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舟往外抽自己的胳膊,拽了幾次都沒拽出來。
於是環在沈亦歡的腰上,聲音低啞,鼻音很重:「沈亦歡,你先起來。」
「我不。」她又在他頸側蹭了蹭。
「你坐好。」
陸舟捏著她的手腕,把人按到旁邊的座位上,沈亦歡又順勢抱住了他手臂,一副黏在一塊兒分不開的模樣。
軍醫室里還算暖和,沈亦歡剛才在外面吹了很久冷風,整個人都是冰的,挨著陸舟時,她身上的寒氣就往他身上鑽。
陸舟打了幾個寒顫,也沒見他躲開。
「你怎麼了?」
這樣的沈亦歡,放在現在,無疑是反常的。
這倒像她高中時心情好時會做出的舉動。
「剛才何粲給我說了些話。」她倚在他肩上,臉朝下,聲音悶悶的,「所以我決定,我以後都要好好對你。」
話說的一本正經。
陸舟攢起眉:「她跟你說什麼了?」
沈亦歡不答,臉蹭著他的手臂,自顧自說:「我以前對你不好,但是以後我都會對你特別好的。」
「陸舟。」她悶悶的叫他。
「嗯?」
「你感受過溺愛嗎?」
沈亦歡問,沒等他回答,自己給出了答案,「你肯定沒感受過,以後,我會讓你感受到的,溺愛。」
「我的溺愛。」
陸舟看她看的專注,卻什麼都沒說。
他嫌點滴太慢,把調節器速度調快,冰冷的液體進入血管,整個手背都是冰涼的,手背也青了大塊。
沈亦歡注意到,立馬鬆開他手臂,怕自己的動作會滑針。
「你開這麼快幹什麼。」她瞪著他,「不冷嗎?」
陸舟沉默了半晌,再開口時聲線平緩:「還好。」
沈亦歡哼哼兩聲,聲音悶在鼻子裡,對他說的話很不滿。
她不容置喙的將調節器撥了撥,將點滴速度調慢了。
她俯下身,埋首在他的肩頸,柔軟的長髮蹭過他露在外的脖子,像只終於收起爪子抱著主子手臂撒嬌的貓。
壓低了聲音含糊的說:「你就知道把不舒服都藏起來,不告訴我,那我怎麼知道,哼,我不管你經歷過什麼,反正現在我會對你很好的。」
他緩緩垂眸,在一片混亂中張嘴,卻磕絆著說不出一個字。
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毫無指望的喜歡沈亦歡。
他就像一片荒原,而沈亦歡是荒原上唯一的燈塔。
然後他聽到沈亦歡說——
「以後我會很喜歡你的。」
……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子喜歡沈亦歡。
說實話,沈亦歡缺點太多了,自以為是,喜歡說謊,嬌氣任性,還不負責任,最擅長的就是恃寵而驕,他不是看不到她的缺點。
可他就是喜歡。
她是他用一整個青春年少釀成的唯一一杯酒。
「你痛不痛,我給你揉一揉。」
沈亦歡搓熱了手心,蓋在他冰涼的手背上,緩慢收攏了與他十指交錯纏繞的手指,然後試探的偏過頭去看他。
陸舟低頭看兩隻交扣的手,沒有反應。
軍醫室里特別安靜,沒有別人。
何粲也沒有回來,不知是不是刻意將空間留給他們。
沈亦歡就趴在他肩上,聲音糯糯的跟他講話。
你疼不疼呀,要不要睡一會兒呀,那我陪你說話吧,你想聽什麼呢,你就閉著眼聽我說話就好了。
她絮絮叨叨的說話,從以前講到了現在,說了很多兩人發生過的小事,到不開心的地方還低聲罵幾句。
她把聲音放的太輕了,嘴巴湊近他耳邊,像夢中的囈語,只限於兩人能夠聽到的範圍,像把這幾年的時光都牢牢封鎖在這個封閉的小空間裡。
點滴一滴一滴的往下落,順著輸液管與針管流入身體。
途中繞過沈亦歡溫熱的手心,染上些許溫度。
這種感覺實在太好,就連夢境中也沒有過這樣的平順,陸舟甚至忘了自己的高燒感冒,會不會傳染給沈亦歡。
說完了話,她就開始捏著陸舟的手指玩。
食指上有一層薄薄的繭。
沈亦歡兩根手指在上面捏了捏,又用指甲掐了兩下,嘟囔:「別人的繭都在中指上,你的怎麼在食指,學霸的特權嗎?」
陸舟:「槍繭。」
「嗯?」沈亦歡詫異的揚了下眉,湊近了去看。
「痛嗎?」
「不痛。」
她保持向前傾的姿勢,回頭看陸舟:「怎麼弄的?」
「扣扳機,磨的。」
她抿了抿唇,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會兒問:「你經常拿槍嗎,殺人?」
