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民國23年的年關，冬閒時節，家家閉門鎖戶。天一下凍，村里就沒有人再往外面跑了。冰天雪地的村外田地里的雪都能到了半膝，村道也鋪了一層厚厚的毯子，人一踩上「咯吱」發著聲響。嚴寒冬季，李家大院門口停了三輛驢車，屋裡進進出岀的人抬著大酒罐子往院門外走，這些酒都是今年新出的高梁酒，善兒把酒都賣給了鎮上的酒家了。槐子在門口清點，數目全了，才讓吆喝驢車的師傅往鎮上送，他跟著車走了。
春節前，善兒按父親往年安排，他要在初一請戲子進村唱戲，往年都是請鎮上的鳳唯仙的戲班唱上一天，可今年善兒聽人說這戲班子去了上海，可這四里八鄉的，鎮上也只有這一台戲班子是出名的，再請還能請那個戲班子代勞？他讓掌柜四叔在別的鎮上再請一齣戲班子，他道：
「四叔，錢得問題你不用擔心，找有名頭的，唱腔可不能比鳳唯仙頭牌差。」
「二東家，這鳳唯仙是不同往日了！人家現在頭牌原是奉天一號名角，現我們這小村小戶的，大的名角都不會往我們這來！」
「那也不能太差的。」
「是是，我馬上去找。」
四叔匆匆走了。善兒站在染坊二樓，他看著飄飄揚揚雪花想起了大哥回來的那年冬天，那年黑龍江也打了一場大仗，死傷無數，他頗為傷感，他知道只要有打仗就會死人！他害怕聽到哥哥不好的消息！這幾年，他當家，把家照顧好了，卻總有心事，似乎他的心也隨哥哥走了！
四叔在鄰鎮找了一個小戲班子，現在很多大戲班都已往外跑。善兒見戲班子的管事是一位六十多的老頭，他盯著他，老頭微微低著頭，善兒道：
「你這戲班子原先在奉天唱過戲？」
「是的，原先唱過——都是在一些小的戲院駐過台！」
「怎麼又回來了？」
「現在那嘎達都是日本人，那日本人殺人不眨眼，我們也不敢留！便就回來了！」
善兒也知道年歲不好，一個戲班子要養好幾十張嘴，他道：「行吧，就定了，從初一到初二，唱兩天，我們包吃包住。」
「太好了！東家，謝謝！謝謝！」
老頭退出房間，四爺道：「二東家，這包銀還按往年給嗎？」善兒道：「今年誰家都不容易，包銀給到一百五十塊吧。」
「唉，那我給他算錢去了。」
「去吧。」
善兒定下戲班子後，心裡就踏實了不少，按規定戲班子接了戲後，他們要提前去包戲家裡，至少要在開戲之前，給要本家也要唱上兩齣戲的，可四叔在戲班管事來之前就給善兒說過——這戲班子年三十已接了一台戲，善兒也不計較，四叔才把人叫來的。
下馬河每年初一開戲是雷打不動的，這周邊村落都知道。當天，不止鄰村的村民跑過來，鎮上小販也抓住商機早早過來。到了開戲當天，不管下雪，還是大晴天，小孩都會提前過來占位置。開戲後，村周邊就形成了一個集市，而這一天也就成為這一年中最有年味一天，這是李家自祖上傳下規矩，年歲再不好，李家也從不打破規矩。
到了小年節那天，村里人都往鎮上趕，鎮上集市自然就熱鬧起來。鳳仙的心在前一晚上就飛到集市去了，他聽鎮上回來的人說，鎮上前幾天茶樓來了一說書的，只要是戲本子上的戲，這說書的說得可精彩了，她想想往年擺的皮影戲心就癢了起來。
而在這一晚上，靈兒也求著母親，她都快15了，連這村門口都沒出去過。今天一聽鳳仙說著鎮上的事，加上哥哥明天跟爹也要上鎮辦事，她便更想去了！可這事問爹不行，還得要經過母親同意，因為這家除了父親外，母親是唯一能主事的。
吃完飯，她幫著母親收拾碗筷，她在大鍋上洗碗，母親在另一個灶上添柴，她看著母親小聲道：「娘，明天我想跟鳳仙姐一塊去鎮上玩。」她母親扭頭看了她一眼，她道：「我不會亂跑的，我肯定一步不會離開鳳仙姐的，娘求您了，你讓我去吧。」
母親用火棍捅了幾下灶口，放下火棍道：「不行，你，我還不了解，平常在村里就管束不了！一逛集市，你還不顧著自己四處閒逛！那能想起你鳳仙姐！」
「娘，我保證一定不會亂跑，我都15歲了，你還要關著我嗎？即便我在鎮上走丟了，我就算找不到回家的路，我還能找不到咱家染坊嗎」
