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岑寂。
一句清冷的、近乎呢喃般的是,很快消散在空氣中,消弭無蹤。
如一縷清風,一卷流雲。
不留下一絲痕跡。
可這一聲是,卻似鯨波鱷浪掀起,天地間狂風涌動,海浪遮天蔽日,曇摩羅伽置身其中,如一葉扁舟,在風浪中獨行,看著兇猛的浪頭一股股撲過來。
千軍萬馬,奔騰狂嘯,要將世間萬物都撕碎為齏粉。
曇摩羅伽屹立舟頭,紋絲不動。
浪濤席捲而來,拍打在他肩上,直欲將他吞噬。
忽地,一束明亮的光束破開層層烏雲,籠在他身上。霎時,風停雨歇,天光大亮,驚濤巨浪化為春水,潺潺而過。
是。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一聲淡淡的是,久久在他心底震動迴蕩。
久到就像被深深鐫刻在那裡,不管他怎麼冷靜地克制,理智地壓抑,這一聲竟然就這麼輕輕地說了出來。
你是不是喜歡我?
是啊。
明知一切皆空,依然沉淪其中。
紅顏枯骨,粉黛骷髏。
人以愛欲交錯,心中濁興,故不見道。汝等沙門,當舍愛欲。愛欲垢盡,道可見矣。
當念遠離貪慾之想,思惟不淨之想。
她當是他修行之路上遇到的知己,是佛陀賜予他的一段機緣,千山萬里,萍水相逢,最後也該如萍水離散。
但是他生了貪慾,起了執念,想抓住這一束光,獨占這一抹月華。
看她和其他人談笑風生,貪嗔雜念頓起。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一切皆因愛欲起。
所以他必須轉身離去。
他熟讀經文,看透世情,從小養成謀定而後動的習性,不論什麼事,從一開始就已經想到最後的結局,知道動心動意的那一刻,也是如此。
還未開始,已然結束。
他知道結果,做了抉擇,看她離開,卻無法坐視她身陷險境,安排好一切,只是想看她一眼,確定她平安,最後還是被她發現了……
然而她只不過逼問了幾句,他就不由自主地回答了一句是,沒有隱瞞。
他希望她留在身邊,他不會抵賴,因為他從來不覺得因為她動情是一件羞於啟齒的事……
可是他不想讓她知道,這是他的修行,他是王庭佛子,病痛纏身,命不久矣,把她扯進來,只會讓她受傷。
她還是知道了,問了出來,他回答了。
卻是以蘇丹古的身份。
她關心的是蘇丹古,親近的是蘇丹古,問的人也是蘇丹古。
蘇丹古只是他的一部分。
不論是哪個他,都不能給她任何承諾。
她若是知道真相……會怎麼想?
憎惡?痛恨?
他是出家人,卻想把紅塵中的她困在自己的修行中。
曇摩羅伽低頭,唇邊浮起一絲苦笑。
這世上也有他不擅長的事。
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她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突然離去,要來便來,要走便走。
他看似鎮定從容,其實絲絲漣漪輕皺,風旛輕揚。
柔和的曙光從天際處滄桑雄渾的群山間升起,四野無聲,萬籟俱寂,唯有火堆畢畢剝剝的燃燒聲。
一夜大雨,微寒的晨風拂過,掌中身子微微發抖。
曇摩羅伽回過神來,扯過在火堆旁烤乾的毛氈,將瑤英整個裹住,手指摸了摸她頸側。拿起帕子擦拭她額頭上的傷,撥開毛氈,看了看她身上,雙眉略皺。
她面頰上、頸側全是細小的擦痕,破了皮的地方滲出點點血絲。
他手指輕輕拂過傷處,懷裡的她顫了顫,皺眉嚶嚀了幾聲。
曇摩羅伽收回手,凝眸望她半晌。
她的眉目神秀艷麗,鼻樑挺翹,嬌俏明艷,淡施脂粉時顧盼間也光彩照人,讓人不敢逼視,恍若七寶池裡水蓮花緩緩綻放,金銀琉璃,華光璀璨。
他閉目了一會兒,一語不發。
「看著我。」
瑤英聽到了那聲是,掙扎著鑽出毛氈,咳嗽了一聲,用命令的語氣道,緊緊攥住他的衣襟,指節用力到發白,睜大眸子看著他,晨曦仿佛都跌進了她那雙眼睛中,銳利光芒在裡面盈盈閃動。
「我剛才聽到了……你喜歡我……你別想抵賴……」