陸舟避重就輕:「這是訓練時留下的,我們訓練量大。」
沈亦歡似懂非懂的點頭。
又玩了會兒陸舟的手,電話響了。
沈亦歡沒動,陸舟扶起她肩膀:「你的。」
她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來電是「顧明輝」。
「……」
她立馬側頭看陸舟,後者顯然也看到了,神色如常,目光卻暗下來。
「……我接一下啊。」
沈亦歡想了想,把軍被重新蓋到陸舟身上,起身到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反正陸舟手上還插著針管,限制了他行動。
她接通,又按了免提:「餵?」
顧明輝不知道是在哪,風聲大作,呼嘯在耳畔,連聲音里也透著風。
「你白天打我電話了?」顧明輝問。
「……我就問問你臉上的傷好點沒。」
陸舟眸光一深。
顧明輝:「還行,本來就沒多嚴重。」
聽到他的傷不嚴重沈亦歡也就放心了,剛下掛電話又聽顧明輝說:「我這幾天都要忙合同的事,你照顧好自己,邱茹茹過幾天來,到時候一起。」
「嗯。」沈亦歡應了聲。
抬眼看去,陸舟的面色已經染上一片郁躁。
除此之外,眉心緊皺,似乎是在思考什麼。
顧明輝大概是在外面,還在走路,風聲呼嘯而過,他凍的罵了句操。
沈亦歡隨口寒暄兩句,掛了電話。
她走回到陸舟旁邊:「是顧明輝。」
「嗯。」
「你別生氣……」
陸舟問:「他現在在哪?」
「不知道,他也沒跟我說。」
陸舟唇線繃的緊直。
聽那個呼嘯的風聲,和顧明輝的反應,像是在高原。
「你離他遠點。」陸舟說。
他不確定顧明輝身上的淡淡硝煙味是他想多了還是什麼,但他目前的確有嫌疑,陸舟對他沒任何好感,但也難以接受那樣的事會有顧明輝的參與。
沈亦歡以為他只是不高興她和顧明輝打電話。
嘆了口氣,手掌覆上他肩膀,輕聲說:「我喜歡你,跟對別人的都不一樣。」
她看到陸舟瞳孔微縮。
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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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完了點滴,何粲也沒回來。
「要不我去找找她吧。」沈亦歡說。
「不用。」
陸舟拎起身上的軍被放到一邊的椅子上,抬手,動作很快,直接拔出了他手上的針頭。
「欸!」
沈亦歡輕呼一聲,忙按住他的手背。
青了一大塊,膠帶棉花上滲出血絲,沈亦歡看了一眼,又很快緊緊按住。
外面風很冷。
沈亦歡捏著他手背沒鬆手,手被凍的通紅,她空出一隻手,扯了扯袖口,把陸舟的手也拽進了自己的袖口裡。
陸舟任她按著,沒有收回去。
可也沒有回握住她的手。
***
兩人一路沉默,回到陸舟的寢室。
沈亦歡進浴室,毛巾沾濕熱水,拿過陸舟的手,給他敷上面的青紫。
他皮膚白,在這裡風吹日曬的也沒見黑,點滴又調的那樣快,手背上青了一大塊,很明顯。
沈亦歡兩隻手都捧住他的手,把熱毛巾緊緊按在上面,低垂眼,黑睫濃密的鋪下來,看上去專心致志。
陸舟凝神看她。
等毛巾冷了,沈亦歡拿開,皺眉:「怎麼一點兒都沒褪。」
她說著又要去熱毛巾,剛走兩步就被陸舟拎住了後領子。
往回一拽。
拎雞崽子似的。
沈亦歡倒退兩步,在他面前站定。
陸舟皺眉問她:「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
沈亦歡眨眨眼。
陸舟換了個問法:「何粲跟你說什麼了?」
沈亦歡其實不想說。
她想起來何粲對她說的,什麼戰後心理輔導,什麼被俘戰士,她甚至都不了解這到底意味什麼,只覺得一陣陣泛上來的可怕和心疼。
被俘,心理輔導,再聯繫陸舟背後大大小小的傷。
她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又怕觸及陸舟心底的傷疤。
「也沒什麼,我就是不想你難過。」
陸舟揚眉,沒明白其中意味。
他頂她一會,伸出手,指腹在她下巴上摩擦:「你別胡思亂想又自己腦補一堆。」
「……」
她這是被吐槽了……?
