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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3 04:22:04 作者: 歲欲
  蓮慶是座火城。

  溫度在四月初持續攀升,終於在雨紛紛的清明時節有所好轉。

  天公降雨,飄飄停停,很有幾分路上行人慾斷魂的感覺。

  清明假的第二天,宋枝和爸媽一起到慶山墓園掃墓祭祖,一下車就被撲面而來的冷潮激得哆嗦。她攏緊針織小外套的領口,同陸蓉同撐一把傘。

  山上的濃霧降低可視度。

  漫山樹木參天,道路兩岸更有新柳粉杏。宋枝在階下抬頭,看見墓園望不到盡頭的長梯,她好奇有沒有人數過具體的階數。

  陸蓉手上拎著紙錢瓜果,不太方便:「長棟,你折幾枝新鮮柳條下來。」

  插柳乃民間的清明習俗。

  俗語說「清明不戴柳,死後變黃狗」,講的就是柳枝有避邪的功用。

  自家每年都會折幾枝帶回去插在門楣上。

  來祭祖掃墓的人們不少,折柳的人也不在少數。

  宋長棟挑幾枝嫩的折下來,細心圈成一個環後,走回來遞到宋枝手裡:「交給你,拿好。」

  「好。」

  宋枝接過新鮮的柳枝,上面還沾著雨珠。

  三人邁上階梯,匯進手捧白菊的祭祖人流里,畢竟這裡是蓮慶最大的墓園,每年清明來訪人數都特別多。

  宋枝跟著爸媽,將祖父祖母的墓園打掃乾淨,然後擺上瓜果,紙錢壓在下面。

  最後叩頭行禮祭拜。

  半小時後祭祖流程結束,宋枝正準備隨爸媽一同離開時,聽到墓園某處傳來的嘈雜聲。在這種清淨地,實在顯得紛擾。

  被打擾到寄託哀思的人們不由紛紛抬眼,用視線追溯聲源。

  宋枝也不例外,她抬頭四望間終於看到嘈雜的源頭,——那個讓她做一整宿噩夢的男人。

  視線凝固住,腳步一併停下。

  距離相隔不過十米,宋枝能清楚看見,他穿一件黑襯衫站在一口雙墓穴前,身姿頎長挺拔,手裡捧著一束漆黑的花,形似百合卻又不盡相同。

  雨霧兩兩相侵,他卻沒撐傘,孤身佇在那處。

  長睫上濕意氤氳,黑眸深沉。

  旁邊祭祖的人突然開口:「那男人什麼來頭,旁邊怎麼站那麼多扛攝像機的,都是哪裡的。」

  同行的人回答:「電視台的啊,你還不知道?」

  「知道啥?」

  「那男的叫聞時禮,十五年前滾油事件的受害者小男孩。」

  「......」

  滾油事件。

  宋枝聽得心裡發緊,她注意到爸媽都在看那個方向,沒有要走的意思。

  她從外套里摸出手機,點開百度。

  百度搜索框裡,宋枝把每一個字都敲得準確。

  【蓮慶滾油事件。】

  點擊確定搜索,右上角的進度小圈圈賣力轉著。很快,頁面跳出諸多相關內容。

  宋枝點進首條附圖的內容。

  「1998年12月20日,蓮慶市發生一起「滾油」事件。在此事件中,一位五歲的男童被生母用滾油燙傷食道,在ICU搶救數日方脫離危險。據走訪了解,男童長期遭受生母苗某的虐待,包括但不限於毆打辱罵、裸.體罰跪、不給食物等......」

