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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阮上牡丹(下)

2024-08-12 23:50:03 作者: 漢滴
  劉安見劉小娘子歸來,恰逢每月的相國寺廟會,便帶著她去逛集市。

  劉小娘子本不願去的,可想到哥哥既要參加進士科考試,也要參加畫學考試,她決定去打探一番,以此品評哥哥的畫技。

  相國寺人流如織,殿後資聖門前皆是書籍,玩好、圖畫,每個攤位前都擠滿了人,劉小娘子從人牆中扒出一道縫,終於擠了進去。

  她面前的是一幅《雲溪賣魚圖》,絹本設色的山水。白雲皚皚的山下,清清溪水邊,背著魚簍的老翁,與一個戴著頭巾的文士交談著。

  「你一個賣畫的,卻畫人賣魚,你怎麼不畫《相國寺賣畫圖》呢?」劉小娘子湊熱鬧。

  「娘子好主意,李某定會畫出《相國寺賣畫圖》,屆時歡迎娘子欣賞。」賣畫者是一面容憨厚的中年男子,見劉小娘子提問有趣,當即答應要畫。

  「小女無知,多多包涵。你這《雲溪賣魚圖》,精華在這山水之間吶,山遠水平,溪流清淺,功力深厚,可見醉翁之意不在酒。」劉安點評這幅畫,「叫什麼名字,哪裡人?」

  「李唐,河陽三城人。」對方受寵若驚,趕緊自報家門。

  劉安感慨道:「你應該去畫院待詔,而非在此賣畫為生。」

  「這位客官抬舉了,我全靠賣畫營生,哪能入朝為天子畫?」對方懊喪地表示。

  「你這幅畫多少錢?」劉安轉而問道。

  「三十貫。」

  「我三百貫收了。」劉安大方表示,「畫學下月開考,你儘管去考,要是考不上,我再買你十幅畫,一幅三百貫。」

  「三百貫!」李唐和劉小娘子都瞪大眼睛。

  「父親,這可不行,表姐姐夫因沒有二百貫買徐熙《牡丹圖》惋悵數日,至今還悶悶不樂呢!」劉小娘子皺眉。

  「明誠、清照,他們少玩些金石,便能買下不少字畫了。隨他們罷了。」劉安不以為意。

  李唐收了錢,只覺沉甸甸的,他仍一籌莫展。下月的畫學考試,他何嘗沒想過試試呢,可好手眾多,他年逾不惑,無人照承,又如何能夠脫穎而出呢?

  相國寺里外都熱鬧,唯有東廊一僻靜處,無人踏足。厲芙清得了方丈應許,得以進入,她終於看到了前朝畫師崔白所畫的熾盛光佛九曜坐神壁畫,對面為《佛降鬼子母》圖,再往前,另一壁上造像已初具形態,這幅壁畫包羅萬象,展眾生百態,畫中有宮廷貴族、官吏學士、僧侶道徒坐而論道,又有耕織漁牧、商賈販夫,乃至於盜賊惡徒側目傾聽。

  有位畫師拿著尺子,細緻作畫。

  「眾生百態,無一雷同;是諸眾生,無復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無法相,亦無非法相。」厲芙清提到佛家關於「相」的說法。

  執筆的畫家是個瘦削高杆的青年,高額高顴,山羊鬍子,像是長久不見天日,皮膚慘白,他聞言,看向了面前的少女,厲芙清穿著杏色綾牡丹海棠夾襖、梳著朝天髻,面若桃花,唇紅齒白。

  「你是那宮中女官厲娘子麼?」對方已知她要來。

  「正是。」厲芙清笑盈盈點頭,「你是張擇端吧?我來是帶官家傳話的。官家一直關心著進士科畫學考試,提到畫學參考學生們,應該不拘一格降人才。崔白大師畫相國寺壁畫,因而得神宗關注,受詔畫垂拱殿屏風,得以補為圖畫院藝學。他知道相國寺中有你們幾位畫師潛心多年面壁而畫,效果初成。可惜他未得親見,你們本趕不上趟的,但他說了,這次的畫院考試,他要親見你們的功力。」

