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際,字無涯,洪邊宋氏第四世嫡長孫。
洪邊宋氏在宣德年間,就已經成為水東宋氏主幹,歷代族長皆為貴州宣慰使。
如今宋然年邁無子,按理說,宋際當屬第一順位繼承人。可惜他是個書呆子,成天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族長宋然更喜歡另一個侄子宋儲。
同理,宋際也不喜歡自己的伯父,他甚至當面斥責宋然:「汝取字浩然,有何浩蕩之氣,有何博大胸懷?數十年間,不思仁愛百姓,不懂文章教化,只知盤剝享樂,吾深以為恥也!」
這兩年,宋然對大侄子更加厭惡。
因為宋際整日奔走聯絡,不但想恢復爺爺宋昂辦的義學,還打算在各長官司創建社學。見宋然對辦學毫無興趣,宋際居然跑去找安貴榮,想跟水西安氏一起建學校。
宋家和安家,關係可差得很啊,這小子為了建學校,連家族利益都不顧了。
書店老闆首先奉上一本,屈身笑道:「宋公子,此乃《西涯詩錄》。」
宋際頓時喜道:「可是西涯先生的新作?」
書店老闆介紹說:「半為新作,半為舊作。西涯先生的詩詞,俱皆匯集此書,你在貴州找不到更全的錄本了。」
西涯先生,便是內閣次輔、少傅兼太子太傅李東陽(還有半年當首輔),他的《懷麓堂集》尚未整理出版,如今只有各種散錄作品傳世。
宋際連忙翻閱詩集,果然發現一些新詩,忙問道:「作價幾何?」
書店老闆道:「此書來之不易,為一進士輾轉抄錄而成。你看這字兒,正經的……」
宋際懶得聽他囉嗦:「不就是想加價嗎?多少錢?」
書店老闆收起笑容,正色道:「紋銀二十兩。」
「不貴,記在我帳上。」宋際並不感覺吃虧,反而認為自己賺到了。
幾個穿青人卻被驚得目瞪口呆,這本詩集也就幾十頁,居然值他娘二十兩銀子!
其實很正常,物以稀為貴嘛。
即便到晚明時期,書價已經降得很低,一兩百文就能買一套書。但那只是常見刻本,稀有的抄本要貴得多,耗費精力收集整理的錄本就更值錢。董其昌獲得《靈飛經》之後,海寧陳家借來刻入石碑,有人拓碑進行刻印。一卷《靈飛經》的拓印刻本,竟能賣到十兩白銀,而且還有人搶著買。
在袁剛等人驚呆的同時,王淵突然眼睛發亮,他仿佛看到了一個野生的冤大頭,一個行走的提款機。
此君頭大,吾手甚癢,欲持竹槓敲之!
但王淵的身份有些尷尬,一個蠻夷孩童而已,行事頗不方便。他悄悄拉扯沈復璁的衣服:「先生,看你的了。」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沈師爺心領神會,說道:「遇事莫急,且再等待。」
書店老闆也不再招呼他們,只欠身站在宋際身邊,陪同這位宋公子一起看書讀詩。
宋際連續翻了幾頁,終於有一首沒見過的。他不禁仔細看去,驀地皺起眉頭,念叨:「『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繼恩一鎖成鴻圖……誰復糊塗如此乎,宗乎善矣為孫謀。』這首怎如此怪異,非詞非曲,又不對仗,還失粘出韻,而且意思我也看不懂啊。」
沈復璁本想觀察宋際的性格,再來決定如何忽悠。但此刻突然出現好機會,立即作聲道:「西涯先生是在自比北宋宰相呂端。此詩必為近半年所作,可能是被同僚質疑,寫出來自我辯解,順便發一下牢騷。」
「何解?」宋際還是聽不明白。
沈復璁解釋說:「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此乃宋太宗對呂端的評語。呂端出任宰相,得過且過,毫無作為,卻總在關鍵時刻任事,宋太宗駕崩後更是一舉定乾坤。去年新君嗣位,內官專橫,陷害忠良。內閣諸公束手無策,可能西涯先生也被同僚罵了,他才寫這首詩辯解一二,也是讓群臣繼續等待鋤奸良機。」
