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虔耐著性子和瑤英談了一會兒正事,下巴一挑,問:「裡屋的人是誰?」
瑤英眼珠轉了轉,道:「他就是在阿薩堡救了阿兄的人。」
李仲虔愣了一下,「那個叫阿毗的親衛?」
瑤英搖搖頭:「阿兄,他不是親衛,是我的一個朋友,等到了聖城,我再告訴你他的身份。」
李仲虔正要起身去看望救了自己的人,聞言,腳步頓住,隨即眉頭一皺,神情更為警惕。
他在阿薩堡遇險的時候,萬箭齊發,這個蒙面男子不惜捨身救他,之後為他出謀劃策,讓他等著莫毗多的救兵。從言談舉止來看,蒙面男子確實不像一個普通親衛,更像一個指揮大軍作戰的將領。殲滅北戎殘部後,他看到瑤英去找莫毗多打聽蒙面男子的傷情,莫毗多說人已經走了,她當時神色便有些異樣,在長廊前站了很久。
現在這個蒙面男子出現在瑤英屋中,說明他們早就認識,蒙面男子突然出現在阿薩堡,就是為了救身為瑤英兄長的他。
瑤英說男子是她的朋友……
他們的關係不簡單。
李仲虔鳳眼微眯,皺眉打量裡屋的男人,目光透出幾分審視。
這個蒙面男人武藝高強,千里奔襲,帶傷怒斬敵首於陣前,有勇有謀,臨危不亂,不過性子太沉悶了,沉默寡言,而且一直蒙著臉,不知道長相怎麼樣……看他和莫毗多他們交談說的是胡語,他應該是個胡人。
李仲虔摸了摸下巴,還想再看幾眼,瑤英起身拉著他出門。
「阿兄,他在養傷。」
李仲虔眉頭皺得愈緊,沒來由覺得氣惱,小聲質問:「非要和你一間屋子養傷?你又不是郎中!」
瑤英笑眯眯地搖搖他胳膊:「他現在不能讓人認出來,待在我這裡更隱蔽些,而且他救的人是阿兄你啊,為了阿兄,我也得好好照顧他。」
李仲虔眼角斜挑,揉揉她發頂,心裡覺得舒坦了點。
裡屋,曇摩羅伽睜開眼睛,看著兄妹二人的方向,碧眸死水一般幽冷。
第二天,瑤英不再跟著畢娑,而是和使團的人匯合,一起朝聖城行去。
李仲虔提醒瑤英:「你既然不好公開露面,到了聖城就不必去覲見佛子了,一應事務由我出面。」
他不想讓瑤英再接觸王庭佛子,要不是因為顧忌到那個陰陽怪氣的李玄貞來了高昌,他根本不會同意瑤英和他一起出使王庭。
瑤英眨眨眼睛,含糊地答應一聲。
路上她和曇摩羅伽同乘一輛馬車,夜裡歇宿時住一間屋子。
不知道是不是他服用的丹藥越來越多的緣故,他比之前更加沉默了,周身氣息冷厲,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瑤英沒有打擾他,之前在峽谷里她和他說了太多話,說得嗓子都快啞了,之後咳嗽一直沒好,李仲虔問了好幾次。這些天她老老實實養病,也儘量少說話。
李仲虔本來想打探曇摩羅伽的身份,看看他人品如何,結果愣是沒找到和他交談的機會,心裡不由得嘀咕。
這男人未免太端嚴了,莫非年紀很大?
