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城,宋公子書房。
宋際去年又到雲南鄉試,不但沒有發生意外,而且居然被他考中了!
於是,宋堅、宋際父子爆發激烈爭吵。
宋公子想要外出遊學,攜重金尋訪名師,為今後考進士做準備。
而宋堅表示強烈反對,他雖然有幾個兒子,但只有宋際屬於嫡長孫,是唯一有資格爭奪貴州宣慰使的人選。外出遊學動輒數年,指不定哪天宋然死掉,宋公子趕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至於考進士?
別扯淡,那玩意兒困難得很。而且,一旦考中之後做官,等於自動放棄土司繼承權。
於是乎,考中舉人的宋公子,不但沒有獲得獎賞。反而失去自由,被父親軟禁在家中,只能每天靠讀書打發時間。
「淵哥兒,你真見到了那位陽明先生?」宋公子非常興奮,既然不能去外省遊學,那在附近找個名師求學也一樣。
「宋公子急匆匆派人尋我,就是要問這事兒?」王淵奇怪道,「你是怎麼知道陽明先生的?」
宋公子笑道:「不止是我,貴州好多讀書人都知道。」
自從上次跟王陽明喝酒之後,王淵有半個多月沒再拜訪。因為提學副使席書已經回來,並且公布了道試日期,他需要留在家裡努力學習《禮記》,就怕席提學突然腦子抽風要考五經。
誰知僅僅半個月,被禁足在家的宋際,居然都聽說了王陽明的大名。
這消息傳得也太快了吧。
從貴州城前往龍場驛的官道,雖然比扎佐驛要好走得多,但來回一趟至少也得一天半!王淵上次還是趕夜路回來的。
如此傳播速度,用腳後跟去想,也是王陽明自己故意散播消息。
龍場悟道,並不突兀。
王陽明經歷了二十年苦思,又結合自身之遭遇,才突然在一瞬間悟通。
悟道之後,便是傳道。
這般道理,生番苗夷肯定不懂,只能傳給貴州的讀書人。
王陽明立即派人來貴州城,在司學附近造勢,說白了就是搞招生宣傳。他不為功名利祿,僅僅為了傳道,即便是貧寒子弟,身上一分錢沒有,都可以帶著乾糧去龍崗山免費聽課。
王淵跟宋公子沒聊兩句,沈復璁也被僕人領進書房。
宋際立即起身詢問:「沈兄,你跟那位陽明先生是同鄉,可知他真實學問如何?與你相比誰高誰低?」
沈師爺顯然也聽到了關於王陽明的消息,他苦笑道:「王幼安(王陽明)的父親就是狀元,家學淵源,我怎麼能跟他比?雖為同鄉,但王幼安少年時住在北京,他回浙江考鄉試的時候,我早就去給恩主當幕賓了,至今未曾見得一面。」
「原來如此。」宋公子有些失望。
「不過嘛,」沈師爺接著說,「我在江南亦聽過他的大名。此君自號陽明子,弘治末年,已有年輕士子稱其為『陽明先生』,可見才學遠超常人。」
這句話的潛台詞是,能被江南士子稱為先生,沒有真才實學根本鎮不住。
宋公子又問王淵:「你那天跟陽明先生聊了些什麼?」
王淵仔細回憶,把雙方的對話大概複述了一遍。
「你呀,」沈師爺搖頭苦笑,告誡道,「不要總是非議朱子,你連《朱子語類》都沒讀過。」
王淵問:「我哪裡說錯了嗎?」
沈師爺解釋道:「你對於『理』的理解,只是在拾朱子之牙慧。朱子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有還未懂得的道理,那就從已經懂得的道理去做。如果懂得道理還未做到,那就應該努力踐行。知與行,在朱子看來是互相促進的,跟你那天說的話並無矛盾。」
「這番話,我怎麼沒在《四書集注》里看到?」王淵有些迷糊。
「當然看不到,那出自《朱子語類》,不是科考必須掌握的內容,」沈師爺連連搖頭,「你當朱子被視為聖賢,就憑他對四書的批註嗎?謬矣!」
王淵說道:「存天理,滅人慾,這句話總是朱子說的吧?我可不大認同。」