  文字下方有很多張照片。

  背景在醫院的搶救室里,五歲的小男孩目光渙散地躺在白色床上,沒有任何表情,嘴巴張得很大,裡面包著一汪血,混著細碎的口腔碎肉。

  周圍有很多醫護人員,個個面色焦急,但男孩眼裡卻沒有任何生的希望。

  照片拍攝於九八年,與現在間隔遙遙十五年,畫質不甚清晰,年歲感很重。

  宋枝卻如跨過時間,身臨現場,體會到當時的絕望,她渾身的雞皮疙瘩盡數爬起來,形成密密麻麻的壓抑沉重。

  滾油灌喉什麼滋味。

  油溫的高度,就是活人痛覺極限的所在處。

  宋枝把手機揣回兜里,握住自己一邊胳膊上下搓著,意圖把那些顆粒消下去。

  她重新抬頭,看向人群中央的聞時禮。


  今時的他,不同與照片上狼狽可憐的小男孩。他的眉眼間含著笑,溫柔到醒目的地步。

  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們都在拍他,閃光燈在墓園裡不停亮起。

  咔嚓咔嚓。

  有記者向他提問:「時至今日,你還恨你母親嗎?」

  聞時禮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只彎腰將手中黑色花束放至碑前,起身時,修長手指撫上濕冷的墓碑一角。

  他聲音不算大,四下安靜,宋枝能夠聽清他淡淡笑問:「恨是什麼?」

  寡淡得似水的腔調。

  記者又問:「一周前,你母親苗慈死於墜樓,鄰居說就是你推下去的,警方因為沒有直接證據釋放了你,但公眾想知道當時你到底有沒有推她?」

  「......」

  那天傍晚,鄰居王老太買菜回家時,剛到筒子樓下就覺得頭頂一陣風襲來。在王老太抬眼的那一瞬間,一個人咚一聲砸到面前,鮮血和腦漿漸得到處到是,連塑膠袋裡冒出來的大蔥頭也沒能倖免。

  王老太年過六旬,嚇得當場血壓飆升。她捂著胸口順勢抬頭,看見六樓一戶窗前,聞時禮就站在那裡,神情無一絲起伏,他落在屍體上的目光更是不帶一點溫度,冷血得很。

  救護車和殯儀車同一時間到。殯儀車拉苗慈,救護車拉王老太。

  王老太在醫院醒後,接受警方詢問,一口咬死就是苗慈那個陰森的兒子給推下樓的,她親眼看見的。

  聽到旁邊人討論這些的宋枝,心情相當複雜,她想到兩日前聞時禮和她開的玩笑。

  他真的是個殺人犯嗎?

  倘若他真的做了,他怎麼能笑著說出來的啊!

