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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2024-08-14 04:05:39 作者: 老允
  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迷了幾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納須彌,此間萬般玄妙。悟時超九境三乘,凝滯了十生六道。

  誰聽得絕想崖前,無陰樹下,杜宇一聲春曉。曹溪路險,劍嶺雲深,此處故人音杳。千丈冰崖,五葉蓮開,古殿簾垂香裊。那時節,識破源流,便見陰陽顛倒。(原詞為馮尊師《蘇武慢》,略有改動)

  ……

  天地一片寂靜,滿是衰草的原野上沒有一絲風,只有昏沉的天上那片由無數烏鴉組成的烏雲里傳來的淒涼叫聲。蒼白的原野上一條紅色的緞帶顯得格外突兀,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的那座黑山。離得近了,會發現這並不是什麼緞帶,而是一條紅色的河流。不同於原野上的衰敗模樣,河流兩岸的草一片血紅,長得尤其茂盛。

  天上的烏雲突然朝視野盡頭的黑山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那片黑色中。

  河上架著一座木橋,一名紅衣少女坐在橋上,光滑的雙腿垂到水面。她看著水裡飄過的白骨,眼眸里流露出難以名狀的憂傷,仿佛唱著千年前的歌謠。

  這已經是第數不清多少具白骨了。

  她親眼見證了這片原野從碧綠變得蒼白,清澈的河流被鮮血染紅,天上的烏鴉從幾隻變成遮天蔽日的烏雲。

  她緊閉著美麗的紅唇,起身朝那片黑色走去。

  她赤腳走過白色的原野,跨過黑色的土地,爬上白骨堆成的山,來到了黑山腳下。手掌甫一接觸山體,無數道凌冽的劍意從岩石里鑽出,劃破了她潔白的肌膚。她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嘴唇依舊緊閉,抓住崖壁向上攀爬。

  紅色的身影在峭壁上顯得無比渺小,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她終於爬上了一處滿是白骨的平台。平台盡頭那條人工開鑿出的台階同樣被屍骸堆滿,不知延伸到何處。

  她爬到平台中間,清理出一片空地盤腿坐下,然後撿起一根斷骨刺進了自己心口。

  鮮血從傷口噴涌而出,瞬間將她殘破的紅裙浸透,接著向四周瀰漫開去,覆蓋了整個平台。隨著她血液慢慢流盡,平台亮起了一陣血光,血光織出無數複雜的紋路,照亮了整座黑山!

  冰冷徹骨的寒風自四面八方升起,裹挾著漫天的烏雲朝黑山湧來,蒼白的野草緊貼地面,那條紅色的河流被生生掀起,連同堆積如山的白骨一起朝著發出血光的平台飛去!

  轟的一聲巨響,整個天地都發生了震顫!

  烏雲與白骨混著河水轟然撞上了平台,接著便四濺開去。

  恰在此時,寒風猝然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

  漫天的水流驟然下墜,卻在下墜的過程中漸漸凝結,最後竟形成了一道數千丈的血色冰崖!無數骸骨與烏鴉以各種姿勢被凍結在峭壁上,詭異而震撼!

  紅光散去,天地歸於平靜。

  平台中央已不見少女的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朵血紅色的蓮花。

  蓮花緩緩綻放,妖艷而又美麗。

  冰層下的平台再次亮起,紅色的光芒點亮了整片冰崖,映襯著每一片花瓣。此時此刻,這一抹紅色甚至蓋過了天光,在這方枯寂的天地間,再無事物能與之媲美!

  嘭!

  冰面突然破裂,一隻手從缺口裡鑽出,接著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爬了出來。

  男人茫然地看向四周,一眼便看見了那朵美得攝人心魄血蓮。他瞳孔猛地一縮,渾身劇烈顫抖起來,連呼吸也變得無比急促。

  「怎……怎麼會?」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衝到懸崖邊上向下望去,只見數千丈的血色冰崖直抵地面,無比壯觀。

  「千丈冰崖,五葉蓮開!」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千丈冰崖,五葉蓮開!」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無窮的喜悅仿佛要穿透整座黑山。

  「成了!成了!我成功了!」

  他跳起來,手舞足蹈地衝著無人的原野吶喊。

  許久,他終於發泄完心中的喜悅,平靜了下來。

  只見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神變得無比肅殺,澎湃的殺意自他體內迸發!

