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蘭聽得有趣,四人一齊大笑——至於這幾日究竟在宮裡吃了什麼苦頭,這人卻誰也不肯說。
到了變亂後第九日,劉正杰終於將全京城肅清,連隱藏在四方邊角的渣渣清除乾淨,或格殺,或擒拿,多數趕出城外,由埋伏在城門外的鄭駿驅至東面。
叛軍想著,畢竟京師衛戍不好離開久,便與一道被算作逆賊的散碎蟊賊,共一千多人,團團聚於城東十里的落山坡,稍事休整,誰知忽殺出一支彪悍鐵騎,堵住山谷口,霎時漫天火苗箭矢,一片血海。
天色昏黃,明蘭坐在飯桌前,慢悠悠的喝著雞湯。
隔著半座京城,十多里的京郊坡地,仿佛也能聽到落山坡的震天殺聲,遠遠漫起滾滾濃煙,其間金赤的火焰傲然閃動,天色愈暗,火光就愈亮,似是故事裡的神仙,身披戰甲,踩著烽煙雷鳴,下凡來誅妖降魔。
巳時的梆聲咚咚傳來,因白日睡多,明蘭此刻了無睡意,便搖著把大蒲扇,坐在廊下仰頭看那浩渺繁星。樹葉帶著古樸的清香,絲絲鑽入鼻端,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顫顫悠悠的在檐下撲騰,飛蛾在水晶燈罩上輕輕拍翅,發出仿佛書頁翻動的聲音。
睡意漸漸上涌,正想起身回屋,明蘭忽聽見園裡一陣吵雜,似是驚喜的歡呼,不等她反應過來,只見一個黑乎乎的高大身影站在庭院那端。
那人停了停,一步步的走過來,寬闊的肩上撐起暗紅色大氅,兩邊露出金光閃閃的猙獰猛獸,兩頭虎首張口,齒鋒尖利慾嗜。
透過繁茂的枝葉,稀疏的月光照在那人臉上,身上,猩紅的濃稠凝結在暗金的鎧甲上,滿臉濃密的絡腮鬍遮住了大半面龐,只一雙黝黑的眸,明亮熾熱如昔。
明蘭覺得嗓發乾,心頭亂跳,握著扇柄的手心有些黏,思念久,以致反忘了初衷,一旁的小桃綠枝在說什麼,她全然聽不見,只那麼一動不動站著,定定望著他。
胡緩緩走近,啞聲開口,頭一個字卻先破了音:「……我,我回來了……」
仿佛遠方擂鼓,低沉鳴動,隱隱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幽香涼爽的庭院中,飛蛾的撲扇聲,葉尖露珠的滴落聲,明蘭耳畔寂靜,忽然不知此刻是夢是醒。
是不是適才在廊下,已經睡著了,此刻只是夢中……
胡一個大步上前,用力抱住她,撲面而來的血腥與塵土氣息,捏得發痛的肩和臂,才讓她清醒過來。她呆呆的去摸他的臉:「哦,你回來了。」喉頭堵住了似的,千言萬語,此刻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胡摟了她良久,捧起她的臉,「你想說什麼?」
明蘭愣愣的:「仗打贏了麼?沒落罪罷。」
胡咧嘴笑道:「都贏了。我率一騎人馬連夜趕回來的,張老國公還在後頭壓陣呢,有俘獲,首級,還有羯奴單于的虎頭金帳!」
明蘭想笑,又想哭,傻在原處,像忽然被老師叫起來小生,一副呆相。
胡摟著她坐到廊下,摸著她枯黃乾裂的頭髮,憐惜道:「……你丑了。」
明蘭立刻清醒了,用力捶他肩膀,狠狠道:「你還不是一副惡鬼模樣!」
大半年的風餐露宿,征討殺戮無盡,數日連夜驅馬狂奔,繼而一場廝殺,胡也消瘦憔悴了,顴骨高高聳起,眼眶深陷,配上漆黑的麵皮,一臉的凶神惡煞,與惡鬼頗有幾分神似——和枯瘦干黃的明蘭,倒很登對。
夫妻對坐,有多話想說,反一時想不出說什麼好。
胡一遍遍巡梭明蘭,目光從臉上,身上,到碩大的肚皮上,「……我真怕……」怕她不測,怕她生病,怕她憂心……「兵敗之事,我該早告訴你的,免得你擔憂。」
說不介意是假的,可又能怎麼辦呢?「你不告訴我是對的。」頓了頓,她接著道,「你聽聞鄭大將軍的事了吧?鄭老爺和老夫人,日內全沒了。」
