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天冷,凜風,大雨
商拾楚凝定視著眼前的飄泊大雨,如絲,是暗網。
漆黑一片
都說大雨連珠,當連串的雨水於鬢髮間鼓動, 滑下雨簾,灰絲銀線。耳旁間有雨風呼嘯,深腳淺腳的踏於墨波。狂風席捲著衣衫,人在雨中飄揚,是無畏風浪。奔向浪海波濤,恐懼俗世事瑣。
黑夜高遂烏濃,路燈在混沌中飄忽,大橋近於前, 滾滾的雨水從橋側衝下,融入長江。
商拾楚腦中是非盤旋。
恍惚間,無數次置身於醫院走廊,一個人顫抖在角落,母親走時的遺容蒼白,甩不掉的絕望與空虛。是太平間中簡陋的蒸禮,是寥寥而來的幾個人。無限的悲惆同情的佛咒,更對身世的愁怨無態。
那個在日暮中浴聖光的女孩,白衣素裙,夕陽若斜,少年的偷眼,幾目間的風采驚鴻。 是姑娘駕車而去時他在人群中無神的眺望,對不逢時的懦弱與羞澀的嘲諷。
如刀削般的蒼白。
幽寂的靈堂,慘涼的魂音環繞,幾束巨大的花圈環繞友人單調的靈格,是慘白面色的友人父母,是抱膝呆坐的他。
父親死聞時的悵惘空白,孤獨絕望,解恨後的無力,複雜沉痛。
當世間僅剩他一人,溫柔已去,凜冬依舊。
他環顧四周,正值凌晨時,暴雨,橋上無車。
雷聲劃破長夜
橋兩岸的綠樹在狂風凌亂,世界早已混濁一片。商拾楚眺望江面 。
許是夜深了,霓虹燈消失在橋樑間,不富往日盛景。以前他騎著自行車馳騁長橋,每每會想,從這裡跳下去會是何般滋味。
商拾楚收回目光,向橋欄投去,猛然一愣。不假思索的仔細看去——他應該看見了一道朦朧的人影。
一道電蛇自天界划過,震耳欲聾,天空清明一瞬, 商拾楚借著那轉瞬即逝的亮光,勉強看清了此人的身姿。
是個姑娘,應該是的。
商拾楚下意識的腳步挪近。那的確是個女孩,平穩的站在橋欄上,側臉朝向他。大雨滂沱,其長發與衣衫擺動,身影在夜雨中虛虛實實。
「她是想………跳橋輕生嗎?」
商拾楚心中竄起這個念頭。
情景帶入,他覺得應該是的。
他感受到了姑娘散發的空冥之氣,那是對生死看淡時的脫俗氣質。他可能也有。
「要去……勸勸她嗎?」
又一個念頭閃現。商拾楚猶豫,他不是聖父,沒有義務去拯救她,何況是前素不相識的人。到時候同一地點一同逝去,黃泉路有個伴,或許還不會孤單。
雨風貼在身上,徹骨冰寒。
但商拾楚心中有道坎過不去。良心。
「不行,我還是個人啊,我有人性的良知……勸一句……」
他怕嚇著她,只能糾結著緩緩的靠的更近。豈料女孩若心有所感,扭過了頭,雙目對視間,女孩眼中凌利一閃而過。
商拾楚糾結了片刻,還是勸道:「有什麼話好生說,這世上那麼多值得留戀的事,想想你的………家人朋友吧。你還年輕,有難處的話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要放棄。」
何嘗他一人知人間很苦。家人朋友紛紛離去,獨留他一人守空房的絕望回顯。見上天不公,同齡人與父母親朋歡聲笑語,自己一人卻孤行世上,一眼望去,卻沒有可以依靠的人。
可惜自己來勸這女孩,卻無人來勸自己。
姑娘點了點頭,撩起一縷濕發,朝他說了聲謝謝。她從橋欄從容而下,意味不明的看著他。
姑娘的聲音很輕:「你到這兒做什麼?」
像熟人間的對話。
「等……人」。」商拾楚摸了摸鼻子,有些窘迫。
她好像信了商的謊言,開口,問了一句奇怪的話:「哎,你覺得,這夜是不是很空靈明淨?」
「差不多吧……」
商拾楚尷尬接話。
「嗯。」女孩兒笑了笑。站近後,他才發覺這個在雨中略顯狼狽的女孩很漂亮,笑起來有兩個酒窩。他覺得此人面善,不知在哪裡看到過。
「你……可千萬不要輕生啊。」
「當然。」
「人間的夜晚,一個又一個在自由的世界裡,尤其在狂風暴雨中………」她想了想,「生活很溫暖,輕生只是個不知之舉……嗯,但有時也很明智。」
她看了看遠處的眾高樓,那裡還殘存燈火。
「你很感傷吧。放心,我不會輕生的。還有大好年華等著我去闖蕩。」
「呃……不是的,不是的。」商拾楚連忙擺手。
女孩展顏一笑:「加油吧。謝謝你,但我要走了,謝謝你的勸告,我相信我們在未來能再次相見。」
「再見。」她邁開腳步,不忘揮手告別。
「再見。」以後怕是見不到了。
商拾楚目送姑娘走遠,不自覺晃神。無論她是否還有死志,他不得而知;無論她是否有過死志,他也不得而知。
良心過得去也行。
他心道,為何這女孩會說「相信我們在未來能再見」,更想不起為何會覺他面善,他確定,兩人從未見過。