不管怎麼說,總比那個王庭佛子好。
李仲虔暗暗想。
北戎大敗,普天同慶,王庭百姓都在慶祝獲勝。
這天他們抵達聖城,城中正在舉行歌舞盛會,長街前搭了高台,彩棚綿延幾里,身著彩衣、頭戴花冠的男女伎人在台上載歌載舞,表演雜戲,台下觀者如堵,分外熱鬧。
瑤英靠在車窗前,饒有興味地盯著台上翩翩起舞的伎人看了一會兒,親兵過來稟報:「王庭禮官來了,阿郎要隨他們去王寺覲見佛子。」
她看一眼角落裡盤腿而坐的曇摩羅伽,點點頭,「告訴阿郎我去綢緞鋪了,若有事,派人去那邊傳信,如果是急事,鷹奴知道怎麼做。」
使團入住驛館,他們不住在一起。
李仲虔作為正使,除了正式遞交國書和謝禮,告訴王庭魏朝已經收復各州,還要和王庭商議兩國通商、互派使者的事。其他的也就罷了,關於通商一事,兩邊都不想讓對方占了便宜,到時候免不了爭執。
當商討陷入僵局時,就得靠精明的商人來疏通關節、調和矛盾。商人門路廣,和王庭貴族部落都來往密切。
如果還爭執不下,就只能先擱置。現在各地各州的當務之急是穩定局勢、恢復生產,其他事情可以慢慢來。
親兵應是。
一行人在門樓下分開,馬車並沒有像瑤英說的那樣去綢緞鋪,而是拐進了一條小巷道。
沒多久,緣覺迎了過來,瑤英離開高昌後,他返回聖城,一路快馬加鞭,比瑤英和李仲虔早兩天回來。
他們從密道進入王寺,畢娑和醫者已經等著了,一應東西都已準備好。
回來的路上,曇摩羅伽眸色越來越深,渾身肌肉緊繃,散發出一抹陰寒戾氣,明顯有些壓制不住功法了。
畢娑想起師尊說起過的賽桑耳將軍,暗暗心驚,賽桑耳將軍最後走火入魔時,也是這般。
曇摩羅伽取下面具頭巾,從他身邊走過,碧眸看向他。
畢娑寒毛直豎,打了個哆嗦。
曇摩羅伽面無表情,眼角掃一眼不遠處的醫者。
醫者正在和瑤英說話,瑤英指著一隻只瓷瓶,詢問每一種丹藥的禁忌用法,問曇摩羅伽散功時要注意什麼,平時應該怎麼調理。
畢娑會意,忙道:「王,我會照看好文昭公主。」
曇摩羅伽餘光看著瑤英,眸中沒有一絲波瀾。
他應該送她走。
入城的時候,她一直興致勃勃地觀看高台上的歌舞。她說過,她是塵俗之人,喜歡紅塵熱鬧,從前她身處險境,無心玩樂,現在她和李仲虔團聚了,應該好好嬉戲。
她這麼年輕,青春年少。
瑤英正好抬頭,感覺到曇摩羅伽的注視,朝他看過來。
對視片刻,她沖他一笑。
曇摩羅伽收回視線。
決定離開時,她走得乾脆,就像是忘了他這個人。決定回來,她也回來得乾脆。
她已經知曉他的心思,他不會再對她否認。
可是他明白,自己給不了她什麼。
現在的她對他應當是感激和憐惜多過於喜歡,她對一個人好,那就是誠心誠意,知道他救了她兄長,傷勢加重,自然要回來照顧他。
等他好轉了,她可以離開。
曇摩羅伽轉身走進密室。
畢娑領著瑤英到外邊等著。
「公主先在這裡歇著,我叫人給公主送些吃的來。」畢娑道。
瑤英問:「使團那邊怎麼辦?」
畢娑笑了笑,說:「這些事有人去料理,不會怠慢貴國使者。」
他走了出去,不一會兒,親衛送來只灑了鹽粒的烤羊肉、那和豆子湯和鬆脆的薄餅囊。
瑤英今天凌晨就起來趕路,疲憊不堪,吃了點東西,靠坐在榻邊打瞌睡,迷迷糊糊間覺得軟枕下有什麼東西硌著自己的額頭,不怎麼舒服,伸手在枕下摸索,摸到一團包起來的東西。
手指頭黏黏的。
沒人打掃屋子嗎?