於是沈亦歡開口。
「何粲就跟我講了你剛來這個軍營時去執行一個很危險的任務,回來以後……還進行心理輔導了?」
「嗯。」他承認了。
沈亦歡覺得一雙無形手抓住了喉嚨。
那他身上的傷……真是被虐待出來的麼。
「背上的傷,怎麼弄的?」
「嗯?」陸舟說,「上次被人拿棍子劈的,已經好了。」
他以為她問最新的那一處傷。
「其他的呢。」沈亦歡不由自主空咽了下,喉嚨一動,「那麼多疤,都是哪來的?」
「大多是何粲跟你說的那次任務里留下的,也有一些是這兩年,有刀傷,也有子彈,兩種疤痕不一樣。」
大概陸舟身上的學霸氣質過於厚重。
就連將自己身上的疤痕故事時,都一板一眼,說的像什麼「多種傷疤專題學術報告」。
語氣也是淡的,完全不在意的樣子。
沈亦歡悄無聲息的睜大眼,眨了眨。
操啊……
什麼叫兩種疤痕不一樣。
這是受了多少傷。
都找到規律了嗎?!
她覺得心疼。
那可是她!
……前男友。
挺沒底氣的。
她扯起陸舟的衣角,往上拽了拽:「你把衣服脫了,我再看看。」
陸舟捏住她作祟的手,頓了兩秒,然後把衣服脫了,轉過身,給沈亦歡看自己的後背。
在知道更多隱藏在這背後的故事後,沈亦歡一看到那些疤痕就心臟一陣陣的揪著疼,她看到兩道交叉的「十」字型的疤,小小的兩道,像蚊子包上掐出來的那種。
她手指指著:「這個,是怎麼弄的?」
「什麼?」陸舟偏頭,淡聲,「我看不到。」
「一個『十』字型的疤。」
「應該是槍傷,割了兩刀取子彈。」
沈亦歡大腦空白了好幾秒,有寒意順著脊背蔓延開。
「你的工作,這麼危險嗎……?」
陸舟:「偶爾。」
她忽然想到。
第一天到新疆時,他們那一輛車熄火停在空曠的曠野公路上。
陸舟開車過來,軍靴,迷彩褲,跟秦箏握手時說的那句話。
——「你好,我是新疆軍區邊防隊隊長,陸舟。」
邊防隊隊長,除了衝鋒陷陣對這周圍的各種違法犯罪進行打擊,追拿、處理邊境走私、販賣、運輸毒品槍枝一類違禁物品外,就連周邊地區遇災,也需要他們不眠不休的去救援。
各種擔子,都壓在他肩上。
他從來沒說過什麼。
就連說起身上的傷,也是淡淡的。
仿佛那些血不是從他身上流出來,那些疼痛也不是他熬過去的。
他沉默不語的,孜孜不倦的,守護著這片土地。
陸舟不是擅長交朋友的人,可在這片少有人問津的土地上,他認識很多的人,開旅館的店主,補給站的老闆,還交情匪淺。
那背後發生過的故事沈亦歡都不知道。
可她知道,必定是感人肺腑。
陸舟在這裡把命豁出去,在熱鬧的北京過的孤僻冷漠,在無人問津的邊境不分晝夜的堅守,熱烈、高昂。
他對她的執念,以及不可言說的欲望,在這裡化作流血流汗的拼搏。
總有些人,在打擊下,一蹶不振,封閉起自我,收起鋒芒與稜角,將自己變成一個球,可以在崎嶇不平的前路上過的順一點。
可也有人,永遠不會服輸,也永遠不會低頭,即便子彈穿透,棍棒相加,他也能在鮮血中殺出一條血路。
至此,沈亦歡才終覺自己的淺薄。
陸舟背負的,比她以為的要多的多。
天地蒼茫。
國境四方。
總有些寥無人跡的土地,需要人拿血肉守護。
沈亦歡從後面抱住他,手臂環過他赤|裸的腰身,臉頰貼在他背上,正對準那一個槍疤。
她閉了閉眼,感受心底席捲而至的異樣感覺。
像是從頭到腳被洗滌一遍。
她張了張嘴,虔誠開口。
「陸隊長,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
「在熱鬧的鏡頭中,你只需要平視和俯視;而對於孤獨的雲霞,你必須抬頭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