胡嘆道:「可惜了。鄭大哥最是孝順……他是裹著孝,領兵出城伏擊的。」
明蘭默了會兒,才道:「君不密,失國,臣不密,**。這道理,我懂。」
若說親近,鄭家父是骨肉至親,幾十年父慈孝;若說忠心,鄭老將軍一腔赤膽,鐵骨錚錚;更別說鄭老夫人一輩與世無爭。縱是如此,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這是血的規則。
作為家人,能做的,不過是信任和堅強。
「何況,薄老夫人曾說過,做武將家眷的,若男人真戰死了,也沒什麼好尋死覓活的,拉扯孩兒長大就是了。」明蘭語氣沉重。
胡毫不猶豫的點頭,「這話是沒錯。不過……」他忍不住道,「也別事事都薄老夫人。」
「這是為何?」她深深覺得薄老夫人乃一代奇女,每回禍事,她都能神奇的避過。
「薄老帥少時無家無恃,一書香門第機緣巧合,受其大恩;是以當薄老帥求娶那家女兒時,人家不好回絕。可那姑娘不樂意,天天等著守寡改嫁,老帥說,便是為這口氣,他也要活得比婆娘長!」
明蘭聽的發笑:「亂講,我聽說薄老帥也是名門弟,不過家道中落而已。」
胡一臉『成功人士總會有各種關於成長背景的美妙猜測』,笑道:「你聽那胡說!薄老帥的老家在不知哪處的山溝溝里,自小連個大名都沒有。升小校時,才連夜抓了個算命瞎給改的名。」
「那,薄老帥的原名叫什麼?」
胡道:「小時聽老爺說過,仿佛帶個『狗』字,只不知是二狗,還是狗剩,抑或狗蛋什麼的……」
明蘭笑得彎下腰去,胡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一手牢牢包握她的手,另一手輕輕捋著她的頭髮,空闊安靜的庭院,忽的寧馨可愛起來。
靜不過一會兒,側廂響起幼兒的哭聲,夫妻倆醒過神來,明蘭摸著胡肩上的金虎頭,笑道:「團哥兒知道爹回來了,你先換身衣裳,再去瞧他罷。」
「衣裳就別換了,領軍武將無旨不得入京,我是偷著進城來的,先抱一抱兒,我這就得趕回去……」
後面的話明蘭沒聽清,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半響,她才尖叫著:「你這是私自進城啊!你,你你……你有沒有毛病呀!記掛妻兒,叫人遞個話進來不就完了,幹嘛非要自己來!你知不知道無旨入京是什麼罪名!你當那群言官是擺著好看的呀!你岳父早不在御史台混了,沒人罩著你啦!你個大傻瓜!你還看,看什麼看……」
胡哈哈大笑,這時崔媽媽抱著團哥兒出來,胡一把抱起小胖,用力親了幾口,然後交還給崔媽媽,大步流星的轉身離去,走前還摸了一把老婆的臉蛋。
明蘭怒,用力將扇擲過去,跺腳罵道:「你個大白痴!回去給我好好寫謝罪折,求得皇上諒解!老娘可沒興致去送牢飯!」
回復的是一串響亮大笑,從外頭遠遠傳回院來,笑聲敞明快活之,仿佛這寂靜幽夜,剎那已是春暖花開。
明蘭氣了半天,忽覺自己雙手叉腰,凸肚叫罵,不正活脫一把『茶壺』麼,睡眼惺忪的小胖呆呆望著母親,仿佛在驚奇——明蘭忍不住捂嘴輕笑。
……
胡夜裡回來過的事,不到天亮就傳遍整座侯府,丫鬟婆雜役連同管事們,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各個精神抖擻,早早起來打掃庭院,整理花草,滿府一片勤快火熱的景象。
明蘭反有些懶懶的,身發沉,提不起精神來。
到了中午,武英閣大士親往城外頒旨,平叛的五輕騎方能依序進城。
因為胡沒刮鬍,儘管騎在最前頭,滿街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沒搭理他,只把荷包鮮花什麼的,不斷往後頭幾個俊秀小將身上招呼。
