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舟沒有想過他會是在這樣的場景下看到沈亦歡那顆直白的、袒露的、鮮血淋漓的真心。
沈亦歡對他說我不會離開你,我喜歡你的時候,他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她的真心。
直到這一刻。
以最直接最觸目驚心的方式告訴了他。
我的命都可以給你。
陸舟下意識接住沈亦歡,她的背倚在他胸膛,胸口不斷有血漫出來,他手足無措的去捂住她的傷口,溫熱粘膩的血液從他的指縫裡流出來。
他什麼都來不及反應,什麼都來不及做。
他是隊伍里的主心骨,所有的戰略安排都是由他來決定,他也幾乎沒有這麼慌亂過,慌亂到,下一步該做什麼都不知道。
「沈亦歡……」
陸舟低著頭,最開始只是輕微的顫抖,觸目驚心的紅色像一張血網,一點一點映到了他眼裡。
什麼知覺都沒有,只有眼淚落下來。
沈亦歡其實沒覺得有多痛,天氣太冷了,她早就凍的不行,知覺都不靈敏了。
她只覺得好像更冷了,身體也突然間沒力氣,胸上側像被打穿了,還漏風,一陣陣的冒寒氣,又冷又麻。
她在兩人剛剛重逢後聽到陸舟說在分手後他哭了,她一邊心疼,一邊也實在難以想像。
陸舟從前是校園裡人人以為的天之驕子,到後來也是這片大漠之上人人敬仰佩服的邊防大隊隊長。
他理該是百毒不侵的。
可現在沈亦歡真正見到了他的眼淚,聽到了他尾音帶著濃濃哽咽的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
仍然是「沈亦歡」。
和這種聲音交織的,是另一個男聲,飄散了意識的更外圍。
這種情況下,何閔比陸舟要鎮定的多,他一眼就看見不遠處朝這方向開槍的男人,何閔輕眯眼。
是李鄔!
原來他也早已知道自己無處可逃,布下這一個局,只為將陸舟一槍擊斃。
「陸隊!」何閔吼了一聲,「裡面剛才看到了車,先把人送上去!其他人跟我追!」
陸舟雙眼通紅,一瞬回神,固定沈亦歡流血的槍傷,攔腰抱起就往車的方向沖。
沈亦歡能聽到忽遠忽近的槍聲和喊聲,也能感到頭頂傳來的喘息聲和起伏的胸腔。
意識的最後,是她被抱緊了一輛廢棄車。
仰躺安置好,槍傷在胸口之上,陸舟拉開她的外套拉鏈,手都在顫抖,直接拿匕首割開她的毛衣領子。
胸前的肌膚白皙光滑,像是塊價值連城的羊脂玉,如今中央被剜了個洞,觸目驚心,卻又有異樣的美感。
她第一次聽到陸舟那樣破碎的聲音,再也沒有習慣的驕傲,也沒有絲毫的理智和克制,
聲音幾乎是哀求,翻來覆去又顛三倒四的哀求。
說你不要離開我,沈亦歡我求你了,你不要走,別不要我。
說我真的,好喜歡你。
***
意識沉到最底。
沈亦歡第一次遇到這樣奇特的感覺,像是幻覺,她就站在曠野中央,周圍什麼都沒有,霧蒙蒙的一片。
可她能聽到聲音,竟然還能聞到醫院裡常有的消毒水味。
不太好聞。
她向來不喜歡。
可她就是睜不開眼睛。
她在那片曠野之上兜兜轉轉,最後竟然莫名其妙的繞到了一個像是醫院的建築。
她還是少女時候的模樣,身上一件松松垮垮的藍白校服,拉扯出青春又肆意的味道,她往前看,便看到了點滴室坐著的陸舟,也同樣穿著校服。
少年那時候頭髮還沒現在這麼短,額前的碎發擋住了一點眉毛,眉眼清朗,眼睛垂著,看起來有點怏。
高二的時候有一次非常嚴重的流感,又正好是期末考那段時間。
那一學期的期末考延遲了一個禮拜,臨時通知全市中小學生都放假,全校上下都亂成一鍋粥。
陸舟作為班長,放假那天幫著班主任和各科老師跑上跑下,最後也不知道在哪被傳染了,不幸中招。
沈亦歡當天晚上就去醫院看他。
陸舟看她過來,皺了下眉,拉了拉口罩,聲音又悶又啞:「你怎麼過來了?」
那時候兩人剛在一起了一段時間。
前一天還因為一點小破事鬧的不太高興。
沈亦歡那天根本沒去學校,跟朋友在外面玩了一下午,然後才從別的朋友那聽說了看到陸舟在醫院,她才趕過來。
她其實挺擔心的,可昨天剛剛吵過架,她不想太主動。
於是就站在五步遠的地方沒動。
陸舟皮膚很白,手背上青色脈絡明顯,被針尖挑的略微鼓起,冰涼的藥劑順著輸液管一路流進血管里。
流感來勢洶洶,醫院裡人滿為患,尤其孩子,都是家長陪著的。
只有陸舟一人,穿著校服,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旁邊一個陪的人也沒有。
陸舟看著她,皺了下眉,對她伸出手,招了招:「過來點。」
沈亦歡往前挪了兩步,站在他前面,還是沒說話。
陸舟一隻手因為打針不能動,另一手摩挲到另一邊的衣服口袋,抽出一包口罩,他拿出一枚,遞給沈亦歡。
沈亦歡沒接,在他旁邊的位置上坐下了。
腦袋往前靠了靠,托著腮:「你給我戴。」
陸舟手頓了頓,側過身,給她戴上,又把她的頭髮別到耳後,動作很輕柔。
他問:「你怎麼過來了?」
沈亦歡靠回椅背,雙手插著兜,晃了晃腿,哼一聲:「我朋友說看到你了,我就過來看看,沒想到你還真在,陸舟,你身體怎麼這麼差啊?」
陸舟別過臉,咳了兩聲,又整了整口罩。
「你先回去吧,別被傳染了。」
沈亦歡很不滿:「我身體好著呢,再說,我這不是戴了口罩嗎。」
