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香火繚繞,經幡輕揚。
監院緩步上前迎接李瑤英,雙手合十:「不知公主大駕光臨,貧僧失禮了。」
示意僧人準備法事,請她去正院。
李瑤英笑著搖頭:「法師無需多禮,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打擾法師清淨。」
亂世之中,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紛紛於佛道尋求慰藉和解脫。
高門大族崇佛,謝舅父和謝貴妃的名字就來自於梵語,一個叫無量,一個叫滿願。
李家沒有這個傳統,瑤英不通佛法,對沙門的全部了解只有一部後世流傳的通俗小說。
她今天不是來上香祈願的。
客氣了幾句,她直接道明來意。
監院鬆了口氣,笑著說:「公主稍等,蒙達提婆法師今日正好在寺中。」
瑤英笑了笑,「如此,勞法師遣比丘為我引見。」
監院一愣,旋即微笑。
這些天他接待了不少貴人。新朝建立不久,皇室貴戚倨傲蠻橫,他誠惶誠恐,還以為七公主也是個難纏的,沒想到公主雖然不信佛,卻謙和有禮,委實難得。
監院尋了一個知客僧帶李瑤英去見蒙達提婆。
知客僧先進院通報,送上李瑤英親筆寫的拜帖。
不多時,蒙達提婆的奴僕從門裡走出來,恭恭敬敬請李瑤英進屋。
蒙達提婆剛做完早課,端坐蒲團,和李瑤英見禮。
他是天竺人,高鼻深目,面闊口方,從面相看,年紀大約五十歲上下,一雙淺褐色的眼睛閃爍著溫和的光芒,身著糞掃衣,氣質不俗,一口漢話非常地道。
瑤英很少和僧人打交道,對方又是個外國人,躊躇了片刻。
蒙達提婆問:「公主可是為令堂煩憂?」
他在亂世中行走,常和達官貴人來往,並不是不通俗務之人。
瑤英點頭,帖子上已經寫了她這次拜訪的原因:「聞聽法師醫術高妙,還請法師移尊為阿母看脈。」
謝無量和其他謝家子弟不可能死而復生,謝貴妃的心病無藥可解,她請醫是為了另一件事。
蒙達提婆含笑道:「佛陀以慈悲為懷,公主所請,吾不敢推託。」
瑤英心中大石落地,和蒙達提婆約好第二天派人來大慈恩寺接他入宮,留下厚禮,告辭離去。
蒙達提婆的一名漢人弟子送李瑤英出了大慈恩寺,幾次欲言又止。
瑤英目光在弟子臉上轉了一轉,輕笑著道:「法師撥冗為阿母診治,不勝感激,若有能為法師解憂之處,還望告知。」
弟子如釋重負,合十道:「不瞞公主,法師即將西行,此次前來京兆府,除了瞻仰舍利之外,還是為了通關文牒。」
瑤英恍然大悟。
怪道蒙達提婆這麼客氣,原來是有所求。
魏朝立國,邊境森嚴,蒙達提婆想要安安穩穩踏上西行之路,必須有通關文牒,否則剛出了金城就會被守關將士射殺。
她笑道:「這倒不難,我明日就讓人送來法師所需文牒。」
討一份通關文書對她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弟子忙拜謝不迭。
瑤英好奇地問:「法師為何要去西域?」
西域亂了幾十年,吐蕃,突厥,鮮卑,回鶻,契丹,韃靼……大大小小的部落勢力犬牙交錯,互相征戰,怎一個亂字了得。
昔日繁華的絲綢之路遍布枯骨,要錢不要命的商人都不敢踏足西域。
蒙達提婆就不怕剛踏出中原就命喪胡匪刀下?
弟子答道:「西域中有一佛國,藏有經書萬卷,建有伽藍百餘座,從國主至平民都是崇佛之人。傳聞他們的這一代君主既是國王,也是高僧,少年早慧,三歲識文字,七歲通經文,十餘歲升座**,名噪西域。法師早就想前去遊歷,和那位高僧探討佛法。法師說,他一心向佛,佛陀一定會保佑他平安無虞。」
西域佛國?
疏勒,龜茲,高昌,于闐,還是焉耆?