  記者的問題相當犀利,以至於氣氛被搞得只能用僵持不下來形容。

  要是聞時禮回答是他推的,那能被警方當做供詞用,再次逮捕;要是回答沒有,恐怕沒人會信。

  聞時禮壓根兒就沒有回答的打算。他的目光似乎落在遠處的柳樹枝條細椏間,誰也沒看,只是輕輕笑了下,什麼也沒說。

  記者轉開話題:「為什麼想著給你母親送黑色的曼陀羅?」

  宋枝的目光被那束黑色的花吸引。

  墓碑前的雨里,一排白色菊花里,曼陀羅的黑色顯得分外突兀。

  聞時禮垂下眼睫,看了看那束花,淡淡笑道:「因為它的花語是詛咒,是永世不得好活。」

  周圍愈發靜下去。

  何其惡毒的人啊,要詛咒自己的生母永世不得好活,簡直沒有良心和人性,罔顧人倫的玩意。

  宋枝心情更加複雜。

  那些人看他的目光都很嫌惡,像在看什麼罪惡的東西。

  於是她沒忍住向宋長棟小聲發問:「爸爸,他真的推他媽媽下樓了嗎?」

  「沒有。」

  宋長棟語氣有點沉重,可能也被這一幕影響:「他媽本來就有躁狂症,自己跳下去的。」

  宋枝沉默下來。

  宋長棟又說:「枝枝,做人不能人云亦云,更不能有偏見。」

  她很疑惑:「為什麼那些人看上去都不相信他。」

  宋長棟:「有的時候人們並不在乎真相,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

  十三歲的宋枝並不太能理解,還是乖巧點了點頭,她只是覺得他孤零零站在雨里有點可憐:「爸爸,那能把我們的傘分一把給他嗎?」

  宋長棟偏頭看了她兩秒:「他不會接受的。」

  宋枝以為是爸爸不願意,抓住他的一隻胳膊撒嬌道:「傘挺大的,我們三個擠一把傘可以的,好嗎爸爸?」

  宋長棟不懂她的堅持,但他對女兒向來縱容:「那等記者走了以後,你拿給他吧。」

  「謝謝爸爸!」

  一刻鐘以後。

  再問不出什麼東西的記者們紛紛扛著設備撐傘離開,浩浩蕩蕩一溜往階下走。

  四周不少人還在議論。

  宋枝隱隱約約聽見一些。

  議論焦點在十五年前的滾油事件,還有一周前苗慈的墜樓死亡。

  各抒己見,興致勃勃。


  人就是這樣,對別人的境遇總是分外關注。

  尤其是不幸的事情。

  宋枝把柳枝圈成的圓環遞給宋長棟:「爸爸,幫我拿一下,我去給那個哥哥送傘。」

  宋長棟接過:「好。」

  傘很大,尚且只有一米四的宋枝拿著有點滑稽。

  風颳過時她還拿不穩,得兩隻手一起牢牢抓住,才勉強能控制住。

  看著宋枝過去的背影,宋長棟語重心長地轉臉對陸蓉說:「根本就是個不會接受別人善意的人。」

  陸蓉知道聞時禮是他的病人,平時也對一些精神病症有所了解:「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

  宋長棟嘆了口氣:「也不全是,原生家庭的環境影響占主要原因。」

  聞時禮是他從醫生涯中,接觸過最棘手的病人。

  沒有之一。

  宋枝小碎步跑到男人面前,她使勁墊腳想把傘撐過他的頭頂替他擋雨,卻發現根本不可能。

  他太高了,就算再怎麼努力也不過才在他耳垂的位置。

  宋枝試探性地伸手,輕輕戳了下他垂在身側的手背:「哥哥。」

  「嗯?」

  他聲調微揚,又有著難言的慵懶感,漫不經心到極致的感覺。

  可能因為天生優秀的聲線,所以很好聽。

  聞時禮這才注意到旁邊多出來的宋枝。

  兩人對視上。

  不知怎的,宋枝一和他有視線接觸就會覺得緊張,呼吸不太順暢。

  幾秒過後,聞時禮俯身彎腰鑽進她的傘里。宋枝覺得周圍光線都跟著暗下來,還伴隨著一股壓迫感。

  這麼近的距離,她看見他滿面的水光,全是雨,長而黑的睫毛上也沾著幾滴雨珠。雨珠要墜不墜,映襯著他漆黑的眸光,生出一種深情的錯覺感。

  也許是對視讓人太過緊張,宋枝一時忘記自己走向他的目的,是要給他送傘。

  注意到她緊繃的表情,櫻紅的嘴唇抿在一起,聞時禮瞅著她笑:「這麼怕還走過來和我說話啊?」

  「......」

  他低笑出聲:「嚇傻了?」

  宋枝失去語言能力。

  聞時禮眼梢微抬,看了眼碩大的傘:「小朋友不用撐這麼大的傘,風再大點,你得和這傘一起飛。」

  「......」

  宋枝回過神來,彆扭地轉開視線:「哦。」

  哦完以後,她才想起正事:「哥哥,這個傘是給你的。」

  「給我?」

  他的語氣,就像是聽到什麼不可置信的事情一樣。宋枝只好點點頭,兩隻手握著傘柄遞過去:「你拿著,這樣就不用淋雨了。」

  聞時禮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宋枝就注意到他臉上的笑意不減,卻愈發冷淡,半分都不抵眼底。

  他沒有直接拒絕,只說了句:「淋雨挺好。」

  「......」

  宋枝有點尷尬,組織片刻語言後,試圖說服他:「有傘的話沒必要淋雨,淋雨還會感冒發燒。」

  聽上去有理有據的話,收效卻十分微小。

  聞時禮退出傘下,直起腰身來,視線下落在她臉上,懶洋洋道:

  「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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