「你那有15，不行。」
「娘，我求你啦。」
靈兒乞求的看著她，她停下手中後動作看向父親，父親磕了磕煙鍋看了眼妻子道：「就讓她去吧——你十四歲那年都訂親了，有鳳仙跟著不會有事的。」
翠雲不語，可她丈夫說得這番話倒勾起了她對往事的回憶：記得她訂親的那會，她是不願意的，對方家境挺好，可他家那要訂親的兒子是個肺癆，整天躺家裡，人瘦的皮包骨的，那家姑娘願意嫁他！可他家有錢，翠雲家兄弟姐妹多，又窮，而且家裡姐妹中她最丑，滿臉麻子的，人家偏偏挑上她！訂婚了，要過門沖喜前一天晚上，那未婚夫卻一命嗚呼了，後來倆家又因彩禮吵上了一段時間，人人都說她晦氣，新婦沒過門就把未婚夫剋死了！她現在回想起還一肚子氣，還好後來的李二不嫌棄她，可轉頭一想李二本來就一窮二白的，他還敢嫌棄。這事李二既然也同意了，她也就沒意見了。
小年節當天早上，靈兒一早起來，便著急穿衣下炕往屋外走，翠雲把她叫住往她手心塞了3文錢道：「你爹和你哥在門口等著你們，可記住別亂跑，要跟緊你哥和鳳仙姐。」靈兒接過錢笑道：「娘，我記住了。」
「早去早回。」
靈兒從北院出來繞到東院下房，她來到鳳仙屋外站門口掀開棉簾瞧里看去，只見鳳仙穿著一身桃紅色的棉衣棉褲，頭髮用紅頭繩綁著一個馬尾，正坐在圓桌上照著鏡子。靈兒在門外面「嘻嘻」笑著，鳳仙聽到聲音瞧她看去笑道：「難不成你娘今天開恩了！」她笑著走進來道：「對的，她開恩了！同意我去了。」
「外面下雪沒？」
「沒吶！出太陽了，我哥和爹在門口等著咱呢。」
「那走唄。」
鳳仙過來牽起靈兒手一同走出房間，倆人向大院門口走。來到院門，倆人就看見李二和槐子坐在馬車前頭，她們下了台階，來到馬車旁。李二過來搬踏板下來，鳳仙先跨上馬車，靈兒後跟上，鳳仙拍了一下槐子肩膀說：
「你今天不用上工？」
「要幹活，今天酒坊還有點事。」
李二收好踏板，就吆喝馬向村牌坊走去，馬車在大馬路上跑開了。這是靈兒第一次出來，她掀開馬篷四周張望，經過那一條村落，那條河流，她都得細細瞅著。她看見沒戴帽子的哥哥頭上冒著熱氣笑得可歡！快到鎮上的大牌坊時，槐子才回頭掀篷簾說：
「老妹前面就到了。」
靈兒從篷里鑽出好奇的看向前面：牌坊底下已擺滿了各種小攤，最前面的都是賣家禽的，還有人牽著小羊，小牛出來賣。車到牌坊門口，鳳仙就拉靈兒下車，鳳仙要去看手飾，倆人鑽進人群，李二沖她倆喊道：
「你倆可別走散了，我們先回酒坊去。」
靈兒回頭沖父親擺擺手，馬車繞向了另一條小道進鎮。鳳仙拉著靈兒先鑽出賣家禽的攤子，出來後靈兒就看見賣年畫的，那些畫上的小人讓她停住了腳步，鳳仙問她：
「你喜歡？那行你挑一張，我送你。」
「真的鳳仙姐？」
「挑唄，都說喜歡的，姐送。」
靈兒在停下的小攤里挑了一張「鯉魚福娃」拿在手裡，鳳仙付完錢又拉她往前走，再前面一點擺著首飾攤兒，琳琅滿目的各種款式的都有，鳳仙挑了一個刻花的銀釧子戴手上，她笑著問小販：
「叔，這多少錢？」
「五十文錢。」
「這麼貴，能少點嗎？」
小販看著她說：「這位姑娘，這價格就是我們平民能消費的，你不看那首飾店裡頭的，老貴了！」
倆人討價還價，四十文錢定了下來，給了錢鳳仙滿意的拉著靈兒回了酒坊。倆人剛進門，就看見李二和善兒在店鋪說話，槐子正幫夥計抬著大酒罈，鳳仙拉靈兒跨了進去，善兒見到妹妹便誇了起來：
「咱家老妹是越大越俊了！」
鳳仙走到他跟前看著他說：「你磕磣我了，給我錢，我要看戲去。」
「誰磕磣你了！哥這是誇你哪！你說要多少？」
鳳仙舉起了兩個指頭：「兩塊錢？」
「行吧！你都成老姑娘了，咋整天還像個小孩樣！」
善兒從長袍袋子裡掏出兩元遞上，鳳仙拿過拉上靈兒向門口走去，善兒趕緊拉住槐子道：「你快跟上去，看緊點。」
「唉！」
槐子放下手中的活追了過去，他追上倆人道：「鳳仙，你哥讓我跟著你哩。」鳳仙回頭看了他一眼道：「那走，我們去茶樓聽書去。」
「今日別聽書了，咱看戲去。」
鳳仙回頭問：「那個戲班的？」
