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彪在平康坊中曲吃酒。
緊靠著坊牆的北曲是下等妓子聚集之處,付了錢就能辦事。
中曲前十字街多館閣樓宇,佳人以技藝傍身,環肥燕瘦,各有才情,吸引著京中風流公子、紈絝少年遊逛流連,門庭若市,流水游龍。
南曲則宅院深深,金屋藏嬌,非達官貴人不得其門而入。
新朝建立,時局漸穩,鄭宰相以李德之名頒布《求賢令》,宣布重開科考。
考生不限出身籍貫,不拘門第,天下有才之士,皆可赴考。
詔書一經頒布,舉世皆驚。
南北文士紛紛應詔北上,為躲避戰禍流散各地的名門世家也陸續返京,平康坊一日比一日熱鬧喧嚷。
三曲之中,最為興旺的自然當屬中曲。
還沒到日落時分,酒肆寬敞的門樓前已經掛起一排排燈籠。
重重帷幔掩不住樓里的笑語歡歌。
琵琶清越,胡琴激昂,金鈴嘹亮,箜篌圓潤。
悠揚婉轉的樂曲聲中,幾名肩披彩帔,身著紫羅衫,腰系長裙的胡姬赤著雙足立於毬毯之上,輕扭纖腰,翩翩起舞。
樂曲時快時慢,舞姿也時快時慢。
快時明快俏麗,剛健有力。慢時婀娜曼妙,輕盈嫵媚。
不一會兒,胡姬便汗透羅衫,雪白肌膚若隱若現。
說不出的柔媚嬌嬈。
一曲終了,胡姬聳腰迴旋,碧綠雙眸脈脈含情,緩緩褪下衣衫。
樓中酒客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滿樓鴉雀無聲,樓上樓下,所有視線全都凝結在胡姬那雙慢慢挑開衣衫的纖長手指上。
徐彪大張著嘴巴,激動地咽了口口水。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大門被撞開。
數把帶鞘長刀挑開帷幔,金燦燦的日光湧入大堂。
濃厚得化不開的脂粉香和滿溢的酒香被湧進來的風吹淡了些許。
謝青立在堂前,掃一眼大堂。
幾名胡姬嚇得驚叫,攏好衣衫,倉皇退下。
方才曖昧旖旎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
抱怨聲四起。
「別停!繼續脫啊!」
「他娘的!老子正看得起興呢!」
徐彪跟著怒吼,拍案而起:「哪來的醜八怪!」
謝青眉毛動了一下,看一眼徐彪。
徐彪破口大罵。
謝青一言不發,幾步跨上樓,蒲扇似的大手一張,揪住徐彪的衣領,把人扯下樓。
徐彪身長七尺,體格健壯,分量不輕。
謝青卻動作利落,跟拎小雞仔似的輕輕鬆鬆將人拎出酒肆,扔在地上。
和徐彪一起吃酒的同僚反應過來,手忙腳亂,放下酒杯,追出酒肆,帶著醉意大喝:「放手!他可是秦王麾下中郎將!你……」
一句話還沒喊完,餘光瞥見門前在豪奴健仆的簇擁中騎行而來的綽約身影上,馬上啞巴了。
頃刻之間,幾人酒醒了一大半,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七公主怎麼會來平康坊這種地方?
李瑤英翻身下馬,抬起眼帘。
目光從幾個喝得滿臉通紅、腳步踉蹌的王府屬臣臉上掃過去。
幾人心驚肉跳,心虛地垂下眼睛。
二皇子粗枝大葉,只知道打仗,從不管內務,王府所有大小事務都是七公主打理照管。
他們雖然是二皇子的僕從,能決定他們去留的卻是七公主。
七公主看誰不順眼,二皇子問都不會問一聲,立刻就將那人逐出王府,哪怕那人是皇帝李德賜下的奴僕。
幾人心中暗暗嘀咕:尋歡買醉……好像不是很重的罪行吧?
徐彪被扔在泥地上,啃了一嘴的腥泥,沒看見李瑤英下馬,只聽見馬蹄踏響,周圍出奇的安靜,所有人大氣不敢出一聲,連酒肆里的樂曲聲和酒客的笑罵聲也停了下來。
他醉意上頭,沒有多想,一個翻身爬起來,怒罵:「找死!」
四周一片緊張的抽氣聲。
李瑤英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眼尾上挑:「還沒醒酒?」
徐彪猙獰的怒意凝結在臉上,嘴巴半天合不上。
早有機靈的僕從提來兩大桶涼水,嘩啦幾聲,往徐彪臉上澆去。
天氣漸暖,涼水並不刺骨,徐彪卻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
他認得七公主。
二皇子的屬臣家將,誰敢不認得七公主?