商拾楚嘆了口氣,對最後那一程做心理獨白。
………
像這樣無邊際的夜,曾經的他迷濛其中,現在亦是。 在城市的邊界上奔跑,妄圖丟下時光,丟下掩映的回憶。是少年躲著偷喝酒,醉倒在無數個雨夜,手捧忘憂君,內心支離破碎時卻幻想春和是明。
千言萬語不過寥寥幾句心聲。曾經還渴望著「大鵬一日同風起, 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逍遙一夢。死小孩想乘風破浪,但回憶如千軍萬馬般殺來時,只能埋認兵荒馬亂。
…
輕輕一句話:
孤獨貫穿心臟
歲月是歌,是馳騁在荒野上的放肆奔跑,是跨過大野與青山也追不到的泡影。
也如影隨形
當下定決心,商拾楚從橋欄上翻下,身體脫離長橋,筆直的向下墜去。世界正急速遠離,他迎上了無邊無際的暗潮,高速的下落感使他心跳加速,深淵就在下方。
若永無止境般的下墜,身體輕盈如風。
世界愈發冰冷起來。
商拾楚於空中奇異的旋轉,眼前一片漆黑,任何的思維都被降落所帶來的心悸感吹散。
感受著胸膛間強烈的心跳,窒息感在這一刻尤為強烈。臉上熾熱如火烤般的難受,如有無數蟻類在攀爬,癢痛到極致。
他扭曲面龐,神情猙獰可怖。在墜向深淵的路上,他的瞳孔漸漸渙散,渾濁,變得全白。直到閉上了眼。
隨著腳上傳來如沉水中般的觸感,再到整個身體沒入那似水之地。降落停下了。
料想中雙腿如骨裂般的疼痛沒有傳來。商拾楚輕輕的喘著氣,思緒在這一刻終於靠近大腦這彼岸。簡單的摸了摸四肢,發覺健全後,他莫名鬆了口氣。
臉上的炙熱感沒有褪去,只是沒有那麼強烈了。商拾楚勉強把眼睛睜開。
一片漆黑,除了一抹淡淡的紅色光遇,沒有任何東西。
他緊繃著面龐,試圖摸一下疼痛難耐的臉——瞳孔卻猛地收縮起來,商拾楚再次觸向他的臉頰。
猶如金屬般質地的東西貼合著臉,手指顫抖的順著它的曲線上下摸索,那東西的凹陷與弧度貼合著他的臉頰,這時,商拾楚才有空感受到來自臉上的,那個東西所散發的陰冷氣息——因為炙熱感終於褪去。
面部肌肉舒緩下來,上商拾楚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這是……面具嗎?」他猜測。
手指摸索到眼睛的位置,那是一條較細小的線,應該是月牙形。他雙眼儘量睜大,視角四下搖晃。
依舊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漆黑間的紅光若隱若現。
「我瞎了嗎?」商拾楚疑惑,「但這個紅光又是怎麼回事?」
這個疑問顯然現在是得不到答案的,他不知道這裡是不是地獄……嗯……天堂更好,但不像。
他探下手去,去嘗試攪划動腳下那似水的橫波。「水深不一樣了,之前感覺這水……很深」的確是水,只不過水深很淺,只能摸到粗糙的地面。
水的深度僅僅滿過了指甲。
想法不由自主的向正身處地獄裡靠近,商拾楚嘆了口氣,頗有無奈。
「是黃泉水嗎?」他攪動起水波。
拾楚躬起身子,腳步開始挪動,隨著走遠,他的視野里不止黑紅色了,朦朧的光影出現,虛實不明。手下的水時深時淺,時只是粗糙的路面。
像公路路面。他由衷的想。
商拾楚收回手,直起身子,忽然一愣,有冰涼的液體滴落到他的手上。緊接著,更多的來了,頭上,臉上,肩膀上,那如絲般的東西傾瀉而下。
這感覺很熟悉。
是雨。
一聲轟鳴響起,視野里迎來了暫時的清明,他呆呆的仰頭望天,那雨滂沱而下,在電光中顯得極白。
光影清晰起來,是橋頭的電燈,是遠處高昂頭顱的臨江樓盤,是那些燈火闌珊的居民樓,是以前看不到的,耀眼的霓虹風采。
商拾楚揉了揉眼,雖然只揉到了那條細線。
他站在橋上啊………
他還站在橋上………!
(為了不影響閱讀,卷首題文放文尾)
卷首題文:
櫛風沐雨,走走停停一程,白雲蒼狗過,回首間,青山暖陽依舊。只是歲月過隙,年輪繞轉,擦肩而過的人多了,遺憾多了, 記憶的刻痕多罷了。轉眸去時,人海稀嚷,也無人會回眸盼望, 將你落在世界的一角。
在不屬於你的街頭飄蕩,埋眼時,人流來去匆匆,白紅車燈川流閃爍,無人會為你駐足。滿城燈火與深雲連成一片,夜簾高渺,或站久了,有人會嫌你擋了他的路,說:「喂,麻煩讓開。」
這個荒誕無稽的世界。
在天台上眺望世界,萬家燈火同月共明,遠遠掃視,卻找不到家的方向。蹺起腿,仰望夜穹,星漢燦爛。
明月出海,煙花魚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