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蓮花
木筏與木船,紛紛停在了江心,水波搖曳,微風乍起。
無形的殺意在風中瀰漫。
元繼謨並沒有急著動手,他注視著雀契以及一眾皇城司密諜遠去,小船消失在江霧盡頭—-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紫青寶船的速度很快,鈞山和妙真隨時可能脫困,他想要完美處理這一切,就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
「我其實不太明白。」
元繼謨認真凝視著眼前黑衣少年。
他眼中有欣賞,也有困惑。
「謝真——你不過是一介洞天———」
元繼謨輕聲道:「憑什麼敢隻身與本座會面?你難道不知道本座是來殺你的?」
從皇城,到衢江。
這一路使團花費了十天。
皇城司則是觀望了十天,整整十天,元繼謨看似清閒,每日在茶樓聽曲,消遣。
但實際上。
他密切關注著所有和謝真有關的人物祁烈和黃素,分別離開皇城,與使團背道相馳。
大穗劍宮的其他陰神尊者,也並沒有誰離開山門。
他幾乎考慮到了一切。
就連方圓坊的雪主,也在他的監察範圍之中。
元繼謨知道這並不是一場單方面展開的狩獵,獵人和獵物的身份隨時可能轉化---謝真和自己是一樣的人,永安街的那一夜,就註定雙方要分出生死。
「生死事小。」
謝玄衣輕聲道:「你想殺我,我想殺你。有此一面,合情合理。」
元繼謨眼神深處的殺意,多出了一縷猶豫。
他不明白。
為何到了現在,這姓謝的還能如此淡定。
這是在故布疑陣?
不.—.
謝真不是這樣的人。
「你不用演戲,皇城司監察了你十日。」
元繼謨冷冷說道:「你的那兩位師叔,全部都在皇城司視野之中。陳鏡玄,姜奇虎,雪主-」
所有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你的熟人,沒有一位,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哦?」
謝玄衣笑道:「元大人,難道不覺得很巧?」
元繼謨皺了皺眉,他眉間掠過一抹陰勢。
巧?
經由謝真這麼一說,他才意識到—-這一切的確很巧,這場精心構搭的獵殺,每一環都異常順利,他派遣皇城司密諜前去監察「重要人物」之時,其實已經生出了放棄之念,只要有一位陰神尊者,行蹤無法確定,這場狩獵便會即刻取消。
元繼謨很謹慎。
可—..這一次的機會,實在不可缺失,
他花費了十天,確定了謝真背後的強者,全都無暇抽身,才有了衢江的這些試探。
「所以——」
元繼謨仿佛聽到了一個很荒唐的笑話:「你其實是故意支開他們的?你也想殺我—---你是認真的?」
江風忽然翻湧起來。
兩者之間再次陷入了沉寂。
這一次。
謝玄衣只回應了一個字。
「是。」
這一個字落下,元繼謨臉上的笑意驟然凝固,他的神情忽然變得恐懼起來。
嘩啦啦。
翻湧的江水,在這一刻迎來了凍結。
木筏被浪花衝起,原本處於低位的謝玄衣,被浪花抬起一丈—-這一丈不高不低,恰恰讓他可以俯視眼前的黑甲男人,兩者目光對視,元繼謨平靜的心湖在一瞬間迎來了強烈的不詳。
為什麼?
為什麼他面對洞天境的謝真,會感到恐懼?
祁烈,黃素,雪主————
不.....
這些人遠在千里之外,即便他們真的在場,也不可能讓自己感到這種恐懼!
趙通天?
不,也不是他!
這位大穗劍宮的執劍掌律,乃是皇城司看守最嚴格的人物,仁壽宮那位刻意針對趙通天布下了陣法,皇城司藉由大陣,可以監察大褚境內的陽神動向,此次自己敢在衢江設下伏殺,自然早就確認了八方陽神的坐落平穩。
排除所有的意外,便只剩下一種可能。
元繼謨下意識抬起頭來,他與謝真對視,下一刻對方的額首位置,忽然爆發出一抹極其璀璨的輝光。
那是一朵蓮花。
一朵·——·殘缺,但仍然灼目的蓮花!
「純陽劍意?!」
元繼謨猜到了答案,但已經晚了,他面容扭曲地發出一聲尖叫,拼命向後退去,同時伸出手掌,試圖抓住那枚貼身佩戴的保命玉符。
「嘶啦!」
大袖飄搖的謝玄衣,神情冷漠,兩根手指點出。
一抹劍氣瞬間斬過!
