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是金紅色的,從木窗透進,給李弱水的側臉打上一層淡淡的金光,依稀還能看見上面的絨毛。
李弱水的睡姿一向安穩,不怎麼翻身亂動,再加上被他摟習慣了,整個人直直地躺在那裡,睡得香甜。
可這映入眼帘的一切對路之遙來說都是陌生的。
他就像一個初生的幼兒,剛剛開始探尋世間,第一眼見到的人就是她。
路之遙沒有恢復光明的狂喜,也沒有對這世界的好奇,他只是靜靜打量著眼前這人。
似是為了驗證什麼,他伸出食指點在她眉心,那力道很輕,像觸碰易碎的泡沫一般。
隨後慢慢往下劃,划過眉頭、划過鼻樑、再落到她柔軟的上唇,指尖慢慢地陷了進去。
她臉上的弧度和距離他早就瞭然於心,毫無疑問,這就是李弱水。
他分明覺得很熟悉,氣息、形狀都是對的,可他從沒見過她的相貌,竟有種奇異的陌生感。
「別動……」
或許是心緒浮動,他按在她唇上的力氣不禁大了一些,李弱水覺得有些不舒服,她揮開他的手,皺起了眉。
「再睡一會兒。」
她動了一下,卻並沒有翻身背對他,而是面向他這個方向,伸手拍了拍他。
原是想拍拍他的背,可他已經坐起身了,只拍到了他的腿。
李弱水要麼不動,動的話幅度就不會小。
她解開的烏髮滑下,遮住了大半張臉,穿的紗制上襦散開了一些,露出細膩的白,裙子也蹭到了膝蓋上方,露出一截光滑的小腿。
路之遙烏黑的眸子看向那處,隨後下移,看到了她腳腕上那串銀鈴。
陽光也打在了上面,銀鈴閃著細碎的光,正乖巧地貼在她的腕骨上。
路之遙指尖微動,他將視線又轉到了上方,伸手撩開她垂下的頭髮,指腹撫上了她的眼睛。
這就是李弱水麼,用眼睛看到果然很是……鮮活。
她睜開眼會是什麼樣?
路之遙披散在身後的長髮慢慢滑到身前,遮住他的側臉,只留一點濃密的眼睫。
滑下的髮絲有幾縷飄到了她臉上,在微風的吹拂下撓著她。
路之遙看不見,兩人一同睡覺時,他的頭髮時常會鋪散到她身上、臉上,坐起時也是這樣,他以往是察覺不到的。
但李弱水顯然已經習慣了,她順手將臉上遊走的髮絲拂開,翻身躺在床上,然後很是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你今天怎麼自己起來了?」
以往都是纏著她的,今日居然乖乖地坐在一旁。
河面吹來的風涼而濕潤,朝陽溫度也並不高,現在的氣溫很適合睡覺。
李弱水睜眼看向路之遙,他微微垂著眸,似乎是在看她。
這種感覺很奇怪,有種切實被路之遙看到的感覺,李弱水立刻坐起身,湊上前去仔細看他的眼睛。
「你是不是能看見了?」
思緒翻湧之間,路之遙顫了眼眸,抓緊衣擺,唇角罕見的沒有勾著笑。
「……啊、沒有。」
這是一種隱秘的思緒,他莫名想要看看李弱水在他看不見時都是什麼模樣。
「真的嗎?」
李弱水亮起的眼睛暗了下去,她抿著唇,不死心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李弱水很聰明,可她從沒看過路之遙撒謊,儘管他的表現有些不自然,可她還是信了他的話。
而路之遙剛剛恢復光明,他不知道真正的盲人和正常人眼神會有區別,所以他此刻還是看著李弱水的。
而且他也不捨得移開視線。
窗邊這兩人,一個相信對方,下意識忽略不對,一個偽裝拙劣,說話都是頓的,竟也讓這個簡陋的謊話成立了。
此時兩人的距離很近,近到她只要再上前一些,就能吻上他的唇。
路之遙喉頭上下一動,他有些僵硬地勾起唇:「或許。」
李弱水仔細看著他的眼睛,確實是聚焦的,可他又說看不見,或許系統禮物起效的先兆吧。
「沒關係,最遲今天下午,你一定能看到的。」
雖然是在安慰他,可她的神情卻有些低落,路之遙看到她又倒回了床上,眼睛看向窗外,輕輕地嘆了口氣。
「……現在太陽大概出來了,要去吃早飯麼?」
李弱水又坐了起來,臉上神情很是生動。
「晚霞沒看到就算了,今早這朝陽紅彤彤的多好看,可你還是沒看見,簡直是要氣死我。」
李弱水猛地拍了下床板,但船艙里的床都硬得不行,反彈的力道不小,她的手掌頓時便紅了。
李弱水吸了口氣,杏眸眨了幾下,抿著唇,硬是一點聲音沒發出,但眉頭卻是皺起來了的。
若不是他看到她揉手的動作,或許還以為她只是在深呼吸。
她以前也這樣過嗎?