連老耿都得了幾個,正樂呵著,冷不防在人群中瞥見自家管事目光炯炯,頓時嚇的冷汗直流,在宮門前一下馬,忙不迭的把荷包果都塞給身邊副將。
金殿之上,例行嘉獎勸勉,規矩繁瑣,繼而議政……待胡回家,已是天暗。
剛牽轡下馬,只見劉管事提著脖等在門口,顛顛的跑上前來,「侯爺,您趕緊進去罷!夫人要生啦!」
胡心頭一緊,拉回韁繩再上馬,勒馬抬前蹄,轟然踢開正門,在所有人瞠目中,徑直往裡疾馳而去,在嘉禧居前下了鞍,扔了韁繩,步並作兩步往裡跑去。
卻見主居周圍俱是人,各個抬著脖等消息;裡頭卻被翠微清空了閒雜人等,只幾個婆丫鬟來來回回的端送熱水,白布等,井井有條。
胡本想抬腳就進屋去看,卻被一群婆婆媽媽攔在庭院,直道這個規矩那個忌諱,他是重規矩守禮之人,倒沒硬闖;可心頭煩躁不安,急的團團轉,又無可作為,正一肚火,忽瞥見一個憨憨的少年在樹叢邊張頭縮腦,他過去一把揪住,喝道:「臭小,你在這兒做什麼!嗯……手裡拿的什麼?」
石小弟懷抱一把條凳,遮遮掩掩,一愣神間:「呵呵……呵呵,這個……哦,我怕侯爺累,給你端凳坐呢!」其實不是;但他十分敬佩自己的急智。
誰知一旁侍立的顧全笑了起來:「石頭哥,你就別唬人了,這是給小桃姐端的罷!」
石鏘臉上發燒,好在他生得黑,也不顯眼;原繃緊麵皮等著責罵,誰知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拍著他肩,微笑道:「知道心疼老婆了,嗯,將來有出息!」
未等他樂,胡忽又補上一句:「從現下算起,夫人一個時辰內生,今年就給你辦婚事,兩個時辰,那就明年,個時辰就後年。小,依此類推罷!」
石小弟傻眼,記得當年嫂生小侄女時,足足折騰了一天一夜,適才剛過去兩個時辰,這,這……嗚嗚,他不要七八年後再討媳婦呀!
見少年驚恐交加,麵皮青白,胡滿意的撩開手——嗯,心裡舒坦多了。
屋中斷續傳出低低的痛楚呼聲,胡背負雙手,在庭院裡一圈一圈的走,直繞得石小弟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大約繞了兩圈,屋裡終於傳出歡呼聲,繼而是細細的嬰兒啼哭聲,只見崔媽媽擦著手出來,滿臉堆笑:「生啦!夫人生啦!又是個哥兒!」
石鏘緊抱條凳,差點喜而泣;崔媽媽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心道這孩倒比正經家裡人的還激動。
嬰兒粉紅嬌嫩,被強盜似的親爹抱在懷裡卻不害怕,淡定的瞥了胡幾眼,淡定的歪頭睡去;因生他時,恰好一家團圓,便起乳名『阿圓』,小哥倆剛好湊一對。
胡喜歡的不得了,一會兒贊兒手指纖長,必是個會讀書的,一會兒又說生得像娘,將來定然風翩翩,張大後摘下京城第一美男的名頭!哈哈,哈哈……
明蘭累得滿頭大汗,正躺著歇息,聞聽這話,沒好氣的翻下白眼,奮力砸了個枕頭過去——皮埃斯,目前京城第一美男的稱號,仍由某齊姓已婚男保持。
胡輕巧接下枕頭,笑呵呵的坐在床頭,親親妻,又親親兒,心中滿足喜悅,忽嘆道:「這會兒皇上若叫我致仕,我定一口應下。」
此後幾日,胡忙的甚至見不到清醒狀態的妻兒。
遠征大軍尚在外頭,更別說甫平息變亂,暗底下還有多少從逆,多少要犯潛逃,如何處置聖德後和睿王母……商討捉拿叛賊餘黨,抄家緝拿,司會審,入罪定名,布防京城等等等,拉拉雜雜一大攤,胡日日是雞叫出門,貓叫回家,連剃鬍的功夫都沒有。
如此折騰了四日,到了第五日,皇帝終於良心發現,放鄭大將軍回家奔喪,另幾位重臣也各得了半日的假,還是輪流的。
鄭家置好靈堂後,可憐兩都不能在亡父亡母跟前守著,總算長兒女不少,好歹撐住了場面——其實,哪怕沒有兒女守靈,端看日日祭拜之人串流不止,熱鬧紅火堪比菜市場,又有聖旨厚葬,就知鄭家情勢正好。