  然而預想中的那股力量卻沒有出現,他體內依舊空蕩蕩的一片。


  「為什麼沒有?」

  他雙目圓睜,轉身看著血蓮怒吼道:「為什麼會沒有?」

  空蕩蕩的山崖上沒有人回應他。

  他臉上浮現一抹癲狂,一把扯下那朵血蓮,沿著石階狂奔而去。

  他一路踩著屍骨,如同這百年來不斷重複的那樣,一遍遍地摔倒,又一遍遍地爬起,始終沒有停下腳步。

  累累白骨逐漸變成了腐爛的屍體,到後來竟全是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屍體!每一具屍體都看不見傷口,臉上的神情猙獰而肅殺,橫七豎八地堆疊在台階上。

  他跨過最後一具屍體,踩上了空曠的台階,沒有了屍體的阻礙,他一路飛奔,許久許久,終於跨過最後一個台階,終於來到了山頂。

  舉目望去,黑色的岩石上插滿了古劍,不知經歷了多少歲月的洗禮,劍身鏽跡斑斑,有的甚至已經斷裂散落在地。

  最高處長著一棵沒有樹蔭的古樹,一名紅衣少女坐在樹幹上,晃蕩著光潔的雙腳,一如百年來坐在橋上那樣。

  看著美麗的少女,他臉上癲狂的神色凝固了,聲音嘶啞道:「你……怎麼在這兒?」

  少女看向他,神情說不清是喜還是哀,只有那雙眼睛仿佛在吟誦著百年的滄桑。

  她緊閉著的雙唇慢慢開啟,空靈而撫平人心的聲音飛了出來:

  「蓮花開了,回去吧!」

  男人不住搖頭道:「不,我還沒有成功,我不能走!」

  「蓮花已經開了。」少女靜靜地看著他,說道。

  「假的!一定是假的!」

  男人雙目赤紅,咆哮道:「蓮花開了,我為什麼會沒有修成?」

  少女嘆了口氣,充滿憂傷的眼神驟然變得肅殺,一股無形的力量擴散開來,引得山崖上的古劍嗡嗡作響。那朵血蓮脫離了男人的掌控飄至空中,轟然爆開化作漫天血霧,緊接著朝少女眉心聚攏,轉瞬間便消失不見。

  少女抬起右手,食指指向呆立的男人,下一刻血色的光芒自指尖迸發,射入了男人的眉心!

  男人只覺識海一震,萬般念頭盡數被殺死,瞬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整個人變成了一尊雕塑!

  少女收回手,男人慢慢回過神來,心裡的不甘與執念盡數化作悲傷,他跌坐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我……失敗了嗎?」

  少女望向遠處,緩緩說道:「至少我們沒有失敗。」

  ……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商販的叫賣聲混雜著行人的喧嚷直衝雲霄。

  牧青羊站在街道中間,高大的身材在人群里格外突出,滿臉鬍鬚遮住了他的面容,身上的獸皮與周圍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他逆著人潮,卻沒有引起任何注意。即使身體被撞到東倒西歪,他也沒有挪動一下腳步,只是低頭聽著周圍的一切聲音。

  他聽見街邊小販賣力的吆喝,聽到過往行人的討價還價,聽到包子鋪老闆對小乞丐的破口大罵,聽到偷包子的小賊慌不擇路地亂竄,聽到被撞到的行人怒不可遏的咒罵。

  聽到茶館裡的清客興致勃勃地討論某家正值妙齡的姑娘,聽到街頭扎堆的婦人肆無忌憚地謾罵鄰家新娶的媳婦與俊俏小斯的姦情,聽到官衙里渾身是血的女子聲嘶力竭的哭訴,聽到沉默而陰狠的衙役揮動刑杖落在皮肉上的悶響。

  聽到高大的紅樓里傳出的欲仙欲死的呻吟,聽到黑暗角落裡綁架隔壁官家小姐的密謀,聽到紗帳里糾纏的男女謀殺家主的毒計,聽到柴房裡遍體鱗傷的家僕低弱蚊蠅的求救。

  聽到暗巷中刀劍捅入人體的動靜,聽到地窖中利刃劈砍頭顱的響聲,聽到幽閣里渾身赤裸的少女對群狼的哀求,聽到門檻前尚在襁褓的嬰兒微弱的哭聲,聽到抱著親人屍體的少年絕望痛苦的哭嚎……

  所有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形成恐怖的音浪淹沒了他的聽覺。

  真是無聊又噁心的世界啊!

  這樣的世界,簡直毫無意義!

  他被人撞倒在地,無數雙腳從他身上踩過,那些腳有大有小,有的穿著精緻的靴子,有的穿著破爛的草鞋,更多的是光著的乾裂而又畸形的腳掌。

  他躺在地上,冷漠地看著一雙雙腳在眼前閃過,漸漸的連眼裡的冷漠也淡去了,變得不帶絲毫情感。如同一塊寒冰變成了一塊岩石,最終變成了自己,一個與世間不再有任何糾葛的自己。


  一把劍不知被誰的腳踢到了他的身旁。

  他握住劍,在人群中站了起來。

  寒芒閃過,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一名衣著華貴的男子倒在了血泊中,他的身體從胸腹處被斜斜的斬成了兩段,鮮血從斷口處噴出,四濺到周圍的行人身上。

