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籠沙回頭,她還沒察覺,有個黑影已經捏住了她的脖子。
「把李成的《晴巒蕭寺圖》交出來!」對方沉著聲音,卻急著向她勒索。
「既然我敢把畫放出來,我會怕有賊上門來偷嗎?」月籠沙故作鎮定,她應對過不少巧取豪奪,但被人如此近身欺凌,還是第一次。
「我可以把畫給你,但你不能一走了之。否則,你拿了畫也會即刻暴斃。」她從容不迫,似已有應對,「我早已在畫舫周圍設下煙瘴,前幾日運花石綱的朱勔都不敢接近,你可算是不要命的。除了我,無人可解。」
穿著夜行衣的盜賊,似被點中,果然暈了過去。
月籠沙並未叫喚僕從,她將此人的刀丟入湖中,看了一眼他的手,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指尖內側和無名指指尖外側都長著厚繭,小拇指外側則皮薄,這是長期伏案作畫留下的,此人並非只是劍客。
月籠沙嘆氣著,揭下刺客的面紗,男人高眉薄唇,樣貌英挺;她又揭開了他的衣領,只見肩膀上露出一個精巧的「蟹爪枝」紋樣。
「還是個雅賊嘛!」月籠沙拍拍手,又拿出繩子,將他綁縛了起來。這個刺客的身份不簡單,她不能輕易處置了。
東京城一片祥和,有史以來第一次畫院考試緊鑼密鼓開考了。
往常的畫院畫家,都是被舉薦得到皇帝賞識進畫院的,而今卻也像考科舉一樣,全憑實力,不論出身,考中了也照例金榜題名,穿文官服,領取國家發放的「俸值」……實在太讓人羨艷,一時之間,百姓們也駐足稱道。
此番畫學考試,吸引了三千多人報考,以往的會試貢院根本坐不下,只能臨時又增加了號舍。禮部侍郎張邦昌無疑是最忙碌的,一場科舉會試下來,已經把他累得夠嗆,現在又有畫學考試,畫學考試則更是紛繁複雜,又是官家親自指揮督戰的,他自嘆是「吊著腦袋在辦事」。
就在他巡視考場間隙,他忽然接到命令,官家的輿輦已至門口了。張邦昌趕緊前去迎接,他走至一半,便與官家照面了。
趙佶竟是黃冠緇衣,一身道袍飄飄然。
張邦昌正欲行禮,卻一把被趙佶拉住,「愛卿免禮,不要驚擾了作畫的學生們。」
趙佶的興趣完全在考生們的畫作上,可他每在一號舍前停留,有驚慌不知如何下筆的,也有一時之間筆法不穩的……當然,也有神色淡定,視他如空氣的。
趙佶眯縫著眼睛,看著一幅幅妙趣橫生的畫,不免得意。此番考試分為佛道、人物、山水、鳥獸、花竹、屋木六科,摘古人詩句為題,題都是他信手選的。
走了一圈,他的目光停在了那位站在凳子上作畫的少年身上。少年一點點調顏料,竟用綠松兌明礬,還有硃砂等清一色礦物顏料,筆下的青綠山水也極具特色,相比一貫的潑墨重彩,少年很是惜墨如金,這和他志趣相投,他很有興致,恨不得即刻開口交流。
少年看到了他,卻是大驚失色,差點從凳上摔了下來。官家的臉色也很難看,對這位少年興致煙消雲散。
再到另一號舍門前,這位考生穿著袖襴袍衫,在畫一隻朱雀,畫鳥雀時竟用生漆點睛,黑豆粒般地凸出在紙絹上,使眼珠發亮,十分生動。
趙佶瞬間覺得神清氣爽,走了幾步,跟張邦昌說道:「此人居然知曉朕的秘技,定是有人泄露於他,不知是哪個世家子弟。」
「官家,您的字畫,汴京城可是人人爭相追逐、爭相誇讚的,上次臣在白礬樓,就看到有人現場示範畫您的《芙蓉錦雞圖》,也是用了生漆點睛,大家都覺那為那點睛之筆喝彩,都誇讚是官家妙筆。」
「原來朕那麼受歡迎,那也沒什麼可說的。這種是最懂朕意的,大可招攬。」趙佶受了吹捧,轉怒為喜。
張邦昌點頭附議:「官家有布施天下讀書人之心,臣倍感振奮。」
趙佶又轉了轉,看到一位白衣飄飄戴髮帶的男子,面如冠玉,一雙玉手纖纖,比他後宮的三千佳麗還要柔嫩,不由看痴了。似察覺有人注視自己,美男回眸,一雙美目如秋水剪刀,見果然有人盯著自己,面生雲霞,不由羞惱地低下頭,強作鎮定繼續作畫。
美男輕咳了聲,趙佶這才回過神來,可他未離開,反而入舍繼續觀望,站在美男身側,只覺這脖頸也白皙誘人,他聞到了一陣淡淡的鵝梨帳中香,更是心旌動搖。
美男畫的竟是仕女圖,趙佶記下了侍女髮髻上的牡丹,直到自己周圍圍聚的人越來越多,美人香也不可聞,他這才依依不捨的離開。
趙佶別了美人,意興闌珊,便以有機要處理為由離去了。張邦昌恭送趙佶離去,他緊接著鬆了口氣,這畫院的考試,真當不得有半絲懈怠。
幾日之後,三千張畫卷被送至宮中,趙佶召集了禮部官員、畫院畫師、翰林學士一同商討,並親自閱批。
厲元瑜受詔一同賞析,厲芙清也忝列其中,她是負責代官家寫批註的女官。她在一側侍奉,說不上一句話,卻清楚地記下了皇上對入眼畫作的點評。
第一道題,竹鎖橋邊賣酒家。
展開的畫作,多半都畫茂密的竹子,一座拱橋,敞開大門的酒家,有幾幅畫作,還畫了松樹、柏樹、密林森森,橋上有挑夫行走。
趙佶望了望,不住搖頭。
直到有一幅畫,畫中出現大片山水,未露一磚一瓦,只有一座夾在山石間的狹隘拱橋,上方走著一牛與一牧牛人,山石間留著茂密森森的竹林,斜挑出一幅酒旗迎風招展。
趙佶眼前一亮,如獲至寶,連連點頭,「此畫不畫酒家,卻畫了酒旗,露其要處而隱其全。畫者已領會詩詞妙義。紅塵無處不喧譁,獨上江樓四望賒。泥水僧歸林下寺,待船人立渡頭沙。雲藏島外啼猿樹,竹鎖橋邊賣酒家。吟罷憑欄心更逸,海風吹斷暮天霞。寫這首詩的是燕王趙德昭,朕能感燕王歸去之心。這幅畫透著閒情野趣,在荒野石縫中透著勃勃生機,其山石還是用大斧劈皴,水墨蒼勁,而水則有靈動流動之美感,善萬物而不爭,這幅畫寧靜悠遠,含蓄又生動,妙法,當得第一!」
厲芙清當即記下,心裡也在琢磨著,這得第一名的是誰呢?