煊大去過後,繪聲繪色的將情形說給明蘭聽,聊解產婦悶閒,末了,遲疑得說了件事——那日落山坡激戰後,檢首論功時,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了顧廷煒的屍首,據說第一輪亂箭齊射就死了;將屍首送回宅,夫人當場暈死過去,醒來後,大半個身動彈不得。
明蘭不欲多語,淡淡道:「薄熙小將軍家淵源,他領的箭陣自是凌厲無雙。」對這種明火執仗要害她母性命的人,管他去死呢。
煊大笑笑,也不再多說。其實照她看來,來探望明蘭母的貴家女眷不見得比去鄭家祭靈的少,可見顧廷燁眼下聖眷正隆,而那顧廷煒居然敢邀集山賊上侯府殺人放火,何止膽大包天,簡直瘋了,傻才會替他家說話!
次日,總算輪到胡休沐,午間便與明蘭在炕上用飯,炕桌上擺一盤清炒芥蘭,一碟蜜汁胭脂鵝脯,一條鮮美的清蒸鱸魚,另一大盅荷葉口蘑雞湯。
胡吃相兇猛,吃得八分飽才撂下筷,微微嘆氣道:「說起來,這竟是回來後,與你吃的頭一頓飯呢。」很傷感,很感慨。
明蘭盯著他的臉:「你什麼時候去把胡颳了吧。」
「這段日,你都一個人吃飯吧?」繼續傷感。
「你胡上沒掛湯麼,要不要巾。」
胡不悅了,瞪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麼!」
「好好好,我說我說……我說什麼呀我說。」明蘭咬著筷想半天,「我挺著個大肚,一不能踏青遊玩,二不能吃酒看戲,連拜佛都怕廟裡人多衝撞了……每日都是吃飯睡覺看帳管孩,日復一日,有甚好說的……你這一去就是半年,行軍打仗的見聞可不比家裡的雞毛蒜皮精彩得多麼?還不若你說我聽。」
不知怎的,這句話像把閘刀,一下關掉了胡的說話興致,胡沉默了許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該跟你說了,一直沒功夫……曼娘母……」
他頓了下,明蘭提起一顆心,「找到我部大軍處了。」
明蘭艱難地咽下米粒,「那,然後怎麼樣了呢?」這傢伙真可惡,說一半留一半,端缺乏講故事的基本素質。
胡正待開口,外頭忽傳來顧全恭敬的聲音:「回稟侯爺,耿大人到了,在門房等您呢。您是這會兒過去呢,還是請耿大人等會?」
皇帝的假不是白給的,其中一個重要行程就是去鄭家祭靈,是以同日放假的顧耿二人相約結伴齊去。胡稍稍沉吟,看向明蘭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家也是一大攤事等著,我們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頭叫來,咱們一家人吃頓飯。」
「哦,那好吧……」明蘭耷拉著耳朵,不情不願的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斷在此處別提多難受了。
胡翻身下炕,整理衣裝,轉頭瞧見她失落的模樣,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沒什麼大事,跟咱們過日干係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謝昂那小來跟你說。」
明蘭略一遲疑,隨即用力點頭。天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難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讓個外人來說這事,那她就敢聽!