曇摩羅伽身上有太多責任和顧慮,直接問他,他不會回答,所以,她只能用這種方式逼問他。
「我聽見了。」
她斷斷續續地道,兇巴巴的樣子,眼圈微紅,不知道是因為發熱,還是其他。
曇摩羅伽靜靜地看著她。
她躺在他的臂彎里,面頰通紅,眸中仿佛有淚光閃爍,唇色蒼白如紙。
四目凝視。
須臾過去,又好像是過了很久,滄海桑田,萬物成灰,他只能感受到懷中的溫香軟玉。
「是啊,公主聽見了。」
曇摩羅伽輕嘆一聲,神色凝重肅穆,微微收緊雙臂,手按在瑤英脖頸上,俯身,慢慢朝她靠近。
霎時間,鼻端充溢著他身上的氣息,他抱著她的手臂越收越緊,熱意透過衣衫,一**地傳到她身上。
被他按著的後頸滾燙,電流在冰冷的肌膚遊走,帶起一陣陣酥麻的戰慄。
他的懷抱堅實,寬廣,帶著決絕的意味,所有情緒掩埋在最深處。
瑤英想起他上次抱她,也是這麼克制,可是那雙胳膊卻又扣得那麼緊,心突突地亂跳,全身都要發抖,仰視著他,嗓子緊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越來越近,猙獰的傷疤越來越清晰,碧色雙眸平靜如海,溫熱的鼻息灑在她臉上。
血腥味和潮濕的水氣里,摻雜著一股淡淡的沉水香。
呼吸和呼吸緊密地交織相融。
剎那間,瑤英以為曇摩羅伽要吻她。
他看著她,豐潤的唇快要碰到她冰涼的唇畔時,突然停了下來,凝視她片刻,閉了閉眼睛,眼睫劇烈顫抖,唇從她的臉頰、耳畔、髮鬢邊擦過,將她慢慢地、緊緊地按進懷裡。
即使是蘇丹古,也不能因為放縱而輕慢她。
瑤英被他緊緊抱著,下巴枕著他的肩膀,沒法動彈,接著,頭頂有什麼東西輕輕蹭了過去。
清冷、綿軟如雲絮的吻落在她發頂,轉瞬即逝。
這個吻太清淡,似有若無,恍如夢境。
瑤英腦子裡轟的一聲,渾身血液衝到了頭頂,不禁渾身輕顫,心底酸澀翻湧,鼻尖微微發酸,嘆息一聲,抬起手,推開曇摩羅伽。
他猛地一震,醒過神,眸中暗流涌動,飛快收回手,就要站起身。
「別動。」
瑤英雙手捧住他爬滿疤痕的臉,望著他這張醜陋的面孔,眉眼舒展,笑了笑,湊上前。
吻落在他臉頰邊。
她的唇酥軟,輕柔,在他頰邊輕輕啄了一下。
曇摩羅伽身上僵直,愣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一瞬間,他甚至忘了呼吸。
他的視線直直地落在瑤英臉上。
她眉眼含笑,桃腮杏面,眼波流轉,明艷嫵媚。
「是你先親我的。」
她理直氣壯地道。
曇摩羅伽一聲不吭,想要把她緊緊攬入懷中的雙手一動不動。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有太多生死存亡的磨礪和劫難,但是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狼狽無措。
即使如此,他的心跳依然很慢,平穩從容——他清醒地知道她的這份喜歡是給蘇丹古的。
僧人的他和攝政王的他,在她眼裡不一樣。
曇摩羅伽下意識去摸佛珠,站起身。
「我確實對公主有愛慕之情……」
晨風輕拂,曇摩羅伽聽到自己低沉的聲音響起,語調冷漠。
「不過我早已立誓,此生不會娶妻。」
瑤英收起笑容,兩道審視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轉,倒回氈毯間,掩唇咳嗽。
肩上微暖,曇摩羅伽立刻俯身,拉起氈毯裹住她,打了個牢固的結,把她束縛在毯子裡。
「我讓你的親兵過來照顧你。」
他輕聲道,站了起來,轉身離開。
瑤英嘴角抽了抽,氣得咬牙,咳嗽著坐起身,想解開他打的結。
「公主……」
曇摩羅伽腳步停了下來,抬起頭,仰望頭頂蒼穹。
昨夜大雨,晴空被雨水洗過,藍得澄澈,朝霞還未散去,一輪紅日爬上半空,金燦燦的日暉灑遍峽谷的每一個角落。峽谷寸草不生,漫天黃沙飛卷,他背對著她,背影孤絕。
他微微嘆息,伸手,一圈一圈摘下頭巾,撕開疤痕面具。
晨光在峽谷灑下一片金輝,兩邊高聳的山崖罩下幽暗的廓影,他立在峽谷前陰影和日光交匯處,只生了茸茸淺青發茬的腦袋暴露在她面前,風吹衣袂翻飛,整個人的氣勢陡然一變,不再是剛猛悍戾,而是清冷淡漠,身姿翩然欲飛。
