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陽先生沒出去吧?」孫隆冷著臉問。
一個坐班錦衣衛忙說:「沒有,沒有,先生……啊不,王文龍就在書房裡頭整日讀書呢。」
孫隆點點頭,遞了帖子,在門房等待。
不一會兒便被王平保請了進去。
他原本以為王文龍會焦急等待萬曆皇帝的回應,對於今天來通知他壞消息,心中還有點過意不去。
但見到王文龍說了情況,孫隆卻發現王文龍一臉平常。
「知道了,公公請坐……用飯了嗎?一起吃點,今天中午吃涮羊肉……」
孫隆發楞:「建陽不覺得意外?」
「不就是留中不發麼,有什麼意外?」
王文龍笑著說。
孫隆一聽也樂了,萬曆留中不發的摺子,幾百本估計是有。
王文龍也是熟悉萬曆性格的。
這是個能在大朝會上對著文武百官,臉不紅心不跳,撒謊的主。
這是個能把自己的工作丟給下面人,從此不聞不問,直到下面人累死之後才記起來的主。
萬曆說出來的話當放屁,當他想要懟人之時,又是包不講理。
這應該是所有人都最討厭的老闆類型。
對於萬曆做出的承諾,王文龍一成都不會相信。
王文龍在家裡悶了半個月,然後用幾天時間抄出《晦翁學案》本來就是一次試探。
他就想試試萬曆皇帝能不能看了他的書把他放了。
反正試錯成本也不高。
現在一試,果然是不行。
估計萬曆看到《晦翁學案》直接就丟到書桌上了,什麼時候想起來也不知道。
就像他對其他的摺子一樣。
王文龍也死心了,做好了長期作戰的準備。
孫隆發現王文龍的想法也是笑了。
他也在萬曆手下做事,深受其害。
吐槽老闆果然是從古至今員工拉近彼此心靈的最好方式。
「建陽有什麼需求,我能幫的。」
王文龍道:「我想接家人上京城。」
王文龍也快半年沒見兩個老婆和三個孩子了,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自然想把老婆孩子接來。
他現在被軟禁,但老婆孩子還能出門,到了京城也能幫他採買東西,讓他生活方便一點。
「這事容易,建陽派個心腹,我安排官船接人。」
王文龍道謝:「其他事情也沒了。」
倒是孫隆主動說道:
「晦翁學案寫得極好,我幫建陽去司禮監印出來。」
王文龍點頭同意。
司禮監經場,全國刻書質量最好的印刷機構,若是由他們負責印刷《晦翁學案》,這書的售價都能高上兩成。
孫隆又建議說:
「建陽還得寫些著作。」
「萬歲爺雖不一定看,但萬一問起,總要聽說建陽在寫書方是為好。」
「而且建陽的事情已經傳開,多少讀書人都好奇你近日作品呢。此時的寫作,也是個留下傳世作品的機會不是?」
王文龍很無語。
他寫了萬曆又不看,還偏得要他寫。
皇帝可以對他態度不好,他對皇帝態度不好,就是輕謾君上。
噁心了一陣,王文龍知道孫隆也是一片好意,只能拱手道:「多謝公公提醒,我會做的。」
午兩人一起吃了頓涮肉,還喝了點小酒,孫隆發現王文龍的生活沒有任何不適之處,於是放心,再次承諾會好好安排王文龍的家屬上京,便帶人離開。
王文龍吃飽喝足睡了一覺,起床之後便開始寫作。
萬曆皇帝要他研究經史。
《晦翁學案》絕對是經學,可以交一半的差了。
再接著把《宋元學案》抄完也沒什麼意思。
這種工作沒有王文龍後人也會去做。
王文龍把目光放向歷史。
既然萬曆皇帝不看,自己現在被軟禁寫書的消息又傳遍京城,寫出來的東西一定受到文人關注。
那他不如搞些騷操作。
書還是要抄的,但可以寫些有意義的作品。
他也算是奉皇命做研究,可說是葷腥不忌、無所限制。
後世影響巨大的史學著作。
《萬曆十五年》肯定抄不了,開玩笑,這本抄出來,萬曆皇帝就算快病死也一定仔細看,然後尋章摘句把王文龍打入大獄。
而且王文龍想抄一些開創性的作品。
他突然想到一本史學小冊子。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這本書非常小,卻是中國政治制度史研究不可跨過的豐碑。
民國文壇所謂「用西方思想,整理國故」的風潮,做的大多數事情其實都是容易剪的低垂果實。
拿一種新思想去研究舊學派,能夠出的內容實在太多。
但大多數「民國大家」所謂成果論文,放在王文龍前世系統化的人文社科研究理論之中都不太經得起推敲。
其中能歷久而彌新的不多,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算得上一本。
此書一經問世,中國政治史研究直接開創新的一頁。
這本書總共才十萬字,兩個小時就能看完,但其信息密度絕對是超脫時代的。
任何學生想要受中國政治制度史的啟蒙,讀此書的兩個小時過程,可說接觸一種全新的思想。
錢穆寫作此書時,正是中國歷史的大變革時代。
幾乎所有中國古代史都被認為是封建糟粕而遭唾棄。
錢穆用其廣泛的史學閱讀,朗朗提出中國的制度並不是像洋人所說,因循守舊一成不變。
從秦漢一直至明清,中國曆朝歷代的政治制度是一路傳承下來的。
而且每一個朝代對於前朝的得失都會進行分析,在新設立的制度中都會加以揚棄。
所謂「守舊古板」「泥古不化」的中國制度史,在錢穆的筆下呈現出其本來面貌。
讓世人看出原來中國的制度變化可說是全世界最有改革性的。
放在王文龍前世,新中國已經經歷一系列改革、深化改革,國人對於改革已然習慣,也在慢慢建立制度自信。
對錢穆提出的這一結論多半會感到理所應當。
但錢穆寫作此書的背景,卻是在一個對舊時代制度全盤批判的環境。
錢穆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一出,有理有據的佐證了他的理論。
這本書的證明能力絕對可稱一流。
這本書放在王文龍前世的大變革時代,都能引起天下文人震動。
放在此時,則是身處古代研究古代。
影響力和驚人程度只怕是核彈級別的。
其學術思想的先進性更是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