  「官家真當如此說?」張擇端激顫,難以置信。官家近年心力都在修道觀之上,修艮岳也是聽從林靈素那道人的意見,讓官家來相國寺一趟,看看他的心血大成之作,無異於痴人說夢。

  「我在此修壁畫已有十載了,畫工未入境界,但也自信,足以在東京立足。」張擇端面露喜色,眼含熱淚,他給厲芙清看他的尺子,「我手上這把尺子,可丈量手足寸長,也可丈量整個汴京城,凡我過目的,大如宮室橋樑,小如一草一雀,都能分毫不差入畫。」

  「我知道,界畫之絕藝,你當世第一。」厲芙清誇讚。

  「謝謝厲娘子,在下定不負官家天恩。」

  「那我祝你旗開得勝,拔得頭籌。」厲芙清祝願之後,提問道,「對了,不是還有一人,跟你一起作畫的嗎?他人怎麼不在呢?」

  「你說的可是……皇甫弟?皇甫弟,他得了家書,正緊急趕赴睦州,他的兄長過世了。」


  厲芙清面容改色,她未曾料想,自己這一趟出宮,竟撞到如此噩耗。

  皇甫澈唯一的親人,就剩三哥皇甫擇了。他們的父親皇甫章,前朝宰相,當世奸臣。早年進士及第,其族侄考中狀元,皇甫章恥於侄子之下,拒不受敕,後又進士及第,名列第一甲第五名,開封府試第一名,得歐陽修、王安石賞識,進入集賢院,參與變法,經略江南,北伐西征,可謂功勳卓著,可也被世人稱之為「獨相專權」,後哲宗駕崩,皇甫章一句「端王輕佻,不可為君」,斷送了半身經營,端王繼位,便是如今的官家,皇甫章下場可知。皇甫章被趕下相位,之後一貶再貶,蔡京得勢後對其瘋狂打壓,皇甫章被列入「奸黨」名單,由官家親筆書寫刻碑於文德殿門前。書法大家蔡京特此書寫了一份,發放到各州縣,令各處也刻碑警示。皇甫章去一地,未滿三月便會召到另一地,四年前終於被貶死,皇甫一家仍遭打壓,大哥皇甫持被罷官後投河自殺、二哥皇甫授本是通奉大夫,被貶後抑鬱而死。皇甫澈為父親守孝後,憑藉畫技驚人,得以入相國寺作畫;僅剩的兄長皇甫擇可是前朝狀元,本已入翰林,因父親的關係,也被貶謫成睦州通判,此番到至睦州,未有多久,突發疾病,竟也死了。

  厲芙清自然是識得皇甫章的,對他的政見不甚知曉,但皇甫章與她父親厲元瑜是知己好友,她了解皇甫章的書法,皇甫章對自己的書法相當自負,自謂「墨禪」。她的父親厲元瑜又是何許人?雖是一介武官,卻以畫聞名遐邇,能變俗成家,革故鼎新,被奉為一代宗師,也是帝師,是官家也要俯身侍墨的人。

  兩家已經締結鴛盟,厲芙清在總角之齡便許給皇甫家的四公子皇甫澈,除了兩姓聯姻,厲芙清和皇甫澈更是兩小無猜志趣相投,皇甫澈琴棋書畫詩酒茶,樣樣精通,世人贊其,「書出其父,畫比其師」。皇甫澈和他的父親皇甫章一樣,字跡斐然,透著一股傲氣;皇甫澈師法厲元瑜,畫功了得,他模仿厲元瑜的畫作,厲芙清竟分辨不出真偽。

