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黃雀
「嘩啦啦
江水翻湧,寒意凜然,滅之道則凝聚的劍光掠回謝玄衣額心之中。
霍曲身死道消,身軀化為灰燼,在空中翻飛。
江上滿是哀豪和求饒。
「大人饒命—」
「饒我們一命吧!」
謝玄衣俯視著這些弟子,他搜了霍曲的魂魄,知曉這些人是無辜的。
他們來到衢江,連師尊要做什麼都不知道。
霍曲貪生怕死,將他們帶在身邊,只是為了方便結陣。
一道輕嘆,自寶船之處傳來。
「謝兄,你要如何處理他們?」
站在船首的高大僧人,默默注視著這一切。
妙真並沒有傳音,而是沉聲問道:「這些年輕修士————-你要全都殺了麼?」」
這聲音,透過江風,迴蕩在江面之上,讓人覺得心湖發涼。
霍曲這些弟子,神色蒼白,哀豪求饒之聲更加強烈。
他們知道。
自己如今是死是活,只在這謝姓少年的一念之間。
謝玄衣收回劍意。
按照他以往作風,自然是全都殺了。
霍曲不是好東西,這些弟子又怎是好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
妙真頌了一聲佛號,悲憫開口:「這些人,翻不起大浪,不如就此放了吧。」
謝玄衣沉默數息,他望向寶船。
與高大僧人的目光對視一剎之後,他眼神掠過一抹複雜之色。
「趕緊滾。」
謝玄衣轉過頭來,恢復了面無表情:「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們!」
「」.走!」
「快逃!」
江面之上,掠起好幾道流光,
這些馭氣境弟子,紛紛逃離衢江,向著霧氣遠端,作鳥獸散。
霍曲死了,同門情誼自然也不復存在,如今大難臨頭各自飛,逃命最重要。
不出所料。
霍曲這樣生性涼薄的人,只能養出生性涼薄的弟子。
謝玄衣一句話,不到十息,江面上眾人便散得乾乾淨淨,可笑的是,那兩位劍器破碎的築基弟子,沒人搭救,只能拼命向江對岸游去。
不過有一點讓人出乎意料。
這些人中,有一人未逃——--瑄烏還跪在虛空之中,神色悲哀地看著師尊的灰燼。
謝玄衣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蠢貨。
他看得很清楚。
霍曲死時,瑄烏眼中閃過了悲痛,這般無情無義的惡人,竟還有弟子為他的死流淚?
「你不逃?」謝玄衣笑道。
「逃———·能逃去哪?」
瑄烏低聲笑了笑:「你殺了我吧,死在你劍下,好過死在皇城司手裡。」
謝玄衣再次望向寶船。
妙真再次搖了搖頭。
謝玄衣輕嘆一聲,拂袖離開。
「你的意思是,謝真殺了霍曲,但是留了你們性命?」
衢江對岸,霧氣深處,一位披著大擎的瘦削青年,坐在鐵座之上,掌心把玩著三枚核桃,發出咕嚕咕嚕的滾雷聲響。
「特執使大人,千真萬確!」
一位渾身濕漉的馭氣弟子,叩拜在地,連聲求饒。
「有趣·—」當本座是傻子麼?」
瘦削青年陰沉著臉開口:「謝玄衣當年殺人如麻,他的弟子怎會是仁慈之輩,他既然一劍殺了霍曲,便該將你們盡數殺了。」
「荒溪兄,消消火氣—·.」
鐵座一旁,還懸著一位黑袍孩童。
這孩童面容被大袍遮掩,甚是神秘,說起話來卻是溫聲細語,極其柔和。
「元首座只是派遣我們查看衢江水況,看看那艘紫青寶船的情況—」
孩童笑了笑,道:「霍曲手底下都是一幫烏合之眾,測不出謝真深淺,無功而返,也是意料之中,何必動怒。」
「鄔兄——
荒溪特執使輕輕吸了口氣,皺眉道:「你意下如何處理?」
「簡單。」
孩童笑了笑,懸空來到那位跪拜弟子身前,溫聲道:「別擔心,我問兩個問題,抬起頭來,好好看我...
