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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毫鋒穎脫(上)

2024-08-12 23:50:08 作者: 漢滴
  黑夜裡的雲夢如夢般籍籍無聲,白天的雲夢則是如雲一般,自在寫意。

  侍女玉蘭給月籠沙呈上了新的拜帖,還有他們的畫作,有五十份之多,「這還是我篩選過的,那些畫作不入眼的,一律打發走了。」

  「再選一選,安排二十人入內,畢竟這次畫學考試只招二十一人,我不能留更多的人。」月籠沙卻表示,她只接待二十人。她打開呈上的畫作,走馬觀花似地看了一遍,得到她點頭的,畫作便會被書畫舫收走,而她搖頭的,畫作便會被退還主人。留下的畫作,只會放在箱子裡,被束之高閣,並沒有展示的機會。

  二十名畫學生得以進入,他們被帶到臨湖的長廊之上,長廊上也只是掛著三幅畫作。

  「各位遠道而來,只為一睹大師畫作,雲夢為大家準備了三幅。」

  「我是臨安來的,等了月娘子七天,怎麼只能看到三幅畫?」站在最前穿著赤褐長衫的大哥苦惱不已。

  「在下李唐,河陽三城人,靠賣畫走到東京,我畫了那麼多畫,卻也未見過什麼名家真跡。月娘子得以讓我一見,已是十分感念。」李唐恭敬拜會,已是十分感激。

  「我雖處東京多年,卻也並未見識太多名家,特來月娘子處拜會。」張擇端謙虛地表示。

  「我給你們準備了三幅畫,第一幅是米芾的《春山瑞松圖》。」月籠沙讓大家看第一幅畫作。

  畫上了,大家的心思卻不在畫上。傳言月籠沙的書畫船便是書畫學博士、禮部員外郎米芾贈予的,書畫船上裝著最多的便是米芾的書畫。

  「月娘子,米大人之前就有書畫船,藏著大量的書畫,還邀請過蘇東坡等元祐黨人上船,後來米大人過世,這書畫船便不見了。米大人的書畫船,是不是和你的書畫船是同一艘?」果然,有好事者多嘴了。

  「你是臨安何遠,對吧?你的那幅《錢塘觀潮圖》,雜糅了米芾、范寬等人印記,用墨卻毫無章法,呆板無趣。」月籠沙直言不諱批評,「若是米員外郎在此,必將你的畫丟入湖中。世人皆知他癲狂,我卻笑世人看不穿。他開創的『米氏雲山』,足以留名青史。何況,他從山水到竹菊,無所不畫。單說這幅《春山瑞松圖》,山巒先用青綠暈染,又加入他獨創的『米點』技法,不再採用尋常的線條勾勒來體現峰巒、雲水、樹木。」

  李唐已經認真學習思考了,他看到了一個點擴展成整幅畫。一個鶴髮童顏的老者,縱情潑墨,從一個點開始,點墨成金,將圓深的橫點錯落排布,積點成片,完全摒棄慣用的「皴」的寫意技法,再融合潑、破、積、漬、干、濕等技法,將山林雲煙盡情收放。

  緊接著,月籠沙又拿出了第二幅畫,這幅畫是厲元瑜的《秋汀野鴨圖》。聽聞是厲元瑜的畫作,大家都扒拉著往前靠,只顧著瞪大眼睛細看,生怕漏掉每一個細節。

  「你們都是要考畫學的人,官家親自閱卷,親自擇錄,官家如何評判,小女子一概不知。可厲元瑜可是官家親自拜過的帝師,他的畫作分量,自是不用我多說。」月籠沙說完,便退至一邊,把賞畫的餘地留給諸位畫家。

  眾人都拿筆記下要點,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幅畫近乎畫院考試的答案了。這要是誰在考場上畫的畫,風格、細節、設色無限接近厲元瑜,那不就相當於無限接近宣和畫院嗎?