胡出門後,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飯桌,換上個半舊的如意菱角邊小炕幾,夏荷從外頭拿進幾個曬得滾燙的靠墊,塞到明蘭身後,頓時腰後一片暖熱熨帖的舒服,又指揮兩個婆搬了架兩折的八仙過海綃紗屏風放在屋正中間。
女孩們堪堪收拾停當,綠枝領著顧侯的貼身侍衛,小隊長謝昂進來了。
謝昂跟隨顧廷燁多年,生死陣仗也見得多了,此刻卻紅著臉,擰著手,活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隔著屏風給明蘭行過禮,綠枝給他搬了把凳坐,高高大大的小伙,偏身只敢坐一半,那姿勢別提多秀氣含蓄了。
「謝小兄弟,別拘束了,你跟侯爺這麼多年了,就跟自家親戚一般。」明蘭努力放柔聲音,企圖使他輕鬆些。
「不,不敢……小的……親戚,怎敢?」謝昂頭都不敢抬,明明隔著屏風什麼也看不見,他卻死活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動。
明蘭繼續道:「侯爺跟我說了,過兩年再給你謀個好出身,將來成家立業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說,叫我多跟侯爺幾年……眼下就好,就好。」謝昂一邊辭謝,一邊在肚裡哀怨侯爺為甚給他攤上這麼個差事,主母和侯爺的前任外室——多尷尬的話題。
明蘭又柔聲說了幾句,見謝昂始終羞羞答答,終於泄氣道:「侯爺忙得厲害,叫你跟我說說,你就說罷。」
謝昂目光茫然:「說?啊!哦……那事兒……」他心中一團亂,「這個……從哪兒說起呢……」
屏風後傳來平靜的聲音:「就從你見到曼娘時說起罷。侯爺說,還是你最先發現她們母的。」
謝昂嘆口氣:「也不算發現,實是……」他停頓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那是剛收復西遼城不久。前段縮在草甸里,裝了大半個月的孫,總算在糧草耗盡前引出了單于大軍,血戰一場後,咱們大獲全勝,可也死傷不小,便到西遼城裡休整。那日,神箭營的小薄將軍忽來尋我,說他幫著去城北土窯給饑民放糧時,遇到一領著病重孩童的婦人,自稱是咱們侯爺的家眷,說的有鼻有眼……」
謝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窺伺主母的臉色,結果只看到屏風上的呂洞賓正在自命風流的捋鬍鬚,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風騷,他只好繼續道:「我嚇了一跳,趕忙過去看,誰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時就識得她的……」
那時,曼娘處處以顧夫人自居,著意結交車娘夫婦等人,還非常主動的對一眾小兄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鬨著叫過她『嫂』——想及往事,謝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臉色。
結果,呂洞賓還在捋鬍鬚,何仙姑繼續風騷。
「我不敢自作主張,忙回去報了侯爺。侯爺跑去一瞧,什麼也沒說,便把她們母帶了回去,可憐昌哥兒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嘆息,當初他還將那男孩舉至頭頂過,「軍營重地,不好隨意進人,侯爺便將人帶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兒。」
其實沒這麼簡單,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後,顧廷燁面色難看,張口就問:「你來幹什麼?!」
曼娘飽含熱淚:「二郎,我來與你生死相隨呀!哪怕死,咱們也要死道一塊兒!」以及諸如此類的肉麻話。她並不知前日大勝,只道聽途說,還以為張顧大軍是龜縮在西遼城中。
虧得當時小薄將軍已遣散眾人,院中只有謝昂和幾名親信,回營後,眾兄弟閒聊——
一個說:「生死相隨?!唱戲呢!怪噁心人的!」兄弟,還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個說:「死什麼死!哥兒幾個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眼看回去就是榮華富貴,這喪門星說什麼瘋話!若不是……看老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門打仗,就該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帶孩,跑來添什麼亂?!」
一個有些知情的道:「我聽說咱們副帥早年在江湖上混過,少年人嘛,風流,大約沾上了個甩不脫的女人!」
又一個出來插嘴:「瞧那娘們,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們副帥相貌堂堂,瞧上她什麼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貨老貨,才去火哦!」
——葷段上場,哄堂大笑。
軍中女只有洗衣婦和營妓,又不能常去光顧,一幫大老爺們閒時只能說些上官的八卦來解悶——再說了,良家女哪有曼娘這等輕佻的行徑,這等不尊重的說話。眾兄弟雖無惡意,但口氣中自然帶上些鄙夷和輕蔑。謝昂聽得難受,暗替顧廷燁難堪。
他晃晃腦袋,趕緊繼續說下去:「……誰知,昌哥兒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論隨軍的大夫,還是城中的名醫,瞧過後都說沒救了。公孫先生說,若在繁華的大城裡還好說,可西遼那種窮鄉僻壤,又逢流民肆虐過幾陣,缺醫少藥的,連吃的都不大夠……唉……」
屏風那頭輕輕『啊』了下,清脆的瓷蓋碗相撞聲,裡頭道:「難道,昌哥兒……死了……?」
謝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請後頭的公孫先生帶回來,到時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蘭急急道。
昌哥兒是顧曼二人間唯一牽連,這會兒死了,曼娘能善罷甘休?