瑤英驚醒過來,坐直身,翻開軟枕。
枕頭底下一張團起來的帕子,不知道在這裡放了多久,帕子底部微微滲出了些顏色。
瑤英愣住,環顧一圈,發現這裡正是上次她來過的地方。
也是她確認曇摩羅伽對自己動了男女之情的地方。
她喉嚨發緊,慢慢解開帕子。
過了這麼多天,細密如沙粒的刺蜜果早就凝結成一團,緊緊黏在帕子上,不能吃了。
瑤英看著掌中的帕子,怔怔地出了一會神。
一陣腳步聲響起,畢娑進屋,看到她拿著帕子出神,眼神閃爍。
瑤英回過神來,收好帕子,仍舊原樣放回枕頭底下。
畢娑沒有多問什麼,朝她抱拳,道:「剛才醫者說,王能堅持到回聖城,一定是因為公主照料得當,勞公主費心了。」
瑤英眉頭輕蹙:「上次我走了之後,法師的病勢是不是加重了?」
畢娑遲疑了一下,說:「不瞞公主……王練了這麼多年的功法,每次運功、散功都有風險,傷勢反反覆覆,水莽草可以緩解,但終究沒辦法克制。上次公主離開後,王的病勢確實加重了。」
他權衡再三,補充一句,「醫者說,如果公主能時常陪伴王,王心情舒暢,能好得快點。」
瑤英看著密室的方向:「我在他身邊,他就能心情舒暢?」
畢娑想了想,道:「公主,在王庭,除了您,沒有人能和王那樣說話,也沒有人能從早到晚坐在王的書案邊看書。」
瑤英沉吟,嗯了一聲。
畢娑看著她,神**言又止,猶豫了片刻,問:「公主……那天……」
瑤英一笑,「你是不是想問那天在峽谷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法師不在我面前遮掩身份了?你怕我逼法師還俗?」
畢娑臉上掠過尷尬之色。
「你放心,法師是王庭佛子。」瑤英道,「法師承認鍾情於我,沒有做別的。」
即使是蘇丹古的身份,面對她的回應,他也只是輕輕地在她發頂落下一個似有若無的吻,然後直接撕破偽裝,讓她徹底死心。
她那時沒打算揭露他的身份,想和蘇丹古的他多相處幾天,沒想到他沒給她機會。
他的果決坦然,更讓她心酸。
瑤英說話時,唇邊浮起淺笑,明珠生暈,瑩潤皎然。
畢娑呆呆地看著她:「公主回來,求的是什麼?」
「我和你說過,我只想讓法師好受點。」
「假如……」畢娑咬了咬牙,「王的心魔是公主,假如唯有真正得到公主,嘗過情愛滋味後,王才能大徹大悟,拋棄一切雜念,公主也願意幫他?」
瑤英面色平靜。
她的答案,顯而易見。
畢娑沉默了一會兒:「王是信眾的信仰,即使他不再是王庭的王,他還是佛子,不能還俗。」
瑤英淡淡地道:「我說過,我不要求他還俗,他好了,我就離開。」
畢娑瞪大眸子:「公主是漢人……我聽說,漢人最講究禮教……公主做出這樣的犧牲,無名無分,最後什麼都得不到,也不會被王承認……公主以後該怎麼辦?」
瑤英笑了出來:「禮教於我而言,不值一提,我不在意世人的眼光。」
她想起以前和謝青開的玩笑,一攤手,輕描淡寫地說,「以後我可以養面首。」
畢娑眼角抽了抽,他差點忘了,想做公主裙下之臣的人那麼多,公主這樣天姿國色、豪富、又是西軍首領的美人,不論有多少風流韻事,愛慕她的人不會少。
不過對於女子而言,她的名聲必定壞了,一個女子,不論地位有多高,只要不符合禮教,就會被人恥笑放蕩。
畢娑關心曇摩羅伽的身體,自私地希望瑤英能夠陪伴他,但是又不希望羅伽因為瑤英被世人唾罵,所以瑤英回來,他既鬆了一口氣,又有點擔心。
他怕瑤英逼迫羅伽還俗。
沒想到,瑤英什麼都不要求,她對羅伽好,不求結果。
「公主……」畢娑聲音輕顫,「您不怕將來後悔嗎?」
瑤英微笑,「畢娑,你遊戲花叢,做過很多人的情郎,你會因為什麼去愛慕一個女郎?」
畢娑答:「因為喜歡她的容貌,喜歡和她說笑……」
瑤英長舒一口氣,道:「我能遇上法師,心裡很高興。」
獨行久了,絕望無助,有時候她也會氣餒。突然遇上一個人,他不僅救了她,還和她那麼契合,他讓她更加堅定自己的意志,發現自己不是孤獨的。
那時候,她心裡不禁有種歡喜湧上來,很想和他說一句:原來法師也這麼想啊。
原來世上有這麼一個人,有她欣賞的一切。
只是他們相隔太遠。
如果能早點遇見他就好了。
曇摩羅伽這樣的人,她能遇見他,和他相識一場,已然驚喜。
瑤英慢慢地道:「當我發現法師悄悄救了我阿兄,負傷離開,我成了他的心魔時……我想了一夜……我不想看到法師受傷。」
她直視畢娑。
「至於以後我會不會後悔……畢娑,我知道,不管結果是什麼,當我以後老了的時候,回想這一段經歷,想起我回來的決定,我都會面帶微笑,假如我不回來,那就只有遺憾。所以,我是為法師回來,也是為了我自己。」
畢娑渾身一震,凝望她半晌,再次朝她抱拳。
這一次,帶著感激。
他現在放心了,公主並無所求。
門外傳來幾聲叩響,緣覺抱著一堆書冊進屋,都是從瑤英住過的院子搬來的。
「公主,您還有什麼吩咐?還想添置什麼?」
瑤英目光睃巡了一圈,揮揮手:「把我常用的小案搬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