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四十三年夏,先帝劉洵薨。
同年,太子劉令於熱孝期繼位,改國號為承平。
承平五年十一月,一場遠異於往年的雪下了整整一個月。
一團團的絨雪球乘著寒風飄飄搖搖地飛舞著,熱熱鬧鬧的,落滿了又一個清晨。
此時的天還黑沉得厲害,候在角室里的大臣們已經熙熙攘攘地擠滿了房間,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著。
這個給趕早朝的臣子們歇腳的地方裝飾地並不華麗,簡陋地即便在屋角已經各點著一盆火炭,也擋不住從那時不時有人進出的大門裡鑽進來的刺骨寒意。
不同於世家貴族,寒門出身的朝臣們大多是踩著一雙不知經過多少塵土的舊官靴,被雪水洇濕的地方即便湊著火盆也難給人帶來熱意。
火炭在角落裡明明暗暗地燃燒著,四散著的暖氣堪堪能拂過他們那雙夾棉的舊靴面,帶著熱意的潮氣將整個房間蒸得真是沉悶。
擺在屋子中間的漏鍾走得飛快,滴滴答答地敲得人心慌。
眼見著就要到進朝的時候,眾人不約而同地低頭整理起了自己的衣冠,以免官服不整,殿前失儀或是被御史告御狀。
等有恩典的老臣們先坐著小轎離開後,屋裡剩下的人才三兩地動身去屋外迎接風雪。
因在火盆旁呆了許久,擋風帘子剛掀開一個角,宋敏就不禁打了個哆嗦,狠狠地吸了口氣後才朝大殿走去。
宋敏是今年秋擢才升了官銜,因而才需要參加每旬一次的大朝。
「今天又比前兩日冷了好些。」說話的是比宋敏早六年進新科的工部同僚,趙湘士。
和宋敏一樣,他也是個寒門出身的。但因為官高一品,所以比宋敏更早進大朝。
「這還沒到化雪的時候,趙兄你這冬衣薄了。」宋敏縮著脖子回道,好似這樣能讓身體暖和些。
「原先拮据了些便縮了些衣食,倒也沒想著今年冬日如此涼。」趙湘士也不遮掩自己家中困頓,坦蕩地說道。
宋敏大約知道些趙湘士家中情形。
趙湘士在三十多年的寒窗苦讀間背了一身債,現在還有雙親和妻兒要供養。就著工部這點微薄俸祿過活著實不易。
但差不多出身的宋敏也無太多的錢財幫上什麼。最多就是能在平日的吃食上偶爾接濟或幫忙周轉一下,但是給全家製衣這樣的大花銷他也是無能為力。
和前頭那些鞋面簇新,穿著夾襖皮草的同僚比,他們真是同朝不同命啊。
風在沉默中越發大了起來。
宋敏打著的傘開始被吹得歪歪斜斜,將趕在前頭的同僚們身影都胡亂地遮了起來。
「駕——駕——」
清脆的馬蹄聲在風嘯中格外清晰,踢踢踏踏的節奏由遠及近,不徐不疾地踢踏在殿前鋪著的青石板上。
前廷禁道,只許步行。
一頂軟轎已是浩蕩皇恩,敢這樣驅車而行的究竟何人?
宋敏聞聲驚訝地回頭望了過去。
只見由遠及近的一輛華駕飛檐下垂著的絲絛正隨寒風肆無忌憚地飛舞著,互相纏繞,亂成了一團。
坐在前面驅車的人只戴著一方斗笠,著了一身褚色厚皮襖,腳踏著一雙乾淨的翹頭厚底官靴,十分安穩地坐在馬車前趕著馬,宛如這狂風暴雨根本近不了他身。
斗笠,皮襖,官靴。很顯然,這是個很不尋常的車夫。
是誰有這樣的本事,竟能讓朝官為其驅馬?
宋敏驚得都一時站住了腳。
很快,車駕就超到了他們前頭,穩當地停在了遠處的大殿台階前。
直到宋敏和趙湘士兩人堪堪走近馬車時,車廂里才傳出了動靜,是一個明顯帶著慵懶的女聲。
「人都到了?」車廂里的人這般問道。
她的聲音很軟,尾音長得厲害,有點江南女子的溫婉調子,和京都生人的語調很是不同。
那個帶著斗笠遮雪的健碩車夫回頭張望了一下,肅聲回答說:「回世子殿下,後頭約莫還有四五人。」
「嗯,差不多了。」
話音落下,那個車夫便利索地跳下馬車,轉身撩起了一角厚重的車簾,方便裡面的人下車。
正因如此,車廂內的暖氣瞬間奪門而出,讓路過的宋敏被狠狠地吹了一臉。
車廂里彎腰走出來的人裹得非常嚴實。
水湖藍的大氅還圈了一層白色毛絨領子,將人每一寸肌膚都包裹得非常緊密。她的腳下是簇新的麂皮靴,乾淨得沒有沾一點塵灰,連鞋底都是雪白的。
謝珽一落地,腳上那雙厚底麂皮靴倏地就陷進了積雪裡。
再一抬頭,入眼的就是因被朝臣們踩過而雪水交融的長長踏道,那裡沾了鞋底塵土的灰色雪水看得她皺起了眉頭。
今日的宮道實在掃得不乾淨。
「奴才馮寶拜見謝大人,謝大人吉祥。」正當謝珽心裡嫌棄這髒兮兮的台階走得要很費勁時,一個內侍從雕欄下的角落裡快步走了出來。
「是馮公公啊。」謝珽客氣地和來人打了招呼。
馮寶很有眼色地上手扶著謝珽,邊說話邊往殿前的踏道走去。
待二人踏上了踏道後,那個被斗笠遮住面容的車夫瞥過還在車馬前艱難前行的宋敏和趙湘士兩人,驅車轉頭去向宮門了。
風雪從兩行人中間穿過,宋敏看清了車夫的眼神,倨傲地沒在他們兩個小小的從九品身上停留半分。
因被暖氣撲面撩了兩下,宋敏現下更覺著這風雪寒冷了,不禁又伸手拽了拽領子試圖再遮掩些裸露的皮膚。
他的視線不自覺地又回到了那個與眾不同的那人身上。
和狼狽清寒的自己不同,那抹水湖藍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安穩地走在踏道上。
她和自己差不多年紀,但沒有穿官服,滿頭的黑髮被一座玉蓮冠束著。她的身側一邊是小內侍打著傘為她遮風雪,一邊是另一個品級不低的內侍攙扶著,連衣角都有人替她提著,防止拾級時絆腳。
滿朝文武里能這樣派頭的人恐怕不會有第二個了。
「你是第一次見吧。那就是少府監的謝監事,鼎鼎有名的英國公世子謝珽。」趙湘士在一旁瞥見了宋敏複雜的神色,開口提醒這位同僚道,「自打進了冬日便未見謝世子上過朝,今日倒是奇了。」
他怕初次見到這樣風光的謝監事,宋敏會心中不忿,好意提醒他。這種站在天子身邊的寵臣和他們這些小京官只是看似同朝同僚,其實根本就沒有活在同一個京都里。
而且謝監事的官聲不好,清流派常稱她是佞臣。
馬車能直驅到這大殿之前,滿朝除去聖眷正濃的謝世子,誰都沒有這樣的體面。
謝珽,謝監事,京都聞名的英國公世子。
宋敏想道,她可還能記得自己呢?估計是不會的吧。
他壓了壓心中不切實際的想法,埋頭大步趕上了前面同在寒風中掙扎前行的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