謝昂沉默了會兒,口氣艱澀道:「從曼娘被帶回去起,侯爺就將她們母分隔開……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見昌哥兒一眼……」
他雖幼時胡鬧過,但總的來說,人生坦蕩光明。那幾日於他,幾可說是噩夢,他只盼以後再不用記起,偏此刻還得細細說給主母聽。
曼娘一開始緊著糾纏男人,可侯爺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將她關在屋裡,給吃喝衣裳。沒幾日,京城輾轉送來一封劉正杰的信,侯爺看過後,叫人開鎖。曼娘一出來,就迫不及待的要訴說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爺一言不發的聽著,曼娘自說自話了半天,直說的口乾舌燥,涕淚橫流,終於住了口。
侯爺這時才開口,很平靜的:「說完了?那麼我說。當初我跟你說過,倘若你再敢進京,再敢去糾纏明蘭,我叫你這輩見不著昌哥兒。我的話,你記著麼?」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說:「你還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見到了你……」
侯爺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說話算話,從此刻起,你休想再見昌哥兒一面。」然後扭頭離去。
曼娘又被關回屋裡,開始嚎哭著要見兒,大夫奉命來告訴她,說昌哥兒正用人參片吊著命,就在這幾日了。曼娘不信,說侯爺要騙去她的兒,滿嘴詛咒叫罵,幾日都不歇;罵累了,開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冒血了,哭的滿院的人都快瘋了……
終於侯爺又得空回來了一趟,叫放出曼娘來見。
曼娘前面說了些什麼,謝昂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她瞪著血紅的眼睛,蓬頭散發,狀如瘋癲:「二郎,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半分情義了麼?」
她其實早已哭啞了,偏還捏著尖細嗓,仿佛在台上唱戲般,拿腔作調,語意婉轉,配上砂石般嘶啞粗糙的聲音,竟如鬼魅般陰森——彼時西遼城裡懊熱不堪,可聽見那句話,謝昂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侯爺第一次對著曼娘露出表情,那麼反感,那麼倦怠,甚至帶了幾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厭憎你了。」
他嘆了口氣,「我是真的,對你早就沒情分了。為什麼無論我說多少遍,你總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輩的謝昂,頭一回聽出這兩句話下的深深的無奈。
曼娘傻呆呆的像抽空了精氣,只餘一具空殼,也不再哭鬧。幾日後,昌哥兒過世,火化前,侯爺讓曼娘去看一眼。
公孫先生也是早識曼娘的,與旁人不同,他初見曼娘就十分厭惡,於是當場譏諷道:「這孩本就不甚健壯,還被你硬帶著千里奔波,忍飢挨餓,病又不得及時醫治,白白拖死了一條小命,都是你這好母親的功勞!」
對著兒的屍首,曼娘痴痴笑著,忽然滿嘴胡說八道起來,半說半唱,又時哭時笑,旁人也聽不清楚,只知道她抱著兒屍首,直說要回家。
明蘭指尖微顫,午後溫暖的陽光似乎突然冰涼一片,好像小時聽聊齋里的故事,妖異詭秘的鬼怪,從地底下潮濕的土壤,醞釀出可怖的陰冷。
她顫聲道:「曼娘,她……她瘋了……?」
謝昂點點頭,忽想起隔著屏風主母瞧不見,趕緊出聲:「沒錯。公孫先生和幾位大夫也都這麼說。」
說到這裡,他也是唏噓不已。
他是正經的良家出身,家有薄產。父親早亡後,寡母寵溺得厲害,縱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鬧,頑劣不堪。十五歲時闖下大禍,險險沒命,被顧廷燁救下後,開始老老實實的過日,每日扎馬步,吊磚塊,練習刀槍棍棒,還要寫字讀書——顧廷燁從不客氣,那陣他沒少挨揍,終長成了今日叫寡母驕傲欣慰的謝昂。
顧廷燁於他,可謂半師半主,他既畏又敬。
當初他還暗暗羨慕過,想這位顧大哥就是有福氣,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紅顏知己相隨,可這一看來,卻是愈發心驚害怕——這哪是紅顏知己,簡直是命債主!