「原來如此!」
宋際恍然大悟,復又問道:「既然托詩言志,又為何把詩寫得失粘失對出韻?」
沈復璁笑道:「故意為之。如此一來,誰讀著都彆扭,更能體會他的心境。畢竟太監有皇帝護著,誰當閣老都尷尬,在政事上難有作為啊。」
宋際拍手大讚:「妙哉,妙哉!」
這是一首很古怪的詩,把寫詩能犯的錯誤都犯完了。但如果像沈復璁那樣理解,立即就能化腐朽為神奇,令人不禁拍案叫絕。
沈復璁又說:「什麼平仄對仗押韻,都是宋人總結出來的,唐人根本不管這些。西涯先生一向追求盛唐古意,單從技法而論,這首詩也是在力求復古。」
聽到這裡,宋際把詩再讀幾遍,越讀就越興奮,這才轉身作揖:「先生大才,令吾……呃,你是里民子?」
「里民子」即穿青人的別稱,沈師爺如今也是一副穿青人打扮。
沈師爺作揖道:「鄙人沈復璁,字慰堂,紹興府餘姚人,成化十四年進學。」
宋際暫時放下心中疑惑,回禮道:「原來是沈朋友。在下宋際,字無涯,貴州洪邊人。說來正巧,我也是成化十四年進學。」
老子十七歲中秀才,已經很難得了。你才多大歲數啊,居然跟我同一年進學?沈師爺聽得有些納悶,不由問道:「敢問朋友貴庚?」
書店老闆笑著介紹:「宋公子九歲便中秀才。」
沈師爺連忙做出恭敬模樣,抱拳說:「宋朋友竟還是神童,失敬失敬!」
「哪裡哪裡,不提也罷。」宋際稍微有些尷尬,因為考秀才的時候,主考官和閱卷官都是他爹。
沈師爺故意噁心人,又問道:「宋朋友九歲中秀才,恐怕此時早就中舉了吧?」
宋際頓時更加尷尬,解釋說:「貴州生員,必須到雲南參加鄉試,來往路途頗為坎坷。吾及冠之後,第一次去應試,走到半路便病倒了。三年之後又去應試,在雲南染上風熱之症,文章還沒做完便暈在考場。三年之後再去應試,山洪阻斷了官道,只得繞道而行,趕到雲南已經耽誤考期。接著吾母病故,又錯過了一次鄉試,蹉跎至今竟還是個秀才。慚愧,實在是慚愧,讓沈朋友見笑了。」
這他娘還有比我更倒霉的?
沈復璁只得安慰:「宋朋友滿腹經綸,想來下一次必定中舉!」
「承君吉言,」宋際抱拳道,「沈朋友既是江南人士,又如何來了貴州,還穿著里民子的衣服?」
沈師爺再次變臉,既哀痛又憤怒,朝著北面拱手,大義凜然道:「新君嗣位,內官當道。那些沒卵閹貨以太監劉瑾為首,欺君罔上,結黨營私,殘害忠良。吾雖為末流佐官,卻也挺身而出,冒死以諫。可恨那劉瑾蒙蔽聖聽,一手遮天,爪牙遍布。吾身陷囹圄,又遭嚴刑拷打,還令吾攀誣清流上官。但吾等讀書之人,便是慘死獄中,也不會跟閹黨同流合污,要留得一身清白在此人間!閹黨無可奈何,便將吾流放三千里,發配到雲南蠻夷之地。」
先前對那首詩的解釋,已讓宋公子為之絕倒,此刻哪會懷疑沈師爺說假話?
宋際肅然起敬,整理衣襟,俯身大拜道:「先生鐵骨錚錚,一身正氣,實乃吾輩榜樣。且受我一拜!」
王淵在旁邊聽得直翻白眼。
但不可否認,別看沈師爺平日不著四六,關鍵時刻肚子裡還真是有貨。
話又說回來,人家以前可是知府的謀主,不但幫知府出謀劃策,還全權負責知府的來往文書。怎麼可能是個草包?
在穿青寨混成那副模樣,純屬秀才遇到兵,講啥文章道理都沒用。
而到了貴州城,遇見咱宋公子,沈師爺瞬間恢復正常水平,能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把讀書人輕輕鬆鬆給忽悠瘸了。
(PS:推薦兩本火書。一本是本書盟主的《我真沒想出名啊》,另一本是大羅羅的《搶救大明朝》,感謝兩位老鐵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