路之遙垂下眼睫,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掌,原本有些生澀,可在觸上她手的瞬間找回了感覺,嫻熟地同她十指相扣。
隨後他不動聲色地幫她揉了揉掌心,正要起身離開時,李弱水突然拉住了他。
「你忘了,我這是睡裙,還要換衣服的。」
李弱水抽回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隨後自然地解開胸前絛帶,等衣裙都褪下後,她便俯身去拿放在外的裙子。
「在水上也不算熱,穿這個好了。」
她繫著絛帶,口中念念有詞,一下是待會兒看朝陽,一下是待會兒吃什麼。
等她穿好衣裙再回身時,路之遙已經閉上了眼睛,眼睫微顫,唇角的笑再沒有當初那般溫柔從容。
「你怎麼了?」
李弱水赤足走上前,視線掃到了他微紅的耳尖,心下疑惑更甚:「……是不是還有些暈船?」
路之遙搖搖頭,隨後睜開眼,烏黑的眸子望向了地面。
「不是很暈。」
嘴裡是這麼說,可等到他下床時,腳下卻像是踩空了一般,差點摔倒,李弱水趕緊伸手拉住了他。
「還不暈呢,你都站不穩了。」
李弱水話裡帶笑,被他這麼一打岔,便將剛才的不對勁都拋之腦後。
路之遙以往看不見時,只是感覺腳下有些浮沉,遠沒有這麼強的反應,現下能看到,反而覺得更暈了。
看著他稍顯茫然的神色,李弱水實在忍不住了,大笑出聲。
「你現在怎麼看起來傻傻的,感覺都不會走路了。」
路之遙轉過頭看她,李弱水原本的亮著的杏眸彎起,更顯生動,看得他也不禁展開了眉眼,彎起了唇。
「我扶你出去吧。」
李弱水扶他出去洗漱,但路之遙的舉動實在太奇怪,做什麼事之前都要先閉上眼做一下,然後再睜開。
等他們洗漱完走到甲板上時,朝陽已經完全出了山頭,甲板上灑了一層金紅色光輝。
雖然現在很早,可還是有幾人來甲板上吹風賞日出的。
朝陽將周圍白雲染上一層金光,綿延千里,倒映在水中也是一片金燦燦的光波。
這景致壯麗秀美,引人入勝,甲板上的人不禁抬頭觀望,心下讚嘆。
李弱水自然也被美到了,尤其是前面的河水,像是飄著一層碎金,夢幻綺麗。
所有人都在看風景,唯有路之遙微微偏頭,將視線移到了李弱水身上。
他將自己能看見這事譽為奇蹟,在這奇蹟之下,他只想多看看李弱水。
「好漂亮啊。」
李弱水一邊欣賞,一邊吃著饅頭,臉上也跟著灑了金光。
「嗯。」
路之遙彎著眸子,今早不自在了許久的神情終於放鬆,唇畔又揚起了以往的笑意。
李弱水突然回頭和他對上視線,她嘴裡還咬著饅頭,眼睛驟然睜大。
「你看得見!」
這不是疑問句,也不是陳述句,是感嘆句。
路之遙垂眸輕笑,隨後點點頭,伸手勾起了李弱水的小指。
「看得見。」
李弱水先是愣了一下,隨後在他眼前擺擺手,路之遙也很是配合地跟著她的手轉動。
他以為李弱水會怪他,可她沒有。
李弱水忙不迭地將他的頭轉到一邊,她的手上還拿著半個饅頭,神情很是興奮。
「快看,那是朝陽!」
她不僅沒有抓住這件事不放,反而還頗為興奮地給他指出周邊事物。
「那是山、那是小河,岸邊粉的那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野花,你知道粉色嗎,就是伸出水面那個……」
就像是指導剛開始認識事物的小孩,但李弱水對那些小孩都沒這麼有耐心。
甲板上還站著一位啃饅頭的小孩,他嚼著東西看著這兩人,眼睛一下看著李弱水,一下看著路之遙。
「姐姐,這個哥哥是傻子嗎。」
李弱水轉眼看他,還在興奮狀態的她沒空理這小孩:「一邊去。」
小孩看著他們,搖搖頭走了:「看來是兩個腦子都不好。」
李弱水:「……這孩子真討厭。」
「嗯。」
李弱水轉眼看向路之遙,他依舊笑吟吟地看著她,仿佛眼裡只有她一般。
