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十六年,春。
一道賜婚聖旨砸在鎮國公府。
蘇菱坐在榻上,吸了吸鼻子,眼眶都紅了,愣是沒哭。
扶鶯道:「姑娘,想哭就哭吧。」
「爹說了必須嫁,我哭有什麼用。」蘇菱暗暗用力,手中的牙絲編織嵌染鳥宮扇眼瞧著變了形。
「叩、叩。」兩下敲門聲。
蘇菱回頭,只見某個男人帶著一絲討好的笑意,出現在她門口。
這人是她哥,才滿京城的蘇淮安。
「阿菱。」
蘇淮安身著月白色長裾,手裡拿了把摺扇,端的是姿容清雋、玉樹臨風。要是不說人話,還以為是哪塊羊脂白玉成了精,被神仙雕成了絕代風華的人形。
蘇菱狠狠瞪他,前兩天她在府里賣慘,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結果他蘇淮安竟躲事躲到大理寺不回家,今天人模人樣是要做甚?
誰家有這種哥哥?
蘇淮安自顧自走進來,沖扶鶯擺了擺手道:「你出去吧,我同她說。」
扶鶯如蒙大赦,立即退下。
蘇菱用鼻音哼了一聲,「蘇少卿不忙了?用功夫理我了?還記得家裡有個妹妹?」
蘇淮安坐到她身邊,道:「阿菱,前兩天我真是忙,好幾個案子等著我去辦,今日不用上值,不是立馬來了?」
蘇菱道:「你就是故意的。」
蘇淮安往邊上一靠,輕聲道:「晉王儀表堂堂、風度翩翩,論樣貌、京城誰能比不是上?多少名門貴女想嫁給他,怎麼偏偏到你這兒,晉王府好像成了火坑呢?」
蘇菱深吸一口氣,道:「是你跟我說,將來嫁人要看品性,萬不可被皮囊惑了心,這怎麼說變就變了?」
蘇淮安道:「那論武藝、論才能,晉王亦是不凡。」
蘇菱低頭看鞋尖,不再看他。
蘇淮安倏然道:「得,這樣,咱不嫁了,哥帶你出京城?」
蘇菱聽著就氣不打一處來,直接跺了他一腳。
可一抬眼,竟發現蘇淮安的眼裡,多了幾分認真,好似方才那話,不是玩笑。
她心裡咯噔一聲。
「阿菱,跟哥說實話,真那麼不想嫁?」
流雲遮陽,屋裡忽然暗了幾分。
蘇菱同他四目相視,一字一句道:「是不是我嫁了他,以後鎮國公府便算是站了隊,一旦站了隊,你和爹,就都得聽他的?」
蘇淮安提唇笑了一下,道:「阿菱,京中無人能真正獨善其身,更遑論是兵權在握的鎮國公府,這天下遲早要變,倘若他待你好,我蘇景明自願效忠於他。」
蘇菱沉默半晌,長呼了一口氣。
她忽然抬頭看蘇淮安,伸手,十分老練地拆了蘇淮安頭上的玉冠,並奪走了他手上的摺扇。
這是蘇大姑娘要出府的意思。
蘇淮安的髮絲散落在肩,整個人怔住,蹙眉道:「要我說,晉王肯娶你,知足吧,不然誰娶你?」
蘇菱恍若未聞,又道:「哥,再給我五百兩。」
蘇淮安氣笑了,「這時候就知道叫哥了?我那點微薄的俸祿,都被你搶去了,哪來的五百兩?」
蘇菱走到門口,回眸一笑,「蘇少卿沒錢,可世子爺有錢。」
蘇淮安恨的牙根痒痒,手卻不聽使喚,把錢袋子扔了過去。
蘇菱走進後院上房,從黃梨木四屜櫥里翻出一身男子長裾,穿戴好,同扶鶯道:「扶鶯,隨我出府。」
扶鶯道:「姑娘這又要去哪?」
蘇菱笑道:「去慶豐樓。」
馬車踩著轔轔之聲,朝慶豐樓駛去。
慶豐樓內沸反盈天、語笑喧闐,虞掌柜笑著招呼客人,忽一回首,瞧見一位好生俊俏的郎君。
蘇菱走過去,道:「虞掌柜,我要見莊先生。」
虞掌柜點頭,笑道:「郎君請隨我來。」
蘇菱上了三樓。
抬眸看著那黑底描金的匾額,默默念道:「知你前世事,懂你今生苦,解你來世迷。」
她想:別不是騙子吧。
門一開,門一闔,五百兩,沒了。
蘇菱拿著手上的的字條,輕哼一聲。
「姑娘。」扶鶯小聲道:「您要的消息買著了?」
蘇菱懨懨地「嗯」了一聲。
扶鶯又道:「在哪?何時?」
蘇菱道:「明日,就在這,二樓。」
好一個莊生。
端的事世外高人的姿態,做著一本萬利的買賣。
她近來怎麼這麼倒霉,竟碰不上一個好人。
——
翌日酉時。
春風習習,和暖溫煦。
蕭聿、陸則、翰林院學士楚正,晉王府幕僚楊堤,齊聚慶豐樓二樓。
樓下的絲竹悅耳聲漸起,楚正道:「我聽聞,陛下賜婚那日,何子宸去乘月樓買醉去了。」
說罷,楚正又道:「你說這何子宸竟也不嫌丟人,居然當夜酒樓里吟詩三首,念的全是蘇家女。」