沈師爺說:「你跟著我治《禮記》為本經,很快就能學到這句話的出處。」
「存天理,滅人慾,居然出自《禮記》?」王淵大為驚訝。
討論其他學問,或許沈師爺還比較勉強,但《禮記》他早就翻爛了,當即糾正王淵的錯誤理解。
原來,朱熹認為萬物同源,太極為道,也即天理,即法則規律。太極生陰陽,衍萬物,氣化流行為實質,人與物都帶有自己的屬性。人的屬性有光明,有陰暗,有清濁之分。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愛慕女子,這些基本的欲求,在朱熹看來都是天理。他想滅的人慾,是鋪張浪費、好色成性、貪圖享受等等。
「存天理,滅人慾」的真正含義是:人應該恪守大道至理,摒除陰暗,心向光明,去惡存善。只有將自身之惡性消除,才能越來越接近聖人。
佛道亦然,道家斬三屍,佛家去三毒,跟儒家的「存天理,滅人慾」一個意思。
而王陽明的「致良知」,也是「存天理,滅人慾」的另一個版本,只不過二者的實現方式不同而已。
統治者和道學家們,故意曲解朱熹真意,最後搞得越來越邪乎。甚至後世的仙俠小說,都受此歪理影響,以為斬三屍成聖,就是要毀滅人的一切欲望。
「我明白了,多謝先生教誨。」王淵無比誠懇的作揖答謝,同時開始進行自我反省。
沈師爺告誡道:「我的學問有限,不能教你太多高深道理。但我知道,朱子不是一般人能非議的,至少不是你現在能非議的。想要駁倒朱子,總得把朱子的所有著作都看一遍,你現在才讀過幾本書?」
王淵再度作揖:「學生謹記。」
宋公子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他雖然考上了舉人,但所學僅限於《四書集注》和《五經正義》,完全聽不懂兩人此刻在講些什麼。
嗯,其實聽得懂,但無法理解。
在宋公子看來,認真讀聖賢書就夠了,哪來那麼多心中疑惑?
王淵卻猛然驚醒,只想抽自己幾嘴巴子。
因為《四書》學得太快,再加上穿越者的優越感,王淵已經有些盲目自大了。他只接觸到儒家皮毛,就覺得儒家不過如此,甚至對朱熹越來越不尊敬,而且還多次把這種情緒表達出來。
幸虧王淵年齡尚小,王陽明和席書都不跟他計較。
王淵不禁問道:「先生,朱子的真義到底是什麼?」
沈師爺仔細想了想,說道:「理。」
這不廢話嘛!
王淵瞬間無語,不再對沈師爺抱有期望,這種問題只能去找王陽明解答。
事實上,朱熹的理學,是客觀唯心主義;而王陽明的心學,是主觀唯心主義。
理學的致命傷,是知識論與方法論的割裂,再加上統治者不斷歪曲洗腦,從而形成了對讀書人的思想禁錮。
王陽明就是被這種割裂搞糊塗了,不能用方法論來驗證知識論,只能另闢蹊徑由內心尋找答案,直接從客觀唯心主義跳到主觀唯心主義。
王淵嘛,穿越者,肯定是唯物主義。
在王淵自我反省的時候,宋公子請沈復璁出主意,商量如何翹家逃跑,前往龍崗山聽名師講學。
沈師爺可不會摻和這種事兒,敷衍道:「令尊看守嚴密,暫時無法可想,且待吾回家慢慢思之。」
宋公子抓住沈師爺的雙手:「沈兄,請務必儘快想出計策!」
「吾必當盡力。」沈師爺還在糊弄。
等離開書房之後,沈復璁才鬆了一口氣,對王淵說:「過幾日就要道試了,須作八股,還要考五經。」
王淵鬱悶道:「我《禮記》只學了幾篇,看來只能瞎糊弄了。」
沈師爺笑道:「不必焦急。席按台也知貴州童生不易,因此不管是四書還是五經,這次出題都只限於第一篇。」
「那還好,」王淵也笑起來,「這算舞弊漏題嗎?」
「不算。」沈師爺說得斬釘截鐵。
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