  那位臨安的畫師聞言已面如豬肝色,他先前的刻意揣測,對比月籠沙的用心相待,高下立見。

  「這第三幅畫,是李成的《晴巒蕭寺圖》。」月籠沙揭露畫作的名字時,全場鴉雀無聲,大家屏息以待。

  《晴巒蕭寺圖》展現的是冬日山谷景色,畫中群峰兀立,山勢雄渾又極是秀美,瀑布飛瀉而下,山丘上建有寺塔樓閣,山麓水濱築以水榭、茅屋、板橋,細緻可見陳設、門欄,間有趕路行人,有賞游之人,有歇腳之人。

  李唐看著這幅畫,越看眼睛越是酸澀。他臨摹了多少李成的作品,賣出了多少張李成名字的畫,卻從未見過李成的真跡。今日一見,他才知,自己犯的錯誤簡直荒謬。李成皴染用筆多變化,且惜墨如金。這在樹木上體現明顯,近處偃仰疏密,多曲而繁複,示蟠根老壯之意,有的「藤蔓依纏古木,窠叢簇扎山頭」,有的「枝條疏密交叉,挺乾枯茂盤曲」,大都以濃重墨色勾勒,與記載李成「毫鋒穎脫」一致。樹木均以頓挫感很強的尖勁中鋒墨線描繪,樹身略見「勾斫」一類皴筆,鋒芒內斂,樹身「作節處不用墨圈,下一大點,以通身淡墨空過」,小節疤均用墨點成,小枝條用筆流暢,勁利挺健,基本上都用濕筆,無明顯的乾濕濃淡變化。

  還有,李成的獨門技法「蟹爪枝」,樹枝虬曲下垂,不見片葉,蕭瑟之枯木,卻露堅毅之神態。


  他畫了二十年李成,卻從來都是錯的,他也從來沒有理解過李成,他聽聞李成喜歡酒後作畫,便也喝完酒模仿李成的畫,因而用色重,遠未達到李成渾然天成之感、瀟灑不羈之范。他也明確知曉一點,李成之於畫,就如李白之於詩,他們那揮灑自如的才華是上天賞賜的,他這類凡夫俗子資質平平,永遠只能羨慕並追隨著那本就成了月光的人。

  「看真跡,最重要的是看設色和細節。色差一厘,謬以千里。這幾張畫,畫市上都有流傳的,可多多少少都有色差,細節不清或是錯誤。最讓人心痛的是,完全沒有原畫作的精氣神。」月籠沙見眾人驚嘆不已,便也知她安排的三幅畫已讓大家心悅誠服,「我這麼做,不過是為這些神作正名。每天都有贗品送到我這,這三位畫家的作品,我一概沒有再收錄過。」

  來訪的二十位畫師,離開之時,都在頻頻感慨,有人嘆服,有人搖頭,也有像李唐這般失魂落魄的。李唐走在迴廊上,竟失足掉落水中。

  幸好張擇端搭把手,將他救了上來,「這位兄台,你別想不開啊!」

  「我實在是羞愧啊,借李成之名作畫十年,今日才知,未得其一分神韻。」李唐懊惱不已,羞愧難當,完全不顧落水後的狼狽模樣。

  「李成確實古今第一人,他畫的樓閣,不用尺子,也能如此規整,屬實難得。」張擇端也對李成的畫技膜拜不已。

  「能來雲夢清河書畫舫的,絕非等閒之輩,各位不可妄自菲薄,諸位便安心考試吧。」月籠沙見他們如臨大敵,開口勸慰。

  「等我金榜題名,定向月娘子表示感謝。」何遠作揖表示。

  「不必感謝。」月籠沙乾脆拒絕。

  客走茶涼,這三幅畫也被請回原處,月籠沙走回畫舫,案前竟坐著一白淨儒雅、身著紫堇對襟錦袍的男子,手持一本書看著。

  「雲夢這三幅真跡一出,東京城也會轟動一時。」男子合上了書,對月籠沙說道。

  「侯爺說的是,也不知外面會怎麼傳我名字了。」月籠沙點點頭,隨後又打開《清河書畫舫》的冊子記下了李唐、張擇端的名字。

  「此二人不日定名揚天下。」

  趙令襄也上前一探,看了此二人的名字,他並不識得。

  「看來這次翰林竟墨,可是精彩了!」趙令襄也關注畫學考試,「也不知道官家會不會邀我一起批閱,他多半會邀王詵。」

  「要是駙馬在的話,那就更精彩了。」王詵既是官家姐夫,也是有名丹青手,《溪山秋霽圖》便是他的作品,月籠沙也等著看一出大戲。

  趙令襄在雲夢用完膳,便也離開了。寂寂的夜,雲夢又悄無聲息。月籠沙如往常一般,在窗前伏案緩書,燭影幢幢,似有風在吹皺一池春水。

  在桌上打盹的狸奴也叫了幾聲。

  月籠沙回頭,她還沒察覺,有個黑影已經捏住了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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