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汝在鴻兒中了進士後就飛快地老去。
她漸漸厭倦了活著，老年人遲鈍的身體常常令她感覺狼狽又羞恥。
腿腳不靈便，耳朵也愈發聾了，連睡個整覺也是一種難言的奢望。
哪怕兒孫繞膝也有種擋不住的寂寞。
終於在一個仲夏的夜晚，夜涼如水，蟬鳴不絕，月色皎潔如銀紗。
沈玉汝看著跪在她身旁的兒子，笑道：「哭什麼呢，生老病死人人逃不過，今日我無病而終，不知強過多少人。」
她緩口氣接著囑咐：「你如今行事也越發穩妥了，你媳婦你兒子我看著也無一處不好，並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待我走後，你不可哀毀過甚，你若是整日飯也不吃覺也不睡，那才是故意讓我放不下你。」
鴻兒哭著，卻強做出一副撒嬌撒痴的模樣：「娘就再多疼一疼兒子吧。」
沈玉汝費力搖搖頭，輕聲道：「不成啦，娘似有所感，今日便要重新再去投胎了。」
她眼中閃爍著一種極歡欣極盼望的神色，不像常人一般對死亡心存畏懼。
她恍惚間覺得自己的心跳竟像年輕時一樣輕快，這讓她臉上帶上了笑意，從容閉上了眼睛。
似乎是過了一瞬，沈玉汝感覺生機一點點湧進她的身體，就像一片落葉，從葉心一點點變綠，枯黃的葉片變得油潤潤的發亮。
這是怎麼了？！
沈玉汝猛地睜開眼睛，眼前不是她的臥室，也不見兒子兒媳。
她的心跳快得似乎要蹦出胸膛。
這是金鑾殿！
沈玉汝一眼就認了出來，心裡訝異：往年曾聽人講，人死之後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都會一一浮現，此話居然不假。
恍惚間，只聽威嚴聲音響起：「開始吧。」隨即便有人將考卷一一分發給學子。
沈玉汝拿到考卷，如同與多年未見的老友重逢，熟悉而親切。
這考題和她當年答過的分毫不差，她心中只當是人死前要將心中執念放下，故而要她再經歷這麼一遭，將今世積攢的遺憾與不平通通放下。
思及此處，她欣然提筆，將在心中寫過無數次的答案用心謄抄下來。
沈玉汝全神貫注，卻不知她這樣從容篤定的姿態引起了考官們的注意。
她幾乎是第一個動筆的，且行雲流水般，沒有一絲阻滯。
皇上也注意到了這個考生，心裡免不了讚嘆一聲，雖不知她寫的到底如何，只看這樣子，倒是能稱的上一句才思敏捷。
時間緩緩而過，沈玉汝全神貫注，在一種亢奮又玄妙的境界中將策論寫好後又細細地檢查一遍。
「好了，再沒有遺憾了」沈玉汝心中喟嘆，像是餓了許久的人終於吃了頓飽飯，整個人愉快又滿足。
她很感激有這麼一遭，此時只等黑白無常來接引她了。
沈玉汝低眉垂目，等到試卷被統一收走，他們一行學子被引出宮去，也不見什麼黑白無常牛頭馬面。
打扮成小廝的丫鬟春時滿臉笑容迎了上來，將沈玉汝扶上馬車，問道：「小姐！要不要更衣或者喝茶。」
殿試耗時頗久，學生們上午進宮，下午考完試出來，中間雖會統一放飯，可大家都怕吃多了要出恭或者不舒服，都是草草用上幾口。
春時一說，沈玉汝這才感覺到，她此時又累又渴。
人死了也會有這樣具體而微的感受麼？
似乎有些不對勁。
這具身體絕不是她將死的身體，她能感覺到，她現在耳聰目明，沒有老人慣有的老花和耳聾，她的心跳地十分有力，呼吸亦是十分順暢，沒有最後幾年胸口總是堵著一塊石頭般又悶又疼的感覺，她的思維也重新變得敏銳，年輕的活力又回到了她的軀殼。
沈玉汝握緊了拳頭，心中隱隱有了猜想。
她看向春時，此時的春時束著頭髮，像個面嫩的小哥兒，跟那個潑辣厲害的管家娘子毫不相同。
「辛苦你了。」沈玉汝真心地說出這句感謝，謝那個上輩子陪了她幾十年的春時。
春時有些羞澀，又很茫然：「奴婢有什麼辛苦呢，小姐這樣費盡心力才是真的辛苦。」
小丫頭真切地心疼起自家小姐來：「小姐吃了這麼多苦，待救出那李郎，他必得一生一世對小姐好，若是敢辜負小姐心意，老天必得一道驚天雷劈死他！」
沈玉汝發笑，前世李郎並不算負她，雖不肯再與她相見，可也沒有與旁的女子多說一句話。
既然她的恩情對他是種負擔，那麼這次她不會再犧牲自己了。
她不務農桑，只記得當時耕讀人家出身的同窗跟她講過，他們家種的是小麥，盛夏成熟時金黃一片，天氣燥熱，就將小麥的甜味都要蒸出來一般，隔著好遠，都能聞見隱隱約約的甜香。
這輩子，她再不要困在家中邁不開腿。她要去田埂上，要去衙門裡，要一步一步拾級而上，當一個青史留名的好官！
撥雲見日，天光乍亮。
沈玉汝笑著對春時說：「這算什麼苦呢，你這小丫頭，不知其中自有一番滋味，否則那麼多男人，怎麼爭破頭也要參加科舉呢。來，給我一杯茶吧！這一天我是一口水也不敢多喝。」
春時忙遞了過去，看著沈玉汝一口喝乾。忍不住反駁道：「奴婢是不知道其中好滋味，可奴婢知道，那李文君欠了小姐太多。」
沈玉汝搖搖頭，拉起春時的手，湊到她的耳邊，說：「春時，我改主意了！」
「嗯？」春時不解。
沈玉汝道：「我不會向聖上坦言我是女兒身，殿試不會輕易黜落學子，若我有幸金榜題名，此後，我便只是你家公子了。」
「可這樣豈非要你一輩子提心弔膽，稍有不慎被人發現，那就是欺君之罪。」春時擔憂道。
沈玉汝定定地看著春時的眼睛：「好春時，走到這一步我已經是欺君了啊，你不知道，站在大殿之上的感覺多麼美妙，我再也捨不得放手了。」
「春時，你再幫我一次吧。」就像過去的幾十年裡，始終站在我身後，照顧我，支持我，心疼我。
「好春時，求你了。」
春時一把抓住沈玉汝的胳膊：「小姐，不，公子！奴婢一定會幫你啊，奴婢會一直陪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