這聲音入耳極柔。
那弟子恍恍惚惚抬起頭來,直視著孩童黑袍下的面容。
「霍曲死了,那先前賜出的九品寶器『燎煙盞』現在何處?」
這是孩童的第一問。
弟子愜了一下,仿佛在回憶江面的景象,緩緩說道:「燎煙盞————-好像在瑄烏師兄手中。」
「瑄烏?」
荒溪眯起雙眼。
霍曲的山門並不大,一共就那麼幾十位弟子,大部分都是鍊氣士。
這傢伙平日不修善果,偏偏遇上了個好弟子。
瑄烏修行霍曲的不入流功法,硬生生破境來到了洞天之境,只可惜衢江風水太差,這傢伙如果能拜入名門正派,或許有機會一窺天驕榜的風景。
「瑄烏人在何處?」荒溪忍不住打斷,沉聲開口。
山頂一片寂靜,眾人面面相。
該逃的,全都逃了。
好像就瑄烏沒回來。
荒溪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子,神情焦躁地望向衢江對岸。
「寶船那邊,當時是什麼景象—————你們看清了嗎?」
孩童伸出手掌,示意這位特執使不要著急,他柔聲拋出了第二問:「還記得,寶船上有幾個人?」
「兩個。」
這弟子誠懇說道:「除了謝真,還有一個很高大的僧人。」
「這樣麼——」
得到這個回應,孩童略微有些失望,
「鄔兄,即便鈞山真人真在使團之中,也沒什麼。」
荒溪傳音道:「首座大人只是想提前看看謝真的底牌—-此次既然對三大宗傳出了訊令,便是無論如何,都會採取行動。」
「我自是知曉這個道理。」
黑袍孩童幽幽開口:「只是信任這種東西,經不起太多考驗。皇城司與三大宗這些年建立的信任,在苔嶺那一夜,被摧毀了一半-----剩下的這一半,可經不起太多波折。此次截殺,對我們而言,風險極大,倘若寶船上還有一位道門轉世真人,三大宗可不敢亂渾水。『
「那是自然。」
荒溪長嘆一聲,無奈說道:「首座大人說了,你們大可以先行觀望,等到時機成熟,再考慮出面。」
「既如此..」
孩童輕聲一笑:「那鄔某便再等等看。」
便在此時,一道低沉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不知道友,想要看些什麼?」
這聲音出現地毫無預兆,猶如一道驚雷,嚇了所有人一跳。
誰黑袍孩童心臟驟然停拍,猛地抬頭。
卻見一道持握金的高大身影,從霧氣之中緩緩走來。
「妙真?!」
荒溪神色大變,「你怎麼會找到這?」
下一刻。
他恍然大悟,神情憤怒地望向這些跪拜在地,瑟瑟發抖的霍曲弟子。
「姓謝的,這麼快就回來了?」
紫青寶船,客房之中。
鈞山盤膝打坐,緩緩睜眼,望著推門而入的黑袍少年。
他輕輕嗅了嗅鼻子,戲謔笑道:「沒什麼血腥味啊——·看來你也沒殺多少人———」
「殺了一位。」
謝玄衣淡淡道:「攔路的只是皇城司派出的眼線,我本想盡數殺了,不過妙真攔了一手。」
「響。」
鈞山笑道:「怎麼轉世重修,還變成了活菩薩?他人呢?」
活菩薩三個字,讓謝玄衣沉默了片刻,
「他出去了。」
謝玄衣嘆了口氣:「你恐怕理解錯了,不讓我殺這些人,可不是他善心發作啊·———」
「哦?」
鈞山了一下,很快便明白謝真所說的話意。
他整個人神情都變得精彩了起來,低聲笑了起來:「不錯不錯,這才是我認識的『妙真』!」
謝玄衣準備祭出劍意,將霍曲以及這些弟子盡數斬殺之時。
妙真當著所有人的面,開口攔住了他。
與此同時。
妙真還對謝玄衣傳去了一道魂音。
【「這些人暫且留著,貧僧替施主斬草除根。」】
這便是謝玄衣眼神複雜了一瞬的原因。
他沒想到,妙真這傢伙,要動起手,比自己還狠。
在妙真的干預下,謝玄衣放走了霍曲的弟子,這些人因為佛門的「寬恕」感到幸運,連忙逃命,但殊不知自己的動靜,卻都在妙真的「天耳通」聆聽之中,這位看似一心賞景的佛門僧人,默默成為了衢江的黃雀。
梵音寺從不食言,他當初拉攏謝玄衣入伙,給出了「共同禦敵」的承諾,如今寶船出行,便正是兌現承諾的時候。
「嗡嗡嗡——」
霧氣被金光盪散。
妙真持握鳴沙杖,震碎四周層層黯霾。
他微笑注視著眼前的場景:「如果沒記錯,這位是皇城司特執使『荒溪」」-我曾聽過尊下的大名。」
荒溪神色難看到了極點。
「這位境界不俗,洞天圓滿,道則也接近圓滿,只差一步,便可證道陰神,除此之外,閣下身上散發著邪器『敲魂幡」的氣息,想來也不是無名之輩。」
妙真緩緩轉頭:「如果貧僧沒有猜錯—-你應該是陰山『赤仙」的座下弟子『漆魄真人」?」
「該死!」
黑袍孩童被識破身份,他陰沉著臉,望向荒溪:「跟皇城司做事真忒娘晦氣!」
苔嶺那一夜,三大宗使團被屠殆盡!
