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以十字路口的東西兩端為分界,隔著一個路口,點點的篝火出現在街道上,路口東側的篝火屬於蘇聯人,而路口西側的篝火則屬於德國人,至於路口中央那一小團可憐兮兮的孤獨火光,則屬於那個有些滑稽的波蘭瘋子交通警。
這道枯瘦的身影守在那輛殘破的無軌電車旁邊,他身前點燃的小油桶以及點火的燃料是德國人提供,小油桶上架著的小鍋,鍋里蹲著的空心粉番茄湯以及黑麵包,則是由維克托吩咐人送過去的。
儘管這傢伙不管是對俄國人還是德國人,都會吐口水,都會咒罵,但雙方顯然都不介意,也沒人把他當回事,而他對兩邊送來的東西,也都毫不客氣的接受了。不僅如此,他甚至還主動向德國人要了一瓶酒,向維克托這一方要了一包煙。
大體來說,三方都表現出了足夠的紳士風度,彼此間都沒有太深的仇恨。
儘管白天的時候天氣還顯得有些悶熱,但在入夜之後,氣溫驟降,待在無月無星的夜空下,即便是守著篝火,身上也會感覺有些濕冷。
一個燃燒著木頭的汽油桶邊上,維克托裹著一張棕綠色的氈布,借著身邊的火光,在一個小記錄本上記錄著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這些記錄將來是要上交歸檔的。
不遠處的街道邊上,幾名蘇軍士兵勾肩搭背的坐在一方被炸毀的條石上,安靜的聽著街道對面傳來的口琴聲,那便是德國人的地方,遠遠看過去,可以看到一堆篝火邊上,有一個摘掉了鋼盔的士兵,正在用口琴吹奏著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那口琴聲已經響了一會了,當又一首曲子演奏完,對面有掌聲傳來的時候,維克托停下了書寫的動作,他將記錄本合起來,塞回到上衣口袋裡,對坐在對面的索菲婭說道:「難道沒人想跳個舞嗎?我們可不能把所有演出的機會都留給德國人。」
索菲婭愣了一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女人放下手中喝水的杯子,挺身站起來,一邊抻著軍裝的下擺,一邊說道:「好的,維克托·維克托羅維奇中尉同志,我這就去組織一場讓你滿意的舞會。」
游擊隊員都是藝術天才,這種說法在某些時候是有道理的。
在索菲婭的安排下,街道東側很快響起有節奏的敲擊木板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男子低音「呦」、「嘿」之類的應喝,而隨著這種聲音的持續,且節奏越來越快,終於有放下槍的蘇軍士兵站出來,隨著節奏跳起了舞蹈,而且上來就是高難度的列茲金旋轉。
氣氛很快變的熱烈起來,敲擊木板、敲擊油桶的聲音越來越多,下場跳舞的士兵也越來越多,歡呼喝彩的聲音同樣也是越來越多。
不知什麼時候起,街道西側的口琴聲停了,大批德國士兵或站到街道邊上,或爬到坦克上面,遠遠朝這邊觀望,對於生活枯燥的戰士們來說,即便是看別人跳舞,也是一種難得的消遣。
維克托對這種效果很滿意,他現在可是代表的蘇聯紅軍,既然是紅軍,那就什麼都不能輸的。
「中尉同志,你看那邊,」索菲婭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了維克托的身邊,她半蹲在地上,對維克托說道。
維克托有些不解的看了她一眼,隨即,順著她眼神所看的方向瞧過去,就見德國人那邊閃出一道人影,正在朝這邊不緊不慢的走過來。
來人正是下午時那位待在坦克上的德軍指揮員,只不過此刻他沒有戴墨鏡,不僅僅是墨鏡,他的軍帽也沒有戴著,而且,軍裝上衣還敞著懷,露出裡面白色的襯衣。他的左手裡拎著一瓶酒,右手則提著一個軍用餐盒,或許是看到維克托正在看向他那一方,這傢伙將雙手舉起來,晃了晃,便是他沒有惡意。
維克托站起身,舉手朝對方打了個招呼,隨後就站在原地等對方走過來。
「維克托中尉,介不介意一起喝一杯?」走到近前,德軍指揮員又一次晃了晃手中的酒,笑道,「我剛剛打開的威士忌,已經加過了蜂蜜,嗯,這裡還有些火腿,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合你們俄國人的口味。」