他站在那裡,肩披霞光,背影在日暉映照下顯得無比的高大,威嚴,聖潔。
瑤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身為佛子的他不會和她坦白,所以逼問蘇丹古,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稍微鬆懈,吐露真情。
現在,他自己解開了頭巾。
「我不是蘇丹古。」
他依舊背對著她,「我是曇摩羅伽,是王庭佛子,我對公主的念頭只是一時忘情……因為我所練功法是王寺隱秘,所以一直隱瞞公主,未想會變成這樣,讓公主誤會了,請公主見諒。」
不告訴她實情,以她的性子,不會輕易放棄。她特意來問蘇丹古是不是喜歡她,肯定對蘇丹古有意,以蘇丹古的身份拒絕她,她會失落難過。
唯有讓她發現蘇丹古是他,她才會失望,才能忘卻蘇丹古,不會傷心太久。
他不能再隱瞞她了。
也不想瞞她。
一直以來瞞著她,只是因為不想她因此遭受一點痛苦煩難。
他的身後,久久沒有聲音響起。
曇摩羅伽閉目。
果然,她動心的人是蘇丹古,一個世俗男子。
他握緊雙拳,抬腳走開。
「羅伽!」
峽谷里,傳來一聲微怒的清喝。
接著,一串長靴踩過亂石的聲音驟起。
曇摩羅伽恍若未聞,接著往前走,腳步聲越來越近,手臂驟然一緊,被一雙冰涼的手緊緊拽住了。
他回過神來。
瑤英跑得氣喘吁吁,面頰燒紅,拉著他的胳膊,面上薄怒。
「羅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攝政王是一個人嗎?」
「你以為我想問的人是攝政王?」
「不,我那句話是問你的!」
「我從高昌趕過來,是為了見你,羅伽。」
她一邊說話,一邊咳嗽,聲音嘶啞。
曇摩羅伽愣住。
瑤英氣極反笑:「法師,你覺得我會同時對兩個男人一樣親近、一樣信賴嗎?」
「我早就知道你們是一個人!」
「你不想告訴我,我就當不知道。在我眼裡,不論你是法師,還是攝政王,都是同一個人,我從來都沒有誤會過。」
她一直知道曇摩羅伽和蘇丹古是一個人——一個品性高潔、信念堅定的僧人。
他讓她覺得安心,待在他身邊,她很放鬆,不知不覺間會忘記男女之別。
所以,她從來沒想過他會動男女之情,不管他以什麼身份出現,她都對他分外信賴敬仰,不去細想不同身份的他對她的種種特別之處。
如果是畢娑、莫毗多對她這麼好,她早就發現他們的心思了,但是他是曇摩羅伽,他總是用那張無悲無喜的面孔告訴她,他照顧她,只是因為同情她。
她不敢多想,生怕想多了褻瀆他。
這段時間被她深埋在心底的愁悶、矛盾、傷心、憂思、氣憤和擔憂盡數湧上心頭,瑤英張了張嘴巴,想起昨夜找到他的情景,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
淚水涌了出來。
「你騙我,羅伽。」
她不想哭,說話的聲音卻帶了哭腔。
「我成了你的心魔,畢娑說你心情抑鬱,病勢加重,是因為我,對不對?」
她終究給他添了麻煩。
曇摩羅伽怔怔地看著她眼睫上晶瑩閃動的淚花,出神了很久,抬起手,又縮了回去,挪開視線。
「是我梵行不足,心不靜的緣故……公主不是我的心魔。」
他停頓了一會兒。
「遇上公主,是我之幸。」
若是沒有遇見她,也便罷了。
遇見了,留下了痕跡,叫他難以放手。
瑤英喉頭髮緊,淡淡的暖意從四面八方湧來,將她包圍在其中。
他從未將她視作麻煩,即使因為動情煎熬,也是如此。
她微微一笑,眼睫間的淚花被絞碎:「法師,對我來說,也是如此。」
「遇上法師,是我之幸。」
瑤英長舒一口氣,輕笑,眉宇間的憂色盡數褪去。
「所以,在第一次發現法師喜歡我的時候……我錯愕,詫異……但一點都不覺得反感,相反,心底有種莫名的歡喜。」
曇摩羅伽失神地看著她,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