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喵~」
宋靈兒盤腿蜷在一把太師椅內,腿上還趴著水泥,一人一貓皆在打盹兒。
明代的太師椅與清代不同,它專指圈椅,從椅背到扶手連成半圓形,躺起來比清朝的太師椅更舒服。
突然間,院子裡傳來同伴的叫聲,水泥的兩隻耳朵立即豎起。這貨雙腿在宋靈兒肚子上借力,猛地一蹬,便飛快躥到院中。
土木三傑光榮會師,也不曉得要去幹啥壞事兒。
宋靈兒迷迷糊糊睜眼,打著哈欠雙手高舉伸懶腰,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掀飛,又扭脖子說:「什麼時辰了?肚子感覺有點餓……咦,你的衣服怎麼掉地上了?」
王淵沒有說話,抱著《朱子語類》看得津津有味。
宋靈兒彎腰撿起衣服,喃喃自語道:「算你有良心,還知道怕我著涼了。」
王淵依舊在看書。
「書呆子。」
宋靈兒嘀咕一句,扯開嗓子大喊:「阿采,端點吃的過來!」
不多時,阿采端來一盤糕點,還為他們沏了兩盞茶。
宋靈兒自顧自吃零食,毫無淑女形象,邊嚼邊說:「喂,這兩天都不陪我打獵了,看的是什麼鬼書啊?」
王淵終於把書合上,笑道:「很有意思的書。」
「這麼用功,你怕自己做不成秀才?」宋靈兒問。
王淵搖頭道:「這本書,跟考秀才無關。」
「那你還看個屁啊。」宋靈兒表示無法理解。
王淵微笑道:「你不懂,這本書很有意思,今後我可能要靠它來混日子了。」
自從那天被沈復璁點醒之後,王淵就去買了一本《朱子語類》。買書錢是找宋靈兒借的,反正債多不愁,今後尋機一併償還便是。
此書一翻開,王淵就進入了新天地。
宋代以前,儒家學說汗牛充棟,還糅雜諸子百家和佛道理論,內容繁雜且又缺乏系統性。
朱熹在程顥、程頤的基礎上,用《易經》搭建地基和框架,以太極陰陽五行構造宇宙觀,又將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扔進來,形成了擁有完整理論體系的理學。
理學所講得那些大道理,在人文方面全是正確的,再過一千年都沒法去挑錯。
可惜,過於務虛。
王淵粗略的將《朱子語類》讀完,此刻喜不自禁,拿起毛筆在紙上寫出四個字。
宋靈兒嚼著糕點,湊過腦袋一看:「物理、化學……這什麼意思?」
王淵壞笑道:「朱子說要『格物窮理』,我簡稱為『物理』;朱子說萬物皆由陰陽『氣化流形』,我簡稱為『化學』。物理與化學,就是我這輩子的學問之本。不過現在暫時無用,須等我考上進士之後,闖出一番名氣才有人信服。」
「不懂你在說什麼。」宋靈兒愈發迷糊。
王淵想幹啥?
當然是篡改理學經義。
這玩意兒改起來太順手了,誰讓朱熹在做學問時,處處帶著科學研究思維——客觀唯心主義都這樣。
王陽明其實在做同樣的事情,悄悄篡改理學經義,但依舊掛著理學招牌,「心學」是徒子徒孫們公然喊出來的。
王淵打算先跟著王陽明混,借王大爺的名氣推銷自己,然後將理學和心學打包一起篡改,從而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學說。
嗯,心學和理學相融合,難道叫心理學?