瑤英知道他清醒過來了,眼神示意護衛。
護衛提著幾個五花大綁的漢子上前。
漢子們滾到瑤英腳下,叩頭求饒:「貴主饒命!貴主饒命!仆等也是奉命行事,就是徐彪指使我們的!徐彪在昇平坊有座宅子,他搶來的女子全都關在那宅子裡!」
正是剛才那幾個強搶良家子的軍漢。
他們在來的路上被恐嚇了一番,早已嚇得肝膽俱裂,不等瑤英發問,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一樣,把徐彪派他們強逼良家子簽字畫押的事情都交代了。
徐彪徹底酒醒,臉色鐵青。
其他人見狀,明白李瑤英這是衝著徐彪來的,悄悄鬆口氣。
靜默中,門口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名護衛飛身下馬,扛著一個儒士打扮的中年男人飛跑進庭院,放下人:「貴主,長史帶來了!」
王府長史顛簸了一路,幞頭歪了,袍服亂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不敢埋怨,站都沒站穩,先朝李瑤英行禮。
瑤英還了一禮,道:「事出緊急,勞累長史了。」
長史忙稱不敢。
護衛又從懷裡掏出一疊凌亂的契書:「這是剛才從他們身上搜到的契書。」
長史接過契書細看,搖頭嘆息。
他抬頭看向徐彪:「秦王再三嚴令禁止軍中搶掠良家子,你強逼良家子賣身為婢,人證物證俱在,你有什麼話說?」
徐彪臉上紅紅白白,神情變幻不定。
末了,瓮聲瓮氣地道:「老子隨殿下出生入死,不過是搶幾個婢女罷了……」
他一咬牙,抬起胸膛。
「殿下不在京中,我既落到公主手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其他人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吱聲。
長史看一眼李瑤英。
其實二皇子並沒有下過禁令,真正下禁令的人是七公主。
二皇子不拘小節,帳下多雞鳴狗盜之徒,那些人桀驁不馴,每次打完仗後第一件事就是帶兵掃蕩,經常騷擾百姓。
正因為此,二皇子名聲不佳。
七公主勸二皇子管束下屬,二皇子轉頭就忘在腦後。
去年二皇子帳下的一名校尉調戲婦人,婦人含恨自盡。事情鬧到李德跟前,李德大怒,當眾斥責二皇子。
七公主也很生氣,召集二皇子的所有家將親隨,嚴加警告:軍規如山,再有違反軍規者,軍法處置!
當時二皇子就站在七公主身邊,做小伏低,小心翼翼,七公主說什麼他就應什麼。
二皇子出征前交代過,不論是軍中事務還是王府中饋,全由七公主裁決。
長史等著李瑤英示下。
徐彪梗著脖子輕哼幾聲,一臉嘲諷。
壓抑的沉默中,四周傳來一片嗡嗡的議論聲,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
李瑤英沒有下令清場,護衛們便沒有驅趕百姓。
長史面色凝重。
瑤英淡淡看他一眼:「既然證據確鑿,徐彪也已認罪,那就按軍規處置。」
長史心裡一驚。
真的按軍規處置?七公主待人隨和,寬容大度,從來不曾責罵侍女宮人……
瑤英眉頭輕蹙。
長史掩下心中詫異,沒有再猶豫,「行刑!」
兩名護衛應聲上前兩步,按著徐彪讓他跪下。
謝青走到徐彪面前,長刀出鞘。
徐彪酒意全無,臉色發白。
王府屬臣沒想到李瑤英居然真的要行刑,大驚失色,顫顫巍巍地開口:「公主,饒了徐彪這次吧,他性子莽撞……」
瑤英抬手。
謝青拔刀的動作立刻停下。
王府屬臣們鬆口氣。
瑤英看著徐彪:「你慣用左手還是右手?」
徐彪膽氣全無,愣了片刻,道:「右手。」
瑤英點點頭,對謝青道,「斬他左手。」
謝青應是,長刀斬下。
寒光一閃而過。
長刀斬斷左手兩根指頭,鮮血噴薄而出。