元繼謨抓住玉符的手臂應聲斷落!
「啊——...」
元繼謨神情痛苦,來不及嘶豪,他連忙伸出另外一條手臂,依舊是嘗試抓取玉符。
第二縷蓮花劍意接而至。
兩條手臂都被斬斷,
謝玄衣並非刻意留手,不以劍意擊中心臟,而是斬斷玉符聯繫,才是唯一真解。
元繼謨花了十日,研究如何殺死謝真。
這十日,謝玄衣也在研究如何妥帖地殺死元繼謨。
他在離開皇城之前,就在布局,為了引動元繼謨露面,他說服祁烈黃素遠離皇城,不要跟隨使團,說服雪主時刻跟隨褚因,不可離開皇城司的視線,甚至不惜親自離開「錢三」的保護。
他所做的一切。
就是為了今日和元繼謨單獨相處,
想要殺死這位皇城司首座—絕非易事,而且謝玄衣並不準備動用【沉】,他不打算在這一戰中破境,元繼謨本就是陰神後境的強者,即便自己破境,剛剛凝落完整的滅之道則也未必能夠將其斬下。
他只準備了一招。
這是唯一的殺招,也是最直接,必奏效的殺招。
純陽師尊留下來的那朵蓮花。
就連五彩嶺陰神圓滿的鳩王爺,都無法阻攔這蓮花劍意的斬切,即便元繼謨隱藏境界,也不可能抵抗住這種級別的殺意。
但·.—.
即便擁有「蓮花」,也未必能夠順利殺死元繼謨。
這位皇城司首座,有著得天獨厚的聖眷,他身上佩戴著聖后賜予的玉符,只要觸發玉符,大褚皇城的仁壽宮就會立刻心生感應。聖后,秦祖,武謫仙,或許還有其他陽神,都會感應到元繼謨的求救之念。
關於「聖后」的神通。
謝玄衣知之甚少,他並不打算冒險。
所以他根本不準備給元繼謨觸發玉符的機會。
兩劍斬斷手臂。
高懸頭頂的那朵純陽蓮花,此刻虛影變得黯淡了三分,這朵蓮花自入京便陪伴著謝玄衣,對決鳩王爺時,它救了謝玄衣一命。如今謝玄衣決定將這朵蓮花盡數用去,確保能夠斬殺元繼謨。
「嗡嗡嗡!」
劍氣大作,蓮花花瓣破碎飄落。
一縷劍氣對準元繼謨的心臟掠去,這位被削去雙臂的皇城司首座,風光不再,整個人面色蒼白,眼中滿是恐懼,跟跟跎跎向後退去,劍氣撞擊剎那,那件貼身黑色鱗甲驟然大放光明!
「檔!」
極其刺耳的聲音在江面炸開。
這一劍本該刺入他的胸口,但黑甲瞬間進發出數百道漆黑秘紋,硬生生將蓮花劍氣彈得偏離些許,這是一件品級極高的保命靈寶,可以抵抗陰神圓滿的一擊,這也是元繼謨敢隻身離開中州,無懼刺殺的底氣。
這件靈寶,強行扛住了純陽蓮花搖曳的一縷劍念。
這是最強大的一縷劍念。
但卻不是最後一縷劍念。
下一刻,謝玄衣不再猶豫,將蓮花盡數拆散,只見整片江面天地都被密密麻麻的劍意包裹,片片蓮花花瓣飄落,十數道絢爛鋒利的劍氣呼嘯而出-—--這朵蓮花威勢最強的幾擊,已經全部耗盡,
倘若元繼謨身上還有一件頂級靈寶,說不定他可以扛住餘下的劍氣。
但很可惜。
這樣的頂級靈寶,可遇不可求。
他身上只有一件。
於是這一縷比一縷黯淡的蓮花劍氣,速度極快地穿梭而過,刺穿了他的身體,他的肩頭,他的心臟,他的大腿,他的脖頸。
鐺鐺鐺!