緊接著,有一幅青綠山水畫卷展現在趙佶面前。趙佶認出,是那毛頭小子畫的。趙佶未置一言,揮揮手示意讓撤下。
「官家,這幅畫雖留白較多,但這青綠山水,還是畫的極好的。筆法細膩,明明畫的是山水,卻像畫花鳥,細處無一不展露。」中書侍郎王黼站出來為這幅畫說話了。
趙佶趕緊拿過細看,這幅畫中的山水時斷時續,似未完作,但這畫好的前半段,屬實絕妙,山色勾勒、草木在方寸之間可見清晰葉脈,最讓趙佶滿意的,是這設色。少年的設色和運用,大膽狂放,已超乎大家了。
「朕見過畫這幅畫的少年,他還是個孩童,心性並不成熟。」趙佶思慮一番,終是做了決定,「那便留下先。」
眼看著畫卷都快批閱完了,他記憶中的那朵妖嬈的牡丹還沒出現,趙佶有些心急,也有些掃興。終於,它出現了。
「這《簪花仕女圖》可比周昉原作更妙,留下。」趙佶不多說話,興奮地如獲至寶,他又命人直接拆出畫者名字,「朕要知道他的名字。」
「是一個叫呂素的,荊湖南路潭州人。」拆了名字後,宮人報告。
最後,總計選了十九人,還差最後一人了。可三千試卷已閱盡,這最後一名額,顯是要退而求其次。
「寧缺毋濫,這招錄不了的,就空缺好了。」趙佶也不管,少一個名額,會不會引起這三千畫生的憤怒,他想要的人都在了,那就完事了。
「臣有一人推舉。」坐在官家身邊,一直只點頭的厲元瑜忽然站了出來,恭恭敬敬地上奏道,「臣親自教習的弟子皇甫澈,畫技卓絕,品性高潔,當入畫院。小子近年在相國寺修補、繪新壁畫,夙興夜寐,未有懈怠,今已初成。得蒙官家恩典,他戴罪之身,本是可以參加此番畫學考試的,但因兄長過世,他為兄奔喪,遺憾錯過了此番考試。臣不願明珠蒙塵,更不願官家天恩辜負,特奉上皇甫澈親作畫作,交予官家評判。」
趙佶未料想自己的老師,竟會冒大不諱公然呈上罪臣畫作,逼著他將皇甫章的兒子納入翰林圖畫院。
厲芙清也是驚詫不已,她怎麼也沒料想,父親竟可不顧前程、不計後果,用官家對自己大半輩子的信任,為皇甫澈搏上一搏。
「請官家評判。」厲元瑜跪下,將畫卷高高舉起,不容趙佶拒絕。
「朕知曉了,自會定奪。」趙佶命人取走畫作,他好似也清醒了,「再錄一人,選入翰林畫院。至於皇甫澈,待他處理好兄長喪事後,便來畫院入職,朕信服帝師保薦之人人品與水平。對了,還有一人,筆法最類朕,梁師成,也一併入畫院。」
在場的人皆噤聲了,厲元瑜死保皇甫澈,這官家雖然應允了,卻也趁著這道口子,塞了心腹之人入畫院。
梁師成一介宦官,竟也可以入翰林圖畫院,張邦昌是讀書人,跟梁師成打過交道,很是鄙夷這位只會耀武揚威的官家親信。
厲芙清也自然有看法的,所謂「筆法類朕」,她是不服氣的,她和梁師成都給官家代筆,但她多半都在宣和殿、翰林院,梁師成平日伺候官家,所有御書號令經他手傳出去,此人行事詭譎,厲芙清十分不齒。
厲芙清記下了官家所言,雖有憤憤不平,但皇甫澈很快就要入翰林院了。
這讓她激動不已,她的眼淚在眼眶打轉,運筆的手也有些發抖,她長吸一口氣,好歹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