路之遙恢復了視力,這本來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可路之遙就是路之遙。
事情的走向漸漸變得變態起來。
他似乎對她很感興趣,不論她做什麼,他的眼珠總會跟著她一起動。
比如兩人吃飯,只是簡單的饅頭,他要看著李弱水;李弱水起身去拿水果,他的眼睛立刻跟著她一起動。
就像是第一次看見逗貓棒的貓,只是稍微動一下,貓就會目不轉睛地盯著。
他這看法實在太直白,看得李弱水都稍微有些不自在了。
「你、你看看風景啊。」
李弱水莫名挺直脊背坐著,她朝著甲板外努努嘴,示意他往那邊看去。
路之遙突然笑了,眼裡有了神采就是不同,看著她的眼裡也蘊著點點笑意。
李弱水甚至想撓撓頭,她不懂他在笑什麼。
路之遙笑著向她身旁挪過來,隨後俯身擁著她,他胸腔依舊笑得微微震動。
算了,路之遙的想法不是她能揣測到了,她索性拍了拍他的背,轉頭看著天邊的風景。
而路之遙只是摟著她,手摸著她的發尾,不知在想些什麼。
……
船上的日子總是難熬的,整整要坐三日,中間只有兩個時辰能在某座城停下修整。
李弱水和路之遙不想閒逛,補充好食物之後就窩在船艙里——
進行學齡兒童教育。
除了食物,李弱水還買了一本千字文和許多畫集,開始和路之遙一起認物。
最開始的自然是認一些對他來說比較抽象的東西,比如說顏色以及神情。
「我這樣就叫不耐煩。」
李弱水瞪眼皺眉,甚至還非常靈性地加了一個「嘖」。
路之遙柔著眉眼,仔仔細細地看著她,唇邊笑意一直不減,看著看著,李弱水突然將頭埋到了手臂里。
「怎麼了?」
路之遙問了一句,在看到她紅了的耳尖時頓了一下,隨後似乎想到什麼,唇角翹得更高。
聽到他的問話,李弱水埋在手臂里,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別看我了。」
連續看了這麼久,普通人或許早就頂不住了,可李弱水撐到了現在。
原本她一直在等路之遙自己看得不好意思然後移開視線,可沒等到路之遙害羞,她先害羞了。
活了這麼多年,李弱水確實沒接過這樣的視線,似乎你的一舉一動他都想要收進腦中。
……而且或許路之遙連什麼是害羞都不知道。
連續看了這麼久,不論是誰都該看膩了,可他每一眼都那麼認真,就像是第一次看到她一般。
在心裡理解了她的意思,路之遙垂眸笑了一下,隨後便沒有再抬眸。
「那我不看你了……要不要午睡休息一下?」
今天整個早上李弱水都在興沖沖地和他介紹一切,生怕有一樣錯過,甚至連桌子凳子都要指著說一遍。
他抽出身後的扇子,習習涼風從他手中掃出,口頭說著不睡的李弱水還是躺到了床上,過不久便睡了過去。
誠如路之遙所想,她今日真的很累。
船晃悠悠地向前駛去,路之遙上下打著扇,靜靜地看著李弱水。
他先前原以為李弱水是安慰他,可沒想到竟然真的復明了。
他明明沒吃什麼藥,難道真的是什麼神跡麼?
可天上不會掉餡餅,這樣的好事又怎麼會無緣無故發生……
路之遙不禁想到了之前在茶館聽書時聽的故事,為了讓愛人復活,這個請願的人總得付出代價來交換。
李弱水是付出什麼了麼?
路之遙伸手撫了撫她的眼睛,垂下眼睫遮住眼裡映著的波光,唇角笑容依舊。
不放心啊……
路之遙轉眼看向他們帶著的包袱,心裡瞬間閃過一個想法。
但身前之人突然翻了個身,他立刻轉回頭,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之後再說,現在首要任務就是將她的一舉一動深深刻在腦海中。
他就像一個守著珍寶的貓,一動不動地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