疾風驟雨的脆響密集炸開。
一剎那。
元繼謨便被紮成刺蝟,死死釘在了木船船身之上,巧合的是,他被斬斷的手臂在空中翻飛,在最後時刻握住了那枚同樣翻飛的「玉符」·
玉符亮起輝光。
衢江與大褚皇城的空間在這一刻被打通,玉符暴燃,化為一扇門戶,要不了多久,大褚陽神便會趕到此地。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謝玄衣完成了他想要做的一切。
謝玄衣冷漠注視著倒在血泊中--或者說化身成一灘血泊的元繼謨,這位陰神後期的皇城司首座,生命比自己想像中還要頑強,即便後腦被劍氣貫穿,依舊沒有直接斷去氣息,他還在頑強支撐著。
以陰神境的修為,或許還能支撐一段時候。
可是那又怎樣?
謝玄衣面無表情地向後退去,他頭頂的純陽蓮花在這一刻徹底化為了黯淡的虛影,片片飄落,
片片散去,他要趕在大褚皇城的陽神趕到之前,離開這片是非之地,返回紫青寶船之上。
仁壽宮,大陣高鑄,聖光瀰漫。
大殿深處,光明萬丈,一道巍峨身影,灑落在地面上,在這片無垠光明之中,宛如一條長線,
被拉得很長,很長。
咔的一道清脆裂響,在無垠光明之中響起。
聖后緩緩睜開雙眼。
她看著聖光中燃燒的門戶,也看著那條半搭在門戶之中,沾染鮮血的手臂。
她沉默地伸出手掌,輕輕招了招。
聖光門戶那邊,衢江江水浪潮湧來,連帶著一船支離破碎的殘骸,湧入仁壽宮中。
血腥氣息在大殿中瀰漫。
殷紅的鮮血,破壞了這片純白的聖潔。
「怎麼弄成這副模樣?」
聖后看著被釘在船上,如同枯乾的男人,搖了搖頭,聲音帶著明顯的責備,嚴厲的呵斥。
「喵喵—」
因為喉嚨被劍氣洞穿的緣故。
元繼謨無法出聲,只能發出祈求般的袁鳴。
他竭盡全力抬起頭來,想要仰望這片無垠光明的主人,只可惜他的視線已經模糊,即便靠著強大的意志力抬起頭顱,所能看見的,也只有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
仿佛有纖細的手指,從他面頰上緩緩掠過。
元繼謨是極少數去過仁壽宮的幸運兒。
他知道這片大殿,光明長存,光火永駐。
只是—
此刻觸碰他面頰的手指,冰冷而又刺骨,掠過面頰,掠過脖頸,掠到了胸膛位置,細長指尖與破碎的黑甲鱗片觸碰,發出清脆的撥響。聖后將渾身鮮血的男人擁入懷中,以慈悲的神色,冰冷的語調,緩緩查看著這觸目驚心的傷勢。
「千鱗甲都沒能保住你的命—.」
聖后有些惋惜地開口:「你不該就這麼死掉的—-只可惜趙純陽的劍氣太鋒利了,那一日我看他與秦祖一戰,就猜到他已經觸碰到了最後的門檻,你若是死在他的劍氣之下,倒也不失為一種幸運。」
聽到「死」這個字。
元繼謨神色呆滯了一瞬。
下一刻。
他本來空洞的雙眼,忽然湧出大量鮮血,整個人也變得激動起來,看得出來,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只可惜滾滾鮮血從身軀四面八方湧出,這依靠意志力支撐的身軀,終究是走到了極點,他的掙扎逐漸變得微弱,整個人的氣息也開始迅速衰減。
「就這樣吧。」
聖后神色平靜地伸出手掌,準備替元繼謨合上雙眼。
只不過她的動作忽然止住。
「」—·嗯?」」
無垠光明,忽然震顫了一下。
坐在光明最深處的女人,挑了挑眉,她指尖觸碰到元繼謨眉眼之時,魂海輕輕震顫了一下,她聽到了這個可憐男人的祈求語,或許是上天眷顧,或許是命運使然,元繼謨艱難地傳出了一縷神念。
這縷神念,使得聖后的動作產生了一剎的停頓。
「有意思。」
聖后帶著笑意,目光從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身上挪開,她望向仁壽宮的天頂,大陣高鑄的最高點:「你說的—————是真的?」」
沒有回應,只有一片靜默。
無垠的光明之中,自然只存在無垠的靜默,
片刻之後,衢江的玉符門戶燃起一道光火。
一位披著黑袍的高大身影,從玉符門戶之中走出。
他一離開門戶,神念便迅速擴大,籠罩了這片衢江,方圓數十里,近百里。
只一瞬間。
便鎖定了紫青寶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