有人從後面縫隙走道上擠過來,手裡高高拎著玻璃瓶,陸舟用手護住沈亦歡,用手臂將她隔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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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亦歡回頭看一眼,待那人走出去後又懶散的坐回去。
「學校怎麼突然放假了啊?」沈亦歡問,「不是馬上期末考了?」
陸舟:「期末考延遲一周。」
沈亦歡挑了下眉:「那你之前不是白複習了,等你病好了考試了都忘光了。」
陸舟抓著她的手指玩,視線垂著,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
沈亦歡湊近他:「你不會這次考不到第一了吧。」
他漫不經心:「有可能。」
沈亦歡「嘖」了一聲:「那班主任會不會把我們的位置拆散啊?不行,你得加油啊,必須考第一。」
陸舟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一臉認真的神色。
他點點頭:「嗯,知道了。」
晚上掛完水,兩人一塊兒從醫院出來。
冬天的街道很安靜,沒什麼人,小姑娘不知道從哪裡拎來了一輛自行車,當時學校里非常流行的那種色彩明麗的自行車。
少女風風火火的把自行車往前一放,食指撥了兩下鈴。
笑容成了陸舟心底唯一的一束色彩。
「走,我送你回家!」
陸舟站在一邊,平靜的揚起眉骨,然後走上前,從她手裡拿過車把,長腿邁上:「我送你,上來吧。」
沈亦歡笑眯眼:「你不是發燒嗎?」
「沒事。」
於是沈亦歡跳上車,摟住陸舟的腰。
他們穿過一條條街道,路燈灑下來。
沈亦歡莫名其妙的心情非常不錯,大概是因為學校臨時放假了,她一手勾著陸舟的腰,一手在空中揮來揮去。
她笑著說了很多從別處聽來的有趣八卦給陸舟聽。
陸舟對這些都沒什麼興趣,只安靜聽著,應幾聲。
沈亦歡說了一陣子,雙手抱住他的腰,臉頰貼在他後背上,吸了吸鼻子:「陸舟?」
「嗯?」
「你喜不喜歡我?」她問。
陸舟沒猶豫:「喜歡的。」
沈亦歡:「那有多喜歡。」
陸舟沒說話。
沈亦歡蹭了蹭他的背,說:「我也好喜歡你呀。」
***
夢境雜亂無章,閃過許多抓不住的片段。
沈亦歡醒來時病房裡是黑的,她在一瞬間連目前的時間節點都搞不清楚——夢境都是關於過去的。
她似乎是回到了更早以前,囂張肆意,驕傲放縱,她在那樣的年紀站在了被同齡人嫉妒羨慕的位置,春風得意,然後又被打下來,墜入了土裡。
然後她又想起了陸舟。
少年的喜歡直白袒露,日復一日的爭吵和無法遮掩的缺點都沒有將最初的心動磨滅。
從最初的少年,到如今長成的男人,陸舟的眼淚都是給她的。
沈亦歡眨眨眼,意識復甦。
又是這熟悉的白色天花板,上次只是子彈擦過小腿,現在倒是直接釘到了肉里。
天色暗的徹底,淡淡的消毒水味盤踞空氣中,和剛才夢境中的是一個味道,只有月光照在雪地上投射出來的一點光線溜進來。
透過這麼丁點兒的光線,沈亦歡看到一個將腦袋埋在她手心的人形輪廓。
她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於是動了動手指。
陸舟抬頭,眼底通紅,整個人看上去疲憊又清瘦。
沈亦歡在一瞬間以為自己已經躺在這裡很久了。
她張了張嘴,發不出什麼聲音,只有氣音,陸舟湊過去,聽到她問:「我躺了多久了?」
陸舟咬緊牙根,聲音啞的不像話:「沒多久,幾個小時。」
那你怎麼……
沈亦歡想問,視線觸及了陸舟黑睫上的濕意,眼角都是紅的,她便也懂了。
自己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陸舟絕望又懇求的聲音,尾音里透著濃濃的哽咽,說:「沈亦歡,你別走,我求你了。」
她的傷其實沒那麼嚴重。
李鄔那顆子彈本該是標準了陸舟的心臟的,沈亦歡半途截住,子彈打在她胸腔之上,不是會立馬引起致命威脅的地方。
陸舟對此當然也清楚,可他根本來不及顧及這些。
那地方又實在偏遠的很,離鎮醫院距離很遠,沈亦歡身上的傷口都是陸舟給處理的,觸目驚心,他拿著匕首的手都止不住的顫抖。
「好像不怎麼痛。」沈亦歡輕聲說。
陸舟抬眼看了眼吊瓶:「麻醉效果還沒退。」
沈亦歡朝他伸出手。
陸舟靠近她,沈亦歡摸了摸他的臉,指腹輕輕的在上面摩挲過去:「別難過,陸舟。」
他將臉在沈亦歡掌心裡蹭了蹭:「是我不好。」
「你是對我最好的。」
陸舟什麼都沒說,只搖了搖頭。
他對沈亦歡好嗎,也許是好,可也不好,他從來不相信她,只想將她綁在自己身邊,他甚至還因為控制不住自己三番五次的傷害到她。
沈亦歡抬手覆上他的後腦勺,將人輕柔的按到自己懷裡。
她還是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嘴唇貼在陸舟耳邊。
她說。
「陸舟,我愛你。」
「甘之如飴,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