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2章 第二封信件
「快來壓著!」譚雙喜要求士兵做著按壓動作,自己騰出了雙手,沒有時間來解開郭大鵬的衣服,也不能把他翻過身來,譚雙喜只能用雙手把他的衣服往上擄去,去觸摸傷口的位置。譚雙喜從腰間開始往上摸,原以為後面的彈孔可能也在右背上,可雙手還沒有摸上去的時候,左手中指就陷進了體內,濕露、滑潤的感覺把譚雙喜嚇了一跳,趕緊把手抽出,大叫一聲:「傷口在這裡!」
另一個彈孔在右後腰上,傷口要大了許多,鉛子橫著出來,拉出了一寸長的口子。這是鉛子在體內碰到了肋骨,改變了飛行的方向。旁邊的士兵又遞上來了一個急救包,譚雙喜展開來給他包紮上,還沒等紮好時,趕來的衛生員摸了摸郭大鵬的脖子,說話了:「別費事了,人已經死了!」語氣和聲音都顯得很無奈。
譚雙喜抬起了頭,向郭大鵬臉上看去,他早已結束了呼吸,嘴唇微微張開,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沒有了焦點……從樹叢中那聲恐怖的炮聲響起,到他停止「哦!哦!哦!」的呼吸,就只有幾十秒時間。
他原以為自己會非常的憤怒,充滿了殺心,然而並沒有,漆黑的夜晚,寒冷的山風,耳畔的槍炮聲,廝殺的吼叫,垂死者的哀號……一時間,充斥他心頭是無力感,恐懼攥住他的心,讓他一時間失去了起身的力氣。
「……說實話,當時真得怕!非常的害怕!腿不停地顫抖,心直往下墜,那種感覺像是有一隻手使勁地抓扯我的心!」譚雙喜拿著酒杯的手也在顫抖,「不怕你笑話,我也算是個老兵了,見仗幾十回,大場面也經歷過,可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怕得人都動不了的……」
「然後呢?」張來才追問道。
「好一會等我才覺得又『活過來了』。那會只覺得怒火滿腔,恨不得立刻把埋伏的土匪都捅成篩子!可眼前根本就沒有敵人,只有丟下的屍體和兩桿火銃。他們肯定是點燃炮引就跑了。林子又密,草又高,往裡面走幾步就不知道東西南北了。」譚雙喜擦了擦眼睛,「老張,你知道嗎?當初澄邁會戰打的那麼激烈,我在土堤上搬屍體,運傷員,修工事一點都不怕。但這回,每次行軍走到樹林邊上,心裡都慌得不得了,覺得下一刻就會響起一聲炮響。」
「你們沒派尖兵嗎?」步兵操典裡面要求行軍時,必須有尖兵在大隊前方和兩側,遇到樹林等複雜地形要搜索行進,這是最基本的作戰要求。
「知道郭大鵬為什麼最後連個三優都沒有嗎?因為他就是尖兵,結果他嫌天黑樹林裡不好走……」說到這裡譚雙喜出了一口粗氣,仰脖又喝了一大口,「也難怪,他從入伍到犧牲,一共才半年。」
「新兵死的快,活下來的就是老兵了。」張來才酒喝的眼睛都喝紅了,「你瞧瞧我們排,一半多都是新面孔了。」
「等傷病員都回來了,人就超編了。」
「要不然怎麼說要整編呢?」張來才說,「大概又要擴編了吧。聽說要和朝廷干大仗!直接打到京師去坐龍廷了!」
「坐龍庭是早晚的事,這皇帝也輪流坐嗎?元老可有好幾百個呢。」
「大約也和現在這樣。」
「人才能活幾年。不知道多少元老會心裡不痛快。」喝了酒,譚雙喜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原本藏在心裡頭的疑問也說了出來。
「你說這做什麼?!」張來才瞬間就酒醒了,膽怯的張望了下四周,「這是什麼地方!」
譚雙喜也覺得自己失言了,趕緊繼續喝酒,兩人默契的沒再提這事。又說起明天的事。
「明天是給胡帷德家送。」譚雙喜說著嘆氣,「他和他老婆很恩愛的,又是新婚不久,明天只怕是要哭得昏天黑地。」
「聽說他是贅婿?」
「是,他是個福佬,射耕人。岳父是本地人。還是個小財主呢。」
「既然是贅婿,家裡肯定沒有兄弟,怎麼會出來當兵?」
「原本是用不著當兵的,」譚雙喜嘆了口氣,「有政策的,有乙種文憑的歸化民只要志願服役一年就能提拔候補軍官,所以他來當志願兵。要是沒陣亡,這次回來他至少是個少尉了,唉!」
「真是可惜了呀!」張來才也嘆了一聲。