名震西域的高僧君主……
瑤英腦海里划過一個名字。
如果她猜得不錯的話,蒙達提婆想見的那位高僧應該就是那個人。
一個讓李玄貞不能安枕的人。
一個英年早逝,死訊傳出,中原魏朝、吐蕃、北方金帳汗國、契丹等十幾個大小國家部族的文武大臣同時鬆一口氣的人。
回宮途中,李瑤英在心裡估算了一下。
蒙達提婆現在啟程出發,應該可以趕在高僧離世前找到佛國,和那位高僧探討佛法。
……
耳邊人聲嘈雜,迎面吹來的細風裡一股淡淡的混雜著酒香、脂粉、索餅和酥油胡餅的香氣。
車馬塞道,銅鈴聲聲,越接近皇城,路上車馬行人越來越多。
烏孫馬馴良溫順,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道路兩旁的行人紛紛投來驚異的目光,前面乘坐牛車、騾車的婦人掀簾回望,目光落在李瑤英臉上,忙吩咐奴僕避讓至路邊。
李瑤英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想事情想得入神,從慈恩寺出來的時候忘了戴上帷帽。
謝青遞上團窠錦帽,她接過,抬頭望一眼左右坊牆,發現已經過了宣陽坊,再往前就是秦樓楚館林立的平康坊和高門顯宦聚居的崇仁坊。
不管戰亂還是太平時,這裡都屬長安第一等繁華地。
難怪前方擠得水泄不通。
謝青掃一眼身後:「貴主,可要驅趕他們?」
瑤英餘光瞥一眼身後不遠處,戴上帷帽,低頭整理垂帶:「不用理會。」
每次出宮,京中那幫仗著家族蔭庇遊手好閒的富家子弟就像聞到花蜜甜香的蜂群一樣,呼啦啦圍上來,興致勃勃地跟著她打轉。
她從不理睬他們。
在他們身後十幾丈遠的地方,錦衣袍服、峨冠博帶的年輕少年郎們捕捉到李瑤英戴上帷帽之前的眼神,渾身熱血上涌,嘰嘰喳喳地道:「七公主看我們了!」
「七公主對我笑了!」
「你那雙招子算是白長了,七公主怎麼會對你笑?別自作多情了!」
少年郎們激動得滿面通紅。
不過沒人敢上前。
誰都不想成為第二個薛五郎。
……
今年上元佳節,長安城萬人空巷,花燈如晝。
京中世家子弟打聽到七公主在宣陽坊賞燈,而那位小霸王二皇子不在京中,立時打馬趕過去。
七公主頭梳圓髻,戴金蓮花冠,身穿石榴嬌小團花織金翻領窄袖錦袍,足踏皮靴,腰系革帶,一副尋常富貴兒郎打扮,並未精心裝飾,但仍不掩國色,輝煌的燈火下鬢髮如雲,豐頰雪膚,和婢女談笑時笑靨輕綻,更添幾分明媚風韻。
少年郎們心如擂鼓,遙遙綴在後面。
誰知那薛家五郎出門前喝了些劍南燒春,醉意上頭,居然下馬上前,對著七公主搖頭晃腦念了幾句不堪入耳的艷詩!
少年郎們怒不可遏,正待斥退薛五,七公主抬起眼帘,淡淡瞥一眼薛五郎。
下一瞬,公主身邊的家將立刻暴起,長刀出鞘。
刷啦幾聲,薛五罩在頭頂的鬼臉面具應聲從中間斷裂,碎成幾瓣。
雪亮刀刃離薛五的鼻尖只有一指的距離,他抖如篩糠,踉蹌著軟倒在地,嚇得尿了褲子。
七公主看也沒看薛五一眼,挑了一副青面獠牙的夜叉面具籠住面孔,蓮步輕移,繼續逛燈市。
少年郎們目瞪口呆,驚出一身冷汗。
三天後,回京的二皇子聽說此事,勃然大怒,染血的戰袍都沒脫,直接提著雙錘殺到薛府。
一錘下去,薛五當場沒了半條命,還得強撐著爬起來磕頭賠罪。
薛太尉和老夫人出面為薛五求情。
住在隔壁的鄭宰相趕去說和。
二皇子不為所動。
要不是七公主派人攔著二皇子,薛五就成廢人了。
……
自那以後,七公主出宮,少年郎們仍然會爭相打馬追逐,但絕不敢上前言語調笑。
如果七公主和二皇子同行,膽小的更是連面都不敢露。
……
前面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道路仍然擁擠,車夫不耐煩地揮舞長鞭,路口人頭攢動。