  一名女子尖叫一聲癱倒在地,飛濺的鮮血染紅了她半張俊美的面龐,她驚恐地看著血泊中的屍體,下一刻劍鋒便划過了她嬌嫩的脖頸。

  直到第二具屍體倒下,周圍的人終於反應了過來。各種驚恐萬狀的尖叫聲四下爆發,擁擠的人潮瞬間變成了湍急的激流。

  人們推搡著,不顧一切地拉扯身邊的一切向外逃離,高貴優雅者此時也變得粗暴蠻橫,粗鄙刁蠻者變得更加兇殘,一切的道德在求生的本能面前顯得那般不堪一擊。

  冷厲的劍鋒跟隨在混亂的人群後面,每一次揮動都帶走一個鮮活的生命。屍體鋪滿了街道,鮮血向四處流淌,牧青羊走在屍體鋪就的道路最前方,手裡的劍播撒著死亡的陰影。

  他看見丈夫拋下了妻子,看見兒女甩開了雙親,看見父母踢開了子女,看見強壯的男人踩在了啼哭的孩子身上,看見臃腫的官員沖在了人群的最前方……看見偷包子的小乞丐擋在了自己身前。

  劍光閃過,小乞丐倒了下去。

  更多的乞丐站了出來,他們慷慨悲憤,義無反顧地沖向了持劍的殺神!

  數十道劍光照亮了天地,牧青羊面無表情地從人群中走出,身後傳來屍體倒地的悶響。

  有人拍打著街邊的門戶,哀求聲淹沒在驚恐的空氣中,沒能喚起屋裡人的絲毫同情,卻招來了一道凌厲的劍氣。鮮血噴濺在牆上,門內外的人隔著門板倒在了一起。

  天突然暗了下來,人間陷入一片昏暗,緊接著便是電閃雷鳴,暴雨咆哮著傾瀉下來。

  暴雨也沒能阻止殺戮,漫過膝蓋的血水沒能放慢牧青羊前進的腳步。

  直到最後一具屍體倒下,他終於停下了來,身後是血肉堆積成的屍山。

  他抬頭看著昏暗的天空,臉上掛滿了倦容。他沒有從殺戮中獲得一絲快感,也沒有背上一絲負擔,仿佛剛才只是喝了一口水,伸了一個懶腰。

  他佇立良久,任由雨水沖刷著面龐,順著脖子流經胸膛,絲絲涼意填不滿內心的空白。

  他只覺一切都沒有意義,是的,沒有意義,就如同爺爺和落落死後的這些日子一樣毫無意義。

  他閉上眼,鬆開了握劍的手。劍身接觸到地面的瞬間消散在了空氣中,連帶著此間的屍山血海一道消失無蹤。

  再睜眼時他站在了一方險絕的山道上,漆黑的山體直入雲霄,鋒利的石棱如刀劍般橫亘在前,震懾著前行者的心神。

  他邁出腳步,無數黑氣自石棱中鑽出,瞬間將他包裹。緊接著全身上下傳來利刃切割血肉的劇痛,腦海中生出一股暴虐殺伐的情緒,極致的痛楚和殺意瞬間席捲了他的神識!

  剛才屠戮了千萬人都沒有絲毫波動的心境瞬間天翻地覆,此時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殺光所有人,包括自己!

  牧青羊猛地一拍額頭,清醒了過來。

  無論何時,他都不允許自己被情緒左右,保持絕對的理智早已深入他的骨髓。

  他咬著牙沿山道行去,越往前他身上的包裹的黑氣越濃,心裡那股殺盡世間一切的念頭也越強烈!

  山體晃動起來,無數黑氣朝他奔涌而去,他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仿佛整座黑山的重量都壓在了身上!

  突然,身上的重量消失了,渾身的黑氣盡數朝他眉心匯聚,轉瞬間便消失無蹤。

  他抬起頭,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山頂。

  漆黑的山石上插滿了古劍,此時每一把劍都在顫動,發出陣陣低吟。下一刻無數把古劍掙脫了山石,朝著他疾馳而來!

  每一把劍都扎進了他的身體,然而卻如同掉入了深淵,沒留下半點痕跡。

  他眼中的世界卻發生了變化,腳下的黑山裂開了一道口子,他直直掉了進去!頭頂的天光慢慢消失,最後只剩下無盡的黑暗。沒有參照,沒有風聲,他已經感覺不到身體在墜落,甚至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

  一片虛無中,他莫名感覺到一絲親切,仿佛自己便是虛無的一部分。這裡明明什麼也沒有,他卻有一種久違的只在爺爺和落落身上感受到的歸屬感。

  他停止了思考,過往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此時此刻,世間紛擾再與自己無關,能否修行也已無關痛癢,兩位前輩的試煉成功與否都失去了意義,他只想在此間長眠。

  「牧青羊!為何還不醒來?」

  一聲暴喝將他拉回了現實。

  他抬頭望去,只見那棵沒有樹蔭的古樹下面,兩名男子面帶微笑地沖他點了點頭,然後身形逐漸變得虛幻,直至完全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

  他走到二人站立的地方,摘下了那朵黑色的蓮花。

  雲霧散去,他垂眸看著腳下沒有盡頭的荒原,眼裡不帶絲毫情緒,仿佛在凝視一個已經死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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