「不知道哪！我剛才過來看戲院門口排了戲。」
「我還是想聽書。」
「走吧，看戲去。」
槐子拉起鳳仙的手就要往前走，鳳仙停下步子，槐子回頭尷尬的放開了她的手，鳳仙滿臉彤紅，靈兒看著倆人噗嗤的一下笑了，槐子趕緊解釋道：
「我聽你哥說今年戲班子不好找，好的戲班子都往外面走了！連平時我們請得鳳唯仙戲班子，今年也去上海了，這次請得是隔壁鎮一家老戲班，所以，我才想著去看戲。」
「行吧，那我們走吧。」
鳳仙拉起靈兒的手，三人趕到戲院門口，鳳仙看了一下排告板，上面就兩齣戲，一台是《竇娥冤》，一台是《望江亭》，鳳仙看了下，也不管是那個戲班子了直接在院門買了票，拉著靈兒走了進去。鳳仙找了最前一排的桌子坐下，夥計看見她們進來坐下，就端著茶壺過來問道：
「幾位客官，要吃點啥？」鳳仙看看他說：「給我來碟米糕，一碟花生米，靈兒你們要吃啥？」
她又看向了靈兒，靈兒沒作聲，她正緊張的盯著戲台，戲院觀眾席周邊賣煙的小孩頸上掛個木托盤正一桌桌的問著，突然一陣鑼鼓聲響起，戲台左側方依次走出了兩位身穿剪衣，頭戴盔帽，腳踏虎頭靴的軍爺，他們邁著方步繞著戲台走了一圈後，悅耳的女聲從後台傳出：「沒由來犯王法，慘遭刑憲…」台下馬上響起了一片鼓掌聲。鳳仙沉迷的看著，手指不自覺的在桌上敲動。這場戲唱下來用了將近一個時辰，等他們出來時午後的太陽已掛在天空的正中央。
鳳仙見時間還早，她知道戲院過橋對面有間尼姑庵，那裡香火旺得很，於是她決定去那裡看看，她拉起靈兒手向尼姑庵走去，槐子跟了上去問道：
「你們這是要去那？」
「去尼姑庵，你去不去，不去，那就先回去吧。」
槐子看著她道：「我還是跟著吧。」
三人到了尼姑庵，門口人多得很，槐子對她倆說：「你倆進去吧，我在門口等你們。」 鳳仙就同靈兒走了進去，靈兒轉頭看著鳳仙問道：「人家都是求財，求子的，鳳仙姐你求啥？」 鳳仙貼她耳邊說：「咱求姻緣。」
「鳳仙姐，你看上誰了？」
「不告訴你。」
倆人上到大殿，在門口靈兒拉住鳳仙說：「鳳仙姐你去求吧，我在外頭等你。」鳳仙叮囑她道：「也行，可你不許亂跑。」
「知道了。」
鳳仙在門口買了香走了進去。靈兒環視四周，她讓這裡古樸的房子，與四周高大的松樹給吸引住，她見庵下面台階轉角處有擺小吃攤的，人挺多，而且這邊風景挺好的白雪，綠松，格外怡人，她就繞著大殿轉到殿後左邊的偏殿去了。
誰曾想當時靈兒和鳳仙從戲院門口出來時，就有倆人盯上了她們，那倆人一路跟到尼姑庵，見鳳仙一人進了大殿，而靈兒又向偏殿走去——那邊人少，有條小路可上山，倆人就知道機會來了，他們琢磨了一下，便拿著麻袋轉向了靈兒。
他們見四周沒人，靈兒在前面走著並沒警覺四周，他們便從後面用麻袋套住了靈兒的頭，靈兒掙扎，那倆人中其中個子大的那一位，他扛著靈兒就向山上跑去。
鳳仙從大殿出來，四處轉了一下，找不著靈兒，心想興許她出了大門，於是她也走了出去，槐子坐在大門右側的大石頭上，鳳仙叫了他一聲：「槐子哥。」槐子沒見到靈兒便站起過來問道：「我老妹呢？」
「她沒出來，裡面沒找著啊！」
倆人馬上察覺出了問題，又匆忙往庵裡面去找，倆人分開在庵內找了個遍都沒找到人。眼看快天黑時，鳳仙和槐子心更急了！倆人一商議，槐子留下等，讓鳳仙回去報信。可槐子看天都快黑透了，他又不放心鳳仙，倆人只好一同回去，
「什麼？人不見了？這麼大的人了咋能憑空消失了呢！」
槐子哭著說：「爹，真找過了，沒有！」
李二提起馬燈出門，槐子跟上，停下打算盤的善兒對櫃檯夥計說：「快去後院叫上人，都提燈出去找。」
「唉。」
夥計匆匆走了，沒過多久五六個夥計提著馬燈過來。善兒讓鳳仙看店，眾人都往尼姑庵的後山找去。山上燈光影綽，遠遠的都能聽到呼叫靈兒的聲音：「靈兒，靈兒…」
四周靜謐，庵內尼姑聽到聲音走出禪房向山上看去。他們擴大範圍找，直到天亮仍沒有消息，李二就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