「誰會介意和朋友好好喝一杯呢?」維克托笑著上前一步,左手接過對方右手拎著的餐盒,又將右手伸過去,笑道,「不過,在喝一杯之前,我總該知道你的名字。」
「啊,真是抱歉,」對方表現的很紳士,他同維克托握了手,說道,「赫奇特·阿登納,隸屬於國防軍第14集團軍的一名上尉。」
赫奇特上尉沒有說自己部隊的番號,這也是軍隊的紀律,至於說第14集團軍,這個範圍可是太大了,就維克托所知,德軍從南線捷克斯洛伐克方向進攻波蘭的部隊,都屬於第14集團軍。
「那麼,你好赫奇特上尉,很高興認識你,」維克托握著對方的手,又給了對方一個擁抱,這才笑著說道,「你的俄語說的很棒。」
「我曾經在聖彼得堡生活過六年,」赫奇特上尉低頭看了看,找了個位置坐下,這才說道,「哦,你們現在把那個美麗的地方稱為列寧格勒,不管叫什麼名字吧,我都很喜歡那裡,真希望有一天能再回去看看。」
「會有機會的,」維克托笑了笑,說道。這句話說完,他又感覺有些不對,同一個德軍指揮官說什麼他有機會去列寧格勒,嘿,這種話聽著怎麼有些不對味呢。
索菲婭送過來三個搪瓷茶缸,將赫奇特上尉帶來的那瓶酒分了,給了維克托兩人一人一杯,自己則老實不客氣的端著一杯走了,當然,除了三杯酒之外,她還送來了一些水果和兩個肉罐頭。
「我很佩服你們,維克托中尉,」等到索菲婭走了,赫奇特上尉才說道,「你和你的士兵都是勇敢的戰士。」
嘴裡這麼說著的時候,他的目光還在四周隨意打量著。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在利沃夫,你能夠調動的部隊,就是眼前這些人了吧?」緊接著,他又繼續說道。
「為什麼這麼說?」維克托好奇的問道。
「只是我的猜測罷了,」赫奇特上尉揚了揚下巴,隨後又抬起端著酒杯的手,朝街道一側的大樓指了指,「你瞧,如果我是你的話,為了阻擊從街道對面過來的裝甲部隊,最好的辦法絕對不是在街道上設立這麼個簡陋的防禦工事。我會在那裡……」
身子偏轉,他又朝另一側的大樓二樓指了指,說道:「還有那裡,設立兩個機槍火力點。這兩個火力點可以形成交叉火力,有效阻擊從街道對面行進的步兵。」
說到這兒,他又點了兩處街道邊的櫥窗位置:「在這兩個位置,設立兩門反坦克炮。」
他將右手裡的酒杯交到左手,而後右手豎立成掌,朝德軍目前所在的位置比了比,補充道:「這樣的話,從對面街道下方沿20度傾角行駛過來的坦克,要想對兩個反坦克火力點構成威脅的話,先要第一時間調整火炮仰角,而這需要十到十五秒的時間。在這個時間裡,我方的兩門反坦克炮,已經可以分別射擊兩次了。」
維克托聽的很認真,他不僅仔細觀察了對方指出來的幾個火力配屬位置,還構想了一下真正交火時的情況,在他看來,赫奇特上尉顯然是一名經驗豐富的指揮員,人家說的這些都是經驗之談。
「瞧,你只需要這樣就能有效對我們的行進構成威脅,」赫奇特上尉繼續說道,「可你卻沒有這麼做,而是簡單的在街道上,構築了一條薄弱的防禦線。在我看來,這是游擊隊的作戰方式,並不是正規部隊的作戰方式。」
維克托看了看手上的腕錶,此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鐘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再過三四個小時,蘇軍的先頭部隊便會進入利沃夫市區,換句話說,德國人已經不太可能反悔,強行奪取利沃夫市區了。
「是的,你沒有猜錯,赫奇特上尉,」沒有隱瞞什麼,維克托開誠布公的說道,「我們的確不屬於紅軍的正規部隊,除了在場這些人之外,我們也的確沒有更多可以調動的人手了。不過,我們兩方畢竟是盟友,不是嗎?我們之間不應該發生衝突,難道不是嗎?」
「當然,就像我剛才所說的,」赫奇特上尉笑道,「對我們來說,戰爭已經結束了,另外,半個小時前,我已經接到了上級的命令,明天一早,我們就要撤出利沃夫了。」
「是啊,戰爭已經結束了,」維克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點點頭說道,「沒人喜歡戰爭,每個人都一樣。」
「那麼,為了結束這該死的戰爭,我們是不是應該好好喝一杯?」赫奇特上尉朝著維克托舉起杯子,笑道。
「乾杯!」維克托舉著杯子碰過去,大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