徐彪慘叫出聲。
幾個王府屬臣嚇得哆嗦了幾下,下意識握緊自己的雙手。
圍觀的人群安靜了一瞬,繼而爆發起響亮的議論聲。
「公主按軍規處置了那惡賊!」
「魏軍治軍嚴明,二皇子貴為皇子,怎麼可能強搶良家子?都是這些小人作怪!」
「七公主賞罰分明!」
酒肆之外,喝彩讚嘆聲不絕於耳。
徐彪被人帶下去包紮傷口。
瑤英頭皮發麻,身子微微顫了顫。
謝青看她一眼,抬腳一跨,擋住地上那灘血。
看不見淋漓的鮮血,瑤英心裡好受了點,輕輕舒口氣。
長史看著李瑤英長大,見她神色不對,知道她這是想起了五歲時的舊事,心中泛起憐惜酸澀,嘆道:「這種腌臢事讓老奴來做就是了……公主嬌貴,見不得這些血腥。」
瑤英搖搖頭:「當日事,當日畢。今天不處置了徐彪,二哥的名聲就真的敗壞了。」
李德不會允許李仲虔威脅李玄貞的地位,對他多番打壓。
李仲虔便自暴自棄,不怎麼約束部下。
部下常常借著他的名頭為非作歹,他的名聲一天比一天差。
李德嫌他浪蕩,世家覺得他輕浮冷酷,百姓罵他殘暴狠毒。
他身陷重圍時,沒有人伸以援手。
他少年時就跟隨李德衝鋒陷陣,為國征戰多年。
年紀輕輕埋骨黃沙。
死後,連塊碑都沒有。
李玄貞為什麼這麼恨他們?
瑤英出了一會兒神,吩咐道:「派人留意坊間動向,不能讓人借著這個由頭抹黑我二哥。」
「日後二哥部下再有人觸犯軍規,照例處置,不能輕放。」
「記得派人去昇平坊,找到那些被徐彪拘禁的良家子,放她們歸家。」
「老奴明白。」長史點頭,頓了一下,「公主,對殿下來說,他的名聲沒有您重要,您千萬得保重身子,下次碰上這種事,讓老奴來處理吧。」
二皇子出征之前千叮嚀萬囑咐,句句都是囑咐他好好照應七公主,其他的事一句沒提。
瑤英笑了笑:「我曉得。」
她剛才看著平靜從容,眼睛都沒眨一下,其實心裡是有點怕的。
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
本坊官員趕過來稟報,那幾名女子已經被送回家妥善安置。
瑤英嗯一聲。
轉身上馬,不遠處一片鼓譟聲。
那群跟了她半天的少年郎們身騎駿馬,圍在門庭前。
「公主英明!」
「公主威武!」
「公主,以後這等事就讓我盧恒生來代勞吧!別髒了您的眼睛!」
瑤英嘴角輕輕抽了抽。
還以為他們早就被嚇跑了。
她看著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前門,道:「從側門走吧。」
謝青應是,跟著她從側門離開。
走在最前面的護衛忽然勒韁停馬,拔刀指著上方,怒喝:「什麼人?!」
瑤英順著刀尖所指的方向看去。
側門臨著一道高牆,牆邊開窗,一道清瘦的身影趴在二樓窗邊,雙手攀著欄杆,大半個身子狼狽地掛在外面,錦袍隨風飄蕩,颯颯作響。
酒肆的人慌忙跑了過來:「他不是刺客……」
「對,他不是刺客。」
護衛看清掛在欄杆上的青年,收起長刀,促狹地低聲接了一句,「他是嫖客。」
話音剛落,青年支持不住,手上力道一松,摔了下來。
塵土飛濺。
謝青護著瑤英後退。
瑤英摸摸烏孫馬,漫不經心掃一眼摔落在馬蹄前的青年。
青年窘迫不堪,掙扎著想爬起身,目光和她的對上,一張面孔霎時漲得通紅,羞得抬不起頭。
瑤英幾乎能感受到他臉上灼燒的熱度。
她心中一動。
難道是認識的?
正待細看,轟隆隆的鼓聲自南向北咚咚響起,一騎紅塵穿過長街,直奔皇城而去。
「聖人凱旋了!聖人凱旋了!」
瑤英驚喜地抬起頭。
這是她盼了很久的報信鼓聲,大軍凱旋,二哥回來了!
她輕輕一夾馬腹,調轉馬頭,往城南方向疾馳。
謝青和護衛也跟著掉頭。
馬蹄聲碎,漫天細塵。
青年躺在地上,灰頭土臉,嗆得直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