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在眼裡,心中覺得這嬌嬌弱弱的小姐實在可憐,她的那些僕從早已四散,如今各自奔逃求一條生路,誰也顧不得她。」
「所以,我走了過去。」
「我同她說,我可以背她。」
「她的腿腳,實在不便,可這世道的女子,都以裹小腳為榮,似乎她們生平所有的榮光都指著這一雙小腳為她們掙來了。」
「她起初是不願意的,但見雨勢漸急,她終於咬著唇點了點頭。」
女子眸中皆是回憶,仿若夕陽灑在她的眉眼之上似的,顯得格外柔和。
「我尋了一處山洞,與小姐暫且躲雨。可滂沱的大雨,只下到了後半夜,便就停了。」
「我們一直在山洞中,等到了第二天一早可我沒有想到,我與她只是清清白白,卻也會因此害了她……」
「害了她?」沈年年有些不解:「此話怎講?」
女子抬眼看了看沈年年,淡聲道:「是了,我忘記與你說我的名字了。」
她道:「我喚顧廷,那焚香道人顧耀祖,便是我的親爹。」
一瞬間,沈年年愕然睜眸。
她……竟是顧耀祖那個不願提及的獨子?
可為何她又是女子?
「我爹好酒好賭也好色,早年顧家光景還好的時候,爹有許多的通房小妾,但卻沒有一個生出兒子的。」
「我娘是我爹的第二個續弦,她生下我時,我爹並不在焚香城中。所以,她去了一封信給他,只說生了個男嬰。在我爹回來之前,我娘暗中尋了個與我月份相似,生的相似的男嬰。」
「都是不足月的孩子,容貌其實不好辨認。我娘其實很了解我爹,我爹是個好酒好賭之人,果然他只覺得自己有了後代,便沒有再對我上心。」
「後來許多年裡,我娘幫著遮掩我的身份,我亦是成天在外鬥雞遛狗,打架惹事。」
「於是我爹便也就從未對此事起過疑。」
「他不管我,只將我看作是將來繼承顧家香火的男丁,自己則是成日裡出入那些腌臢之地。」
「我以為,他是一輩子也不會知曉我的女兒身的。可偏生還是事與願違,彌天大謊,終歸是有一日要被戳穿的。」
「那日雨一停,我便與小姐走出了山洞。可卻在那裡,見到了我爹。」
「我爹是個極混帳的性子,他近來早已把家產賭光了,便打起了周家的主意。」
「他嚷嚷起來,拉著周大老爺過來,說必須將小姐嫁給我。」
「我那時才知道,他昨夜其實就看見我與小姐進了山洞,只是他一心籌謀著讓我來當這周家的女婿,便刻意在第二日才將事情鬧大。」
「他叫嚷著,說我與小姐於山洞之中生米煮成了熟飯,說小姐若是不嫁給我,便是壞了周家的名聲。」
「他算準了周家乃江南富庶出身,極重聲名,在那種情況之下,小姐要麼自戕以證清白,要麼就是真的下嫁於我。」
沈年年道:「周家老爺,難道就任由周小姐被如此相逼嗎?」
女子自嘲一笑,臉容慘白的可怕:「姑娘或許不知道,在我們這裡,女子都是低微如塵埃的,勿要說抵不上男子來的貴重,就是比起整個家族的門面,也是比不上的。」
「周老爺難道又比我爹好多少嗎?」她道:「他甚至當場便要小姐以死證明清白。」
「可我實在不是那般沒心之人,見不得一個如此好的姑娘被這樣相逼糟踐。」
「所以,我站了出來,以女子之身,證明了小姐的清白。」
「那時,我爹便想將我殺了泄恨,他恨他顧家至今無後,恨我娘與我騙他這些年。」
「是小姐,她救了我。」
「她用那匣子她死也要護著的金銀,在我爹那裡買下了我,救了我一命。」
「後來,我成了小姐的婢女。」
她眉眼彎了起來,露出極為柔和的笑來。
「那五年,是我這一生過得最快活的五年。」
「小姐是個極溫柔恬靜之人,她詩書作畫,樣樣精通,她教我讀書認字,我便告訴她那些我曾經在外頭的趣事兒。」
「五年的時間,過得實在太快,太快。」
「可小姐長大了,這便意味著要嫁人成親了。小姐說,她就算嫁了人,也要將我帶去夫家,她說我性子太野,將我獨自留在周家,她放心不下。」
「我問她,是否喜歡肖珏。她同我說,自古嫁娶,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她歡喜與不歡喜。但聽說肖珏是個端方君子。她說,她最看重的便是人品,只要未來的夫婿人品好,待我與她好,便足夠了……至於那會是誰,並不重要。」
女子微微仰頭,被烏雲遮蔽的月影漸漸露出些許和煦的光亮來。
她眼底的哀傷,也漸漸浮現。
「只是,肖家家主犯了事,我從旁人嘴裡知道,按照肖家族規,小姐是要被拉去獄中與肖鈺留嗣的。她最多只能再活一年,因為無論她留下的子嗣是男是女,她都必須隨之陪葬。」
「可小姐連肖珏生的什麼樣貌都沒有見過。那些旁人說小姐愛慕肖珏的話,也都是胡編亂造。她一個被裹了腳的女子,一生只踏出過宅院一次,怎可能會見得到外男?」
「所以,我自去求了老爺和夫人,我願代小姐入獄。」
「我願代小姐赴死。」
「小姐那般美好,不該落得那般悽慘的下場。」
「老爺自是應允了,因為他們正愁想找個代替小姐的人。」
「他們培養了小姐這些年,都是為了攀附肖家,肖家貴及百年,家族更是龐大顯赫,聽說新的肖家家主人選已然定下來了。老爺便想依舊讓小姐嫁到肖家去,為周家換取一些政治上的利益。」
「我甚至沒有與小姐告別一聲,便離開了周家。」
「自那之後,我便再沒有見過小姐。我為肖鈺誕下女嬰……你們大概是知道的吧,悅兒,便是肖珏的血脈。」
「我誕下悅兒的那一日,也是小姐嫁給肖愈的那一日,我隔著院牆,聽著外頭喜慶至極的聲音……我想,若是能再見一見小姐,就好了。」
「可惜,就是在那一日,我被他們封於棺槨之中,絕望一點一滴的湧上心頭,我也被活埋而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