有件事,他誰也沒告訴。
那時有個羞澀的鄰家女孩,扎著紅艷艷的頭繩,模樣秀氣,暗中戀慕著顧廷燁,常來送些衣服鞋帽,車娘覺著她人不錯,既然顧廷燁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買賣回來,把這姑娘說給他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後,沒露半分不悅,反拼命善待那女孩,自責不討顧廷燁喜歡,把那女孩感動當曼娘如親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條僻靜巷,被五個惡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盡了,紅色的頭繩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顧廷燁回來後,沒人提起這件事。
很久之後,謝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誆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顧廷燁雖也混江湖,和眾兄弟同吃同睡,毫無架。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譏諷自嘲,甚至某些不經意的細緻習慣,總無時不刻流露出他與眾不同的高貴出身。
眾兄弟從不敢隨意跟他打趣,造次。
謝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顧廷燁也決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別多嘴了,徒惹侯爺不快。只不知旁人是否曉得內情,反正那之後,車娘再不肯理曼娘。
嘆口氣,正要接著說,忽聽背後一陣熟悉的穩健腳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爺回來啦。」
胡笑著邁步進來,揮手挪開屏風,「放這勞什做甚?」然後坐到明蘭身邊,將下巴擱到她肩上,親昵道:「下午睡過沒?別是我走後,一直說到現在罷。」
明蘭扯出笑:「小謝兄弟說故事的本事好,我聽得都入迷了。」
「哦,是麼?」胡渾似不在意。
謝昂感覺額頭冷汗滴下,仿佛回到十幾歲時,又要挨揍了。
誰知,胡居然沖謝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著吧,明兒咱們還得忙。」
謝昂如臨大赦,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氣漸熱,胡在外頭跑了一圈,早是渾身大汗,到淨房中匆匆澆了兩瓢溫水沖洗,換了身乾淨的白色綾段中衣出來。
他摟著明蘭再坐回去,「老耿懼內的毛病更重了。從鄭家出來,我叫他來家裡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後頭攆似,死命打馬回家。」
明蘭揉著他**的頭髮,「鄭家兩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壞了罷。」
胡擰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麼知道?!」又嘆,「可鄭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聽說還嘔了血。」
說到這裡,夫妻倆一齊唏噓鄭家的離奇際遇。
胡四處看了下,「兩個小呢?」
「團哥兒不肯睡覺,要找姐姐頑,叫崔媽媽抱去了。阿圓餓了,叫乳母抱去了。」
胡皺眉道:「既餓了,為甚你不餵?」他還記得生長時,頭兩個月大都是明蘭餵的。
明蘭扭著帕,懊惱道:「這回,我沒吃的給阿圓。」
胡摸著她微黃的發梢,內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你沒好好休養。」
明蘭嘆道:「是呀!誰家都有麻煩的親戚,可哪家也沒咱們弟這麼厲害的。比蓉姐兒的娘,也不遑多讓。」老公還不錯,可惜要捆綁銷售給你兩個死敵。
胡神色一冷,又柔聲道:「適才,你們說到哪兒了?」
明蘭猶豫了下,才道:「說到昌哥兒沒了,曼娘瘋了。」然後去看他的神色。
胡並無半分陰鬱或尷尬,泰然自若的坐到明蘭對面,執壺倒茶,先自飲一杯,才道:「其實到那地步,下頭也沒什麼可講的了。不過……」
他抿了下唇,「我還是說說罷。」
明蘭直了直身,表示洗耳恭聽。
「這回出門時日久,反能靜下心來想些事。張老國公老笑話我,說我以前想少,現下又想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麼都錯,說什麼都沒人信;願意信我,好好聽我說話的,只有曼娘……誰知,還都是演出來的。」胡自嘲一聲,將把玩的茶盞平平放下。
「曼娘是個好的戲子,可惜沒得登台,不然定能成個紅角兒。」胡仿佛在說一個陌生人,而非一個與他糾纏了近十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