過往車輛堵在路中央,抱怨聲此起彼伏。
李瑤英等了片刻,打發謝青去前邊查看為什麼會堵路。
不一會兒,謝青回返,臉色古怪。
瑤英問:「怎麼回事?」
謝青垂眸不語。
瑤英心裡一突。
不等她追問,前方擁擠的人群忽然散開,讓開一條道路。
一陣淒切哭聲由遠及近,幾個身著黑甲的軍漢驅趕著三個少女,從東市方向大搖大擺走來,徑直往崇仁坊行去。
幾名少女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邊走邊回頭張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軍漢厲聲呵斥,少女們嚇得直抖,收了哭聲,三人緊緊瑟縮成一團,淚流滿面。
道旁行人竊竊私語:「作孽喲!這幾個小娘子犯了什麼事?」
人群中傳出一聲冷笑:「妙齡稚女,怎麼可能犯事?」
「那她們怎麼被軍漢抓起來了?」
冷笑的那人道:「她們不是被抓起來了——那些軍漢是二皇子的護衛,她們這是被二皇子看上了!軍漢搶了她們回去給貴人當姬妾。」
眾人義憤填膺,叫罵起來:「青天白日強搶良家子,還有沒有王法了?」
那人接著冷笑:「天子腳下,貴人就是王法。秦王是聖上親子,誰敢得罪秦王?」
一時之間,咒罵李仲虔的聲音不絕於耳。
瑤英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二哥不在京中,王府那群人又無法無天了!
她一蹬馬鞍,催馬掉頭,追上那幾個軍漢。
謝青急忙拍馬跟上。
軍漢押著少女拐進一條巷子裡,聽到身後馬蹄踏響,以為路邊閒人多管閒事,張嘴怒喝。
三名少女瑟瑟發抖。
蹄聲漸近。
軍漢眉頭緊皺,李瑤英身下坐騎神清骨俊,一望而知是匹神駒,身邊簇擁著的護衛謝青幾人個個肩寬體壯,氣勢威嚴,穿錦袍,配長刀,顯然是高門大戶人家豢養的健仆,心裡納悶,但仗著自己是王府護衛,不想露怯,挺起胸膛,拔出佩刀,擋在幾名少女身前。
「來者何人?想衝撞秦王府嗎?」
瑤英馳到近前,一語不發,抽出軟鞭,一鞭子甩到軍漢臉上,抬手,又是一鞭。
軍漢被抽得呆了一呆,大怒,舉刀要擋。
謝青攔在他跟前,拔刀斬下:「七公主在此,不得放肆。」
聲音平靜無波,刀法卻霸道剛猛。
軍漢只覺雙手發麻,頭暈目眩,根本握不住手中佩刀。
等他回過神時,手中佩刀早已落地,自己和另外幾個軍漢已經被健仆按倒在地。
軍漢掙扎了兩下,想起剛才謝青說了句什麼……等等,七公主?
秦王的同胞妹妹?
怪不得那匹烏孫馬看著眼熟,幾年前秦王帶兵滅了金城附近的幾個小部落,繳獲了幾匹神駒,其中一匹就是烏孫馬。
軍漢愕然抬起頭,看向頭戴帷帽的李瑤英,哆嗦了兩下:「貴主恕罪,貴主恕罪!」
瑤英怒氣未平:「誰讓你們強搶良家女的?」
軍漢強笑著道:「貴主誤會了,國法在上,仆怎敢公然擄掠良家女?她們是自願賣身為婢的,文書契約俱全,還有保人畫押……」
三名少女抱頭痛哭。
不等軍漢說完,李瑤英甩手就是一鞭子。
軍漢瑟縮了一下。
瑤英收了軟鞭,摘下帷帽:「不必和我打馬虎眼,你們原是做慣這種事的,知道官府不許強搶良家女,逼迫她們的父母簽字畫押,說她們是自願賣身為婢,即使她們的家人告到官府,也拿你們毫無辦法。」
軍漢聽她道出實情,不敢吱聲。
瑤英一字字問:「誰下的令?」
軍漢汗出如漿,伏地道:「中郎將徐彪。」
王府的中郎將,李仲虔一手提拔起來的下屬。
瑤英秀麗的面孔沒有一絲表情:「徐彪在哪兒?」
「在……在平康坊……胡肆……」
瑤英撥轉馬頭。
「去平康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