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拾楚埋下了頭,看了看手指,又將目光落向布滿漣漪的水窪,光線暗的出奇,但他依舊能清楚的看見水中自己倒映出的人影。
大體如常,只不過的確戴著面具。
那是一張暗紅面具。
以紅為底色的面具上密布閃爍黑光的細網,面具上,那嘴角弧度極大,上揚,眼睛是倒月牙形。在細眼看面具的神情,它在笑,只是嘴擰成了一條線。
它在獰笑。
直覺。
他怔怔的盯著水中的人影,停下了試圖摘下面具的動作。
意識中,面具的表情詭異,即似可怖的小丑的獰笑,又似飽受苦難之人頓悟後的癲狂。
這無疑是直擊商拾楚內心本質的面具,上面的笑容詭異猙獰,在他看來,是絕望之人的哀嚎,更是他的哀嚎。
耳畔間仿佛響起了億萬生靈的哭嚎,冰冷刺骨,悽慘悲哀。
商拾楚面具後的嘴角卻不由自主的上揚。
當親眼見到面具神態的那一剎那,他的內心便波濤洶湧起來。心中不受克制的生起一種極為旺盛強烈的衝動——他渴望擁有它,能為此犧牲一切——這個面具。
即使他已察覺出,他現在的思維莫名變得非常過激。
這張詭笑著的面具仿佛蘊藏巨大的魔力,刺激著他,讓他神魂顛倒。
商拾楚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他洶湧的腦海中,父親的話縈繞在耳畔,在心裡掀起層層巨浪:「那個時候,新的大門將開啟,你要記住,那扇門後不會是大好的曙光,而會是……無間之獄……」
這段話他一直記著。
他並不明白父親說這句話的用意。
但現在,他好像把握住了其中的關鍵——那扇打開門的密鑰。
「真的是無間之獄嗎……」
他幽幽的想,「有什麼比現在還要痛苦,我已經承受過無比的絕望,還會怕什麼……」
他現在才十八歲,正是一個本該風華正茂的年紀。
「………」
商拾楚靜靜的看著水中自己的身影,微微的埋首。
面具閃著紅光。
他將手搭在冰冷的面具上,緩緩的摩梭著它,目光沉沉。有一個直覺正在緩緩的侵蝕他的大腦——擁有這奇詭的面具,他的人生會被改寫。
會被徹底改寫。
但他不後悔。
他輕輕的刮擦著那弧度極大的嘴角,緩緩的深呼吸,下意識的,他開始呼喚一個名字——阿鼻。
這名字不是憑空捏造,也不是有感而發,而是這張面具本應就擁有的名字——阿鼻。
佛門口中,阿鼻地獄的阿鼻,充斥著極度痛苦和苦難的阿鼻。
為什麼要自殺呢?不自殺了,我已經勇毅的跳下過一次,就不會再跳下第二次。況且……
當他在心裡呼出「阿鼻」兩字時,商拾楚從未覺得自己居然那麼有氣勢,儘管面具正緩緩消失,但商拾楚能清楚的感受到,這張面具正與自己合二為一。
大雨滂沱。十八歲少年高昂起自己的頭,任風雨砸在臉上,接受著大自然的肆虐與洗禮。
他誇張的大笑,張揚而肆意,似是將之前的痛苦傾出。
「天不亡我矣,無間之門再苦再難又如何,我不怕,我不怕啊……!」
至少在此刻,他巋然若雄鷹。
雨暮里,伴隨著那道耀眼奪目的驚雷聲,他的聲音在空中迴蕩。
「等著瞧吧!世界!」
他丟下了一句他認為最中二的話。
他不知道的是,許久後,當商拾楚再走此地時,卻只敢在橋頭駐足,說下:「我寧肯當你我翻下橋,真正的黃泉走一遭……」
但至少,現在,
亡魂在陰間熙熙攘攘,他獨自一人回到人世。
……
……
盛城,騰江區
城市的邊界線上
江涪則坐在副駕駛位上,扭頭望著窗外的陰雨。
盛城在華國之南,位於川省盆地,冬季難遇一場雪。在江涪則的記憶里,上一次下雪還在五年前。一九年的一月七日,小雪紛揚間混雜小雨。
那是值得銘記的一天。他孤身從倉房走出,腳下踏著如被潑了紅墨般的紅雪,暢快興奮的賭上自己的青春。
因為他不曾後悔;
那是蛻變的一天。
昨日雪又襲來,雪勢相較於五年前大些,現在滿大街依舊能瞧見冰碴子與將融化的白雪。
江涪則忽然想堆雪人。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著實是莫名其妙。
但現實容不得他任性放肆。車離南門很近了,高速公路就在前方。
「更何況旁邊還有一個傻冒……」他無奈的想。
司機老哥於一旁扭動方向盤,拐過大彎,轉而繼續行駛,車開的可謂平穩。