陸則微微皺眉,「楚正,說這些作甚。」
這時,一道身影悄然無息地飄過,落在隔斷的屏風後。
楊堤看了一眼抿唇不語的晉王,心想:再薄情的男人,估計也不願娶心裡裝著別人的女子。
便給蕭聿倒了了一杯酒,打圓場道:「殿下此番與鎮國公府結盟,成王和燕王怕是都要急了。」
楚正毫無眼色,繼續嘆氣道:「能拉攏鎮國公是好,可蘇家女名聲不佳,與何子宸牽扯不清,這終是個麻煩事。」
蕭聿一飲而盡。
半垂著眼,把玩著手中小小的杯盞,晃了晃,忽而涼涼一笑,「麻煩又如何?蘇景北又沒有其他女兒。」
楚正又道:「左右側妃之位還空著,不若殿下選兩個喜歡的,和太后娘娘說一聲?」
楊堤推了楚正一下,道:「你這是要殿下當著世人的面,去打蘇大將軍和蘇淮安的臉?」
「是是是,是我思慮不周。」楚正撓了撓耳朵,道:「不納側妃,找兩個揚州瘦馬也行,燕環肥瘦,應有盡有。」
屏風後的身影一僵。
心像是灌了鉛一樣的往下跌。
大滴大滴的淚珠子墜到了扇子上。
心道:高門貴女又如何,還不是成了旁人奪權的一柄利劍嗎?
這些人把她當什麼?
既然如此嫌棄她,他又何必請旨娶她?
她也是一千一萬個不想嫁他。
蘇菱擦了眼淚,再不想聽這些,直接轉身離去。
蕭聿看著楚正道:「楚七,以後在外面,還是少說這些。」
楚正一愣,道:「今兒看著成王和燕王吃癟,我也是高興過頭了,殿下恕罪,是我失言了。」
酒過三巡,楚正和楊堤紛紛離開。
陸則低聲感嘆:「就楚正這個廢物樣,竟也能做到翰林院五品學士,皇后也真是厲害。」
蕭聿又喝了一杯,醉意微醺,偏頭往樓下瞧。
陸則也順著他的目光看——
綾羅綢緞空中飄。
千嬌百媚楊柳腰。
「不是吧,殿下喜歡這麼細的腰?」
陸則見他沒說話,不由提了下眉,「難不成……殿下真起了納妾的心思?」
蕭聿斂眸,道:「言清,我是娶妻,不是納妾,再不喜歡,也會敬重她。」
陸則把心放到了肚子裡。
須臾過後,蕭聿又道:「她若是聰明,就別再與何子宸接觸,我亦會好好待她。」
陸則又給他倒了一杯酒,道:「那我便等著喝殿下喜酒了。」
杯盞相撞,嗡的一聲,蕭聿和秦婈一同睜開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聿忽然翻身坐起。
他背對秦婈,整個人就像是丟了魂一般。
整整三年,她一次都未曾入過他的夢。
他想,她定是恨極了他,所以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機會都不給他。
可昨夜的夢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日她怎會出現在慶豐樓?
還哭了?
不止是慶豐樓,還有鎮國公府……她還見了莊生?
皇帝遊魂時,他背後的秦美人,臉色也沒好到哪裡去,嘴唇都白了。
秦婈捂著心口,努力平復著心跳,狠狠掐了自己兩把後,迅速下床,對蕭聿道:「臣妾伺候陛下更衣。」
蕭聿一把拽過玄色的龍紋錦袍,一言不發,推門而出。
「嘭」地一聲。
昨晚沒聽到任何動靜的盛公公早已枯萎,眼見陛下衣衫不整地走出來,還以為是秦美人觸了聖怒,忙道,「陛下息怒!」
蕭聿眸色晦暗不明,沉聲道:「叫莊生在一個時辰內入宮。」
盛公公低聲道:「陛下,莊先生之前不是說……」
蕭聿打斷了他的話,「傳朕旨意,耽誤一刻,朕便一把火把慶豐樓燒了。」
半個時辰後,莊生便出現在養心殿門口。
莊生行禮,「不知陛下喚草民來所謂何事?草民萬分惶恐。」
蕭聿喉結微動,冷聲道:「永昌三十六年,你可曾在慶豐樓見過皇后?」
莊生一愣,「陛下怎會……」
蕭聿不敢相信地蹙眉道:「你當真賣了朕的行蹤?」
莊生立馬跪下,一字一句道:「陛下息怒。」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當時的莊生與他毫無交情,賣他的消息也是情有可原。
他自然不會降怒於他,只是……
蕭聿抬手摁了下眉心,深吸一口氣道:「出去吧。」
莊生起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