「他也是糊塗吶,有這個乙類文憑,幹什麼不好,考公務員考軍校進工廠都夠格了,偏偏跑來當志願兵!稀里糊塗就把小命給送了。大約連個崽都沒留下。」
別看兩個人這會長吁短嘆,其實譚雙喜和張來才都不怎麼喜歡胡帷德。張來才不喜歡他,僅僅因為他是個福佬,本地人大多不喜歡外來戶。而譚雙喜不喜歡他,是因為胡帷德喜歡到處炫耀他有老婆,炫耀力度之大以至於全連都知道:窮光蛋居然倒插門娶了博堂村小地主的女兒,可見這傢伙有多麼令人討厭。更加令人討厭的是,他還經常顯擺些不知真假的風流韻事,直到一次被幾個母胎單身多年的士兵狠狠的揍了一頓才算是消停了。
但命令在此,加上死者為大,譚雙喜和張來才仍然要盡到對胡帷德的責任。
第二天一早,他們從福山出發,沿路先去了其他幾處送陣亡通知書。快到中午的時候才往博堂而去。偏偏這博堂村並不在鐵路站附近,鄉下地方也沒有公共馬車,兩人只好發揮出軍隊裡鍛鍊出的鐵腳板,沿著鄉間道路一路聞訊一路前行,抵達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
二人走了一路,路上又沒有集市,只能靠草地乾糧充飢。走到博堂又累又餓。到村公所一打聽才知道博堂是個大村,下面有十六個牌甲。胡帷德家在十一甲,距離村公所還有差不多五里路。
「我找個人給你們帶路。都是出公差,怪不容易的。」村長說著又問道,「看你們的樣子,大約是還沒有吃飯吧?」
「還真沒有。」譚雙喜已經顧不得客氣了,「這裡哪裡有飯鋪,我們先吃頓飯再去。」
「鄉下地方哪來得飯店。再說你們來出公差的,怎麼叫你們花錢。」村長說著叫來一個半大小子,「和你娘去說,有同志到村里來出差,做兩個人的飯送來!」說罷又招呼道:「兩位同志先坐著歇會,一會飯就得了!」說著拿來一個大茶壺,給兩人斟了涼茶。
要在平時,他們少不得要以紀律為藉口推辭一番。現在腹中飢火中燒,也顧不得了。坐下來便等著吃飯。
等候的時候,張來才便打聽起胡帷德家的情況,畢竟他們對這個戰友所知甚少。除了他一直拿來炫耀的老婆之外,家裡具體是個什麼情況也沒聽他說過。
「他家呀,」村長說,「他岳父姓方,方家是本村大姓,他岳父原本就是田主,自己有幾十畝地,自己種也雇幾個長工。這幾年發達的厲害,是天地會的示範戶。」
「這麼說家裡很有錢……」
「有錢是當然的,就是摳門的很。」村長笑了,「胡帷德原是他家的長工,人長得端正,,又能寫能算,三五下就把方家的姑娘給迷住了,非他不嫁。原本方老爹瞧不上,一是覺得福佬沒有根,二是這小胡平日裡也挺輕浮的,怕靠不住。偏偏女兒就是要嫁。雖然讓他入了贅,待他卻很沒有好聲氣。」
「有孩子麼?」
「沒有。」村長說著嘆了口氣,「結婚才三個月就去當兵了。方老爹把他大罵了一通,說他是自尋死路……這不,唉唉唉!可憐這方家姑娘,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
譚雙喜心裡頭明白,十有八九這岳父平日裡沒什麼好話,胡帷德才一氣之下去報名參軍的,想掙個前程回來揚眉吐氣。
沒想到,人就這麼沒了。
用不著多猜,方家姑娘最多一兩年之後就會重新招贅新婿。而胡帷德最終只能默默無聞的躺在潮州的軍人公墓里被人遺忘。
想到這裡,譚雙喜心理堵的慌。不禁粗粗的嘆了口氣。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問:「這小胡有其他親人嗎?」
「他是福佬,射耕到的海南。本地哪有什麼親人。」村長搖頭,「聽他說過:他家原有兄弟姐妹,後來實在過不下去了全家變賣一空,各自拿了盤纏自謀生路,這才到得海南。前前後後也有十幾年了,家裡估計早就沒人了。」
「既然是福建人,具體哪裡的人呢?」譚雙喜不死心,又問道。
「不清楚,誰在乎?」村長一笑,「到時你問問方家姑娘吧。她大約是知道的。」
正說著話,半大孩子提著一個大竹籃過來,招呼道:「兩位總爺吃飯吧!」
「吃飯,吃飯。」村長說著把竹籃打開,拿出兩大碗香噴噴的米粉,白色的米粉,上面蓋著蝦肉和蔬菜,看上去便讓人食慾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