「哎,那件殘物在禁榜上約莫排多少?你學識廣……那東西散發的氣息有沒有前年收到的"法門之眼"厲害?」
「不知道。」
江涪則翻了翻白眼:「那為什麼長江地底會被探查出殘物波動?許禾那娘炮給我說,長江地底被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挖了條地道……他說的話千萬別信…」
「是真的,上面已經安排下來了」
司機老兄西服筆挺,顯得沉穩幹練。
「靠。」
則無趣的將目光移至車窗正方,前面有一輛外地貨車,車開的慢,貨車上的鋼管捆的結實。
「江涪深,憑啥許禾能踩我一頭,他不就一公子哥嗎?看他那樣兒,十七歲小孩,文弱纖細。」
「少廢話,他比你厲害。」
「切……」
江涪則沉默,瞪了司機老兄一眼,腦海中許禾清秀稚氣的臉龐一閃而過。
他不奈,不爽的罵道:「媽的,聽那個狗屁許禾說,佛城也有殘物波動的痕跡。都是出任務尋找殘物,為啥我們要被分配去邧城,佛城不能去嗎?」
「你跟一個未成年較我什麼真啊……」
司機老兄有點鄙視。
「說正經事,本年的殘物發掘率與往年相比增加了百分之四十三,預計明年將同比增加百分之五十四……這是一個很恐怖的社會現象,我們害怕普通人發掘到殘物…」
眼見前方紅燈亮起,身旁西裝筆挺的青年司機踩下剎車。
他目視前方,神情嚴肅。
江涪則仰靠在座位上,望上車頂,語氣少有的認真:「封印那老東西的禁制正被逐步瓦解……他在嘗試召喚曾經那些被世人淡忘的殘物。」
「沒有人可以阻止他。」
「他可以從清朝活到了現在……」
涪則嘆了口氣,摸了摸發癢的手腕,似是故意岔開話題般道:「聽說邧城的酒很好喝,可惜我不會喝酒,而你呢,還能喝那麼多……不是親的?」
「可能吧。」
「的確,我們去民政局確認一下?」
「………」
青年司機無奈。
他睨了江涪則一眼:「我喝多了一樣爛醉如泥。老弟,人總是在一次次醉酒中品悟人生喜樂,大丈夫悲哀時,能幫你的只有酒肉朋友……」
「哎,打住打住,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是"酒和肉才是你的朋友"對吧?」
「差不多,除非你沒錢。」
「老埂了啊……」
江涪則側頭看向哥哥,嘖了聲,臉上擠出一抹笑,似有所指的咳嗽一聲,「你可是難得話多一時的。」他說。
江涪深嘴角微抽,默默等待綠燈亮起。
身邊人吐出一口濁氣,忽問:「你到了思維性二鍛後,應該就可以接手一位思維性覺醒者了吧?怎麼,有目標了嗎?」
「目前沒有。」
「沒有啊,你看我夠不夠格?我可在組織里混了…呸…是幹了近四年啊。」
「你去問你的現任導師。」口氣可謂冷峻。
「那就是不行嗎?」
「你問你自己。」
江涪則按壓眉心,深深吸了口氣,在緩緩吐出:「哥啊,現在的那位爺……我忍他很久了,我膩了。」
他現在的導師姓蔣,全名蔣載春,名字土到沒邊。那是一位性情爽直的中年男人,最大的愛好是鬥地主與搓麻將,自稱麻將桌上的「老千」。常常拖著大學生江涪則在麻將桌上馳騁沙場,然後慘輸一回又一回錢。
當然,某個大學生也樂在其中。
江涪則很好奇,這個普通極致甚至行為舉止思維方式老掉牙的男人,是如何思維性覺醒,在思維性二鍛的。就像同行好奇活潑開朗善良陽光的他,當年居然會蹲少管所一樣。
都是謎。
有時江涪則會自吹自己是「謎一樣的神話」,然後蔣導師一邊摳大黃牙,一邊吹噓自己是「神一樣的男人」。
極有樂趣。
江湖上傳言他倆:上樑不正下樑歪,將這位江涪則沉穩幹練內斂的哥哥記而不提。
「小心點,要出城了。」
江涪深已經踩下了油門,他終於在車流里瞧見一條空道,輕鬆的從那輛外地貨車旁穿過。超越了大卡車,江涪則覺得車速明顯變快,語氣也不由輕快起來。
「哎,哥,你說……」
「上高速後就別嘰嘰喳喳了,我開車時不能三心二意。」沉穩的青年司機繼續道,「幫我設好到邧城的導航。」
「OK OK,知道了,知道了。」
江涪則打開手機,設好導航後架到手機架上。他悻悻然的探頭向窗外,天線漸明。
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