  「書出其父,畫比其師……應該再加兩句……」某日泛舟蔡河,皇甫澈志得意滿,對厲芙清說道,「才過子建,貌賽潘安。」

  厲芙清本想辯駁,卻看著陽光透過雲層,灑在他的肩膀和一側臉頰上,少年郎翩翩,她也不由看痴了。

  未有三年,便運勢輪轉,皇甫章在政壇失勢,二人婚約雖未廢止,可已名存實亡。厲芙清也不願更改,懇求父親,送她入宮當宮女做女官,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她和皇甫澈並不能常常見面,上一次見面,是她入宮之前,皇甫澈便告訴她,他要考功名。

  「哪怕做不了官,我也要證明,皇甫家是讀書人,皇甫家子弟皆是考出來的進士,皇甫家從未有負國家,從未有負聖上。」皇甫家的兒子們各個都是進士第一甲的頂尖兒,少年郎要承父兄志願,英容仍在,志氣昂揚。厲芙清知道,他是不會給自己承諾的。

  「我也要做官。」厲芙清嘟噥著嘴,也有想法,「我爹爹教我畫畫,米先生教我書法,我畫畫寫書都還不錯,可不想自此埋沒閨中。上有所好,我入宮了,興許還能堪用。」

  「芙清,」皇甫澈並未阻撓她,而是試著拉過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我們初識於微時,而今境況逼迫,各自都有了選擇……我們還會再相會的,各自珍重。」

  遭遇變故的是皇甫澈,厲芙清卻先一步入宮了。皇甫澈準備科舉考試,卻遭官家下旨,消息傳來,皇甫家的子弟不能考科舉了。得此消息,少年醉生夢死一夜,隨後他提著酒壺,進了相國寺。

  他本想出家的,住持說他塵緣未了,也並非向佛,並不收他。皇甫澈乾脆拾起筆,在相國寺畫起了壁畫,一夢黃粱,厲芙清為他求來了考功名的機會,他卻再次錯失……

  東京城西,宰相蔡京有一所官家賜的宅子——西園,奢華如神仙洞府,中堂就建了三層,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其亭台樓閣之多,奇花異草之盛,西園窮極豪華,勝過皇帝的東園,一時成為東京之冠。

  蔡京在中堂坐著,他的面前圍聚著五位總角之齡的少年。

  「公相對你們栽培了十載,錦衣玉食供養,親自教習書法,現在是你們回報公相的時候了。」中書侍郎王黼也在列,他吩咐道,「下月畫院考試,你們可不能出岔子,務必都要進入其中。一朝金榜題名,天下皆知。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這可是真宗皇帝說的。現在是,畫中自有顏如玉,畫中自有黃金屋,你們可不能辜負公相恩澤。」

  「一定不負公相,公相請放心。」一排少年齊聲聲應和,唯有最末的少年聲音最低。

  「王希孟,乾爹對你最有信心,你可莫要辜負乾爹的期待。」蔡京站起身子,捋直了錦袍,將一塊羊脂白玉塞到少年手中,「你年齡最小,但天賦最高,好好考,以後翰林畫院就是你的天地。」

  「謝謝乾爹。」少年受寵若驚,可他卻也備受鼓勵,畢竟他是唯一一個得了賞賜的,也是唯一一個稱呼公相為乾爹的。他不知自己的畫技如何,但他相信,乾爹寄予的厚望不會落空。

  進士科考放榜,汴京城熱熱鬧鬧,不少大戶人家都派人前去刺探,哪個登科進士未有婚娶的,都想來個「榜下捉婿」,趕緊招徠。

  畫學考試,更是熱鬧。看不懂字的百姓很多,可誰人不識畫呢?何況,此次畫學考試,官家親自坐鎮,親自命題,親自批判,參加的畫家除了名揚天下的丹青妙手,也有鄰家的賣畫郎……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能入進士科考的大部分都是老朽了,可這畫學考試,竟不乏稚氣未脫的少年,這榜下捉婿,更應該捉的,是這群畫家……

  天下沒有比這更難、也沒有比這更公平、關注度更高的考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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