皇城司的失誤,使得三大宗高層盡數震怒,
只是礙於聖后威嚴,這份怒火,終究無法發作。
圍剿紙人道乃是大業,如今只差一步,便可聯合大褚,一同剿殺道主-—-三大宗想要繼續與大褚皇族聯手,只能將這份屈辱吞入腹中。
本來兩者的信任,就並不多。
這一次,元繼謨說的好聽,只是來衢江探查一番。
結果直接把梵音寺佛子招來了!
「」.·我這就稟報首座大人!」
荒溪咬了咬牙,連忙取出令牌,將其捏碎,但山頂只是盪出一道震鳴,消息根本無法傳出。
妙真施展「神足通」,默默尾行而來。
在露面之前,他便將四周虛空盡數封鎖「稟報個屁!」
漆魄真人怒喝一聲,直接開打,他翻轉手腕,將那杆「敲魂幡」祭了出來。
方圓百丈,陰風怒。
一時之間,天地昏暗,陰霾鼓盪,無數人頭幽魂在山頂掠盪,霍曲山門的這些弟子,鍊氣境的,築基境的,根本來不及反抗,瞬間就被敲魂幡消融,衣衫破碎,血肉橫飛,直接化為了幡中天地的一員!
那些馭氣境的,也只是稍好一些,搖搖晃晃,眼神瞬間便被腐蝕。
自始至終。
漆魄真人就沒打算放過這些人。
別說霍曲死了。
就算霍曲活著,這座山頭的修士,也要被敲魂幡所煉,連同霍曲,也不例外!
「轟隆隆一一大幡落地,天頂昏暗,連大日都被染成漆色。
「這禿驢既然送上門來,今日便是生死之爭。」
漆魄真人冷冷開口:「荒溪,你我聯手,一同殺了他!」
「呼...
荒溪深吸一口氣。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這般手段——-赤仙,白鬼,青梟並稱陰山三聖,這三位邪修祖師栽培的弟子,手段果然不同尋常!
「敲魂幡共有十品。」
便在此時。
山頂那邊,陰風盡頭,響起了渾厚淡然的聲音。
「聽說『赤仙』的敲魂幡,煉化了數萬生靈,其中有好幾位陰神圓滿,乃是超越了『十品』的存在———」你這敲魂幡,應該只是八品。」
陰風之中有無數惡鬼厲豪。
這豪聲卻攔不住渾厚之音的傳盪。
年輕僧人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悲憫:「如果再讓你殺上千百無辜生靈,藉此晉升陰神,說不定這邪器,便可更進一步,屆時所籠罩的,便不止是一座山頭那麼簡單了。」
「哪裡需要殺那麼多人?」
漆魄真人冷笑道:「殺你一個便足矣。」
「這樣最好。」
年輕僧人笑了笑:「不如今日你便試試—-能不能殺得了我。」」
話音落地。
金鐵之聲頓時大作。
年輕佛子踏出一步,在他的背後,緩緩升起一尊巍峨佛國。
荒溪整個人愜住。
萬千華光垂落。
將這座荒蕪之山死死壓住的萬丈陰霾,瞬間破散。
鳴沙寶杖的真言化為一枚枚滾燙金陽,懸浮在上。
聖潔佛國取代了被敲魂幡浸染的大日,高高懸起,無數熾光如瀑布傾灑而下一「啊!!」
黑袍孩童尖叫一聲,大袍頃刻之間便被光華撕碎,他重重墜落在地。
那杆插入山頂的大幡,瞬間破碎,被佛國鎮壓得不能動彈。
他驚恐地看著面前的僧人。
金光璀璨。
佛子每走一步,好像都變高了一丈。
最終仿佛有數百丈高。
妙真對著眼前的黑袍邪修,緩緩伸出手掌。
他仿佛要將這整座山,盡數納入掌中。
一道極輕的悲憫之聲,傳遍方圓數里。
這是一聲自問。
也是一聲哀嘆。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