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後悔

2024-08-13 01:04:36 作者: 沸雪煮月
  陽春三月,弄蘭軒春花初綻,柳色如煙,置身其中,讓人心曠神怡。

  沈玉汝站在月洞門外,手裡拿著兒子的功課,臉上像糊了一層漿糊一般,看著院中自己的夫君,竭力忍耐心中的不悅。

  李文君斜躺在院中的竹榻上,手裡拿著一根草葉,逗得籠中的畫眉鳥上下翻飛。

  他似乎對微有些凝滯的氣氛恍若未覺,笑著招手對沈玉汝說:「阿玉快過來,你看我養的這盆青山玉泉!」

  他高興地從榻上跳了起來,舉起一盆開的極茂盛的建蘭,眉飛色舞地炫耀,「你看,其綠恰如山色,其白尤勝初雪,姿態超逸出塵,今年若是舉辦斗花會,為夫一定又能奪得頭籌!」

  沈玉汝捏著手裡的宣紙,緩緩道:「這花長的確實精神。我且問你,這一陣我不在家,鴻兒的功課全由你教導,他可還聽話認真,有沒有懈怠?」

  李文君笑道:「你放心吧,依我看咱們的鴻兒聰慧已極,再出不了差錯。」

  看著李文君悠然的笑意,沈玉汝氣得手指微抖,帶著怒意將手裡的大字和文章拍進李文君懷中。

  「你縱情山水,喜好花鳥,不理俗事,我從不多說你一句,橫豎古今多少讀書人都是如此。可你連自己兒子的功課也不願意多費點心嗎?

  你且看看,立意不成,遣詞造句也是粗疏,沒有半點用心,全是搪塞之作,運筆間的毛病也毫無進展,問題反而愈多了!

  你究竟有沒有查問他的功課?」

  李文君依舊笑著,淡淡道:「多大的事,也值當你生氣?有你這樣的狀元娘在,何愁來日咱們家不能再出一個一甲頭名呢?我自知才不如你,不敢多教你的狀元兒子。」

  這樣的錐心之言,沈玉汝聽了幾乎站立不住。

  她反問道:「我竟不知你對我有這樣大的怨氣?這麼多年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我不曾有一處違逆於你的,你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李文君冷笑,幾乎要落下淚來,「你救了我的性命,讓我重回自由身,我心裡感激,不敢有一點不滿意。

  我只是對自己不滿意罷了。有我這樣一個屢試不第的爹,鴻兒一定覺得丟人吧?

  你為了我放棄狀元之位,我卻庸庸碌碌,你也一定覺得失望吧?你對我恩重如山,我卻無法報答……」

  沈玉汝皺著眉道:「我從未想過要你報答什麼,當時救你固然是情勢所迫,可也是我心裡甘願要救你。」

  李文君恍若微覺:「珠玉在側,我慚形拙。你輕而易舉辦到的事,我拼盡全力,卻始終名落孫山,棋差一招,這怎能不讓人灰心。

  我無緣官場,心中鬱郁,看向你的眼睛時,便總疑心裏面藏著不甘和怨懟,你見識過廟堂之高,山河之大,怎麼甘心做一個深宅婦人呢?你救了我,我卻成為困住你的枷鎖……」

  李文君的聲音越說越低,淚也滾滾而落。

  沈玉汝痛心道:「你何必如此放不下,新婚燕爾,我們也有過琴瑟和鳴的時候,怎麼反到如今,你卻在意起這些。」

  「不是我在意,」李文君又笑了:「阿玉,是你在意,你後悔了,你一日比一日後悔,自己覺查不出,我站在你身側,洞若觀火。」

  沈玉汝不想李文君如此敏銳,不可對人言的隱秘心思被堂而皇之的扒開,一時之間,她幾乎想要落荒而逃。

  她確實後悔了。

  可是,她為什麼不能後悔?

  她憑什麼不能後悔!

  她如果從小長於深宅,不見外人,長大自然能安心當一個賢妻良母。

  可她也曾紅袍披身,跨馬遊街,十幾年過去了,她仍能清晰地回想起金鑾殿的柱子上雕刻的精細的龍紋,仍能清晰的回想起,聖上高坐在金鑾殿上,誇讚她的文章堪為榜首。

  她也能回想起,瓊林宴上,有位同榜興奮地跟她說,等在翰林院呆幾年,就要外放去當個知縣,窮鄉僻壤也不怕,他一定會當個好官!

  那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卻早早白了兩鬢的頭髮,喝醉了酒,還要拿著筷子敲擊著酒杯,大聲吟誦。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瓊林宴高官滿座,沒有一人笑他狂放。

  沈玉汝擔心酒後失態,不敢多喝,可見了這樣的場面,竟也像喝了烈酒一般,面酣心熱。


  自此,沈玉汝心中就有了抱負。

  當時她並沒有想到,而若干年後,這沒喝下去的烈酒,會在深夜化作岩漿,燙的她心口疼。

  婚後的某年,沈玉汝偶然在元宵燈會上看到了同科的探花。

  她聽見探花郎無不遺憾地跟同行的友人說:「可惜了,元璞的才幹我們一眾學子無有不欽羨的。」

  元璞是沈玉汝給自己起的字,成婚之後,再也沒有人這樣叫她了。

  她是一塊璞玉,可不經打磨,就只能當河灘上的一顆小石子,遍地都是,毫無用處。

  李文君描摹著妻子的神色,她眉間又浮起熟悉的哀痛。

  他長嘆一聲轉過身去,「深恩難報,我便不報了。此後,你只當我斬卻塵緣,出家當道士了罷!只怪你運氣不好,沒有托生個男兒……」

  罷罷罷,如此也罷。

  沈玉汝恍恍惚惚,踉踉蹌蹌往園外走去。

  婢女見狀忙迎上去,擔憂地說:「是不是又跟姑爺吵架了?我說姑娘應該放寬心些,悶在心裡又要嚷著心口疼。」

  沈玉汝拍拍春時攙扶著她的手,強笑道:「不會了,咱們以後只過好自己的日子罷。」

  此後,沈玉汝果然將心血全都投注到兒子身上,終於在她五十歲那年,鴻兒中榜,二甲四十九名。

  李府的流水席連開十天,連李文君也從花鳥中脫身出來,樂呵呵地與人推杯換盞。

  送走客人,鴻兒喝多了酒,小孩子一樣趴俯在她的膝蓋上,眼睛亮晶晶的,抬頭問:「娘,我沒有讓你失望,是不是?」

  沈玉汝擔憂地摸著孩子的額頭,覺得有點燙,她笑道:「是,你是娘的驕傲。」

  鴻兒高興極了,在她膝蓋上不安分的動來動去,對她說:「我以後一定當個好官!」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沈玉汝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笑意說:「好。」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