心理學大師王二,這個綽號還蠻不錯。
王淵喝了一口茶水,便翻開《禮記正義》苦讀。
宋靈兒抱怨道:「怎麼又看書?沒勁!」
王淵興奮地說:「我要努力考科舉,儘早將自己的學說傳播出去!當務之急,就是要通過道試。」
……
道試比縣試、府試正規得多。
王淵和劉耀祖提前三天,在貴竹司領到空白試卷,並填寫姓名、年齡、籍貫和祖宗三代。然後就可獲得試卷結票,即准考證,考試那天憑準考證去領自己的試卷。
正常情況下,所有州縣的童生,都必須聚在一起考試。
考生人數太多的省份,以縣為單位分成數場進行,每場考試的題目都不相同,這樣就能防止先考者泄題。而且考試順序也有講究,牛逼的州縣先考,這種排列規矩被稱為「縣綱」。
但貴州交通不便,席書為了照顧偏遠地區,他主動前往各地分開監考,這樣就免去童生們來往旅途之苦。
寅時四刻,相當於凌晨五點,童生們就摸黑來到司學門口。
這種折騰人的規矩,倒是便宜了小商販,一個個挑著攤子來賣早餐。
劉耀祖忐忑無比,啃著王淵買來的肉餅說:「我這次肯定不行了,昨晚才勉強把《禮記》第一篇背熟。」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肯定可以的。」王淵笑道。
兩人說笑之間,一幫窮酸負手而來,直接走進司學大門。
為首者叫張邦臣,貴州宣慰司學教授。「教授」是官名,相當於省級公立學校的校長兼教導主任。
如果王淵能夠考上生員,今後肯定要進司學,在咱們這位張教授手下讀書。
在古代,不論哪級官學的老師,一個個全都是窮逼。
對讀書人而言,窮可自然演化為清高,這些老師們就很清高。管你多大的官,你的命令正確我就聽,但別想我給你好臉色,便是大明首輔來了照樣擺架子。
為啥?
因為老師們無法升官,而且還窮得叮噹響,也就沒必要再巴結誰。頂撞了上官無所謂,一個破教職而已,誰愛當誰當,你牛逼就撤我職啊,更何況地方官沒權力解聘老師。
綜合以上因素,便是堂堂的一省布政使,見到官學教授也得以禮相待——跟一個窮酸計較什麼?好處全無,還落得壞名聲。
張邦臣是貢生出身,而且是歲貢。
即秀才考了幾十年還沒中舉,由地方推薦去國子監讀書,接著便等待朝廷分配工作,而且一般分配到各地當老師。
一旦接受老師職務,今生便升遷無望。
像張邦臣這種更慘,工資不足以生活,得等著學田收成過日子,遇到旱災什麼的就要餓肚皮。
但此時此刻,張邦臣卻威風凜凜。
他跟別的老師一路行來,腳步虎虎生風,沿途學子全部躬身行禮。就像社團大佬帶手下巡街,一路上都有小弟問候:「邦哥好,邦哥辛苦了!」
張教授來到司學大堂前,此處已站著十多人,皆為各長官司的副官,以及為童生結保的廩生。
正常情況下,各地知府和首縣知縣,都應該親自到場參與監考。但貴州的土司們架子大,只派了個副官過來應付,席書也懶得計較那麼多。
「提調官進!」
有吏員在西廳高呼,提學副使席書此刻正端坐在西廳。
提學官坐西廳也是有講究的,跟西席的來源一樣,都是源自漢明帝尊桓榮為師,請桓榮坐西朝東。
各路官員依次進入西廳,朝席書作揖行禮,席書面露冷笑,不予理會。
按正常情況,第一批進入的應該是知府。且知府不用作揖,提學官要作揖還禮。到了貴州這邊,剛好給弄反,只因來的全是副官。
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程番府知府。
席書直接走到程番知府面前,作揖行禮,程番知府也違制回禮。
程番知府由漢官擔任,屬於附郭省城的一個府。但其轄地,大半都被土司實際掌控,因為程番同知姓宋,這知府當得非常憋屈——程番府,就是後來的貴陽府,從此有了貴陽這個地名。
席書與程番知府互相行禮,這才退回自己的座位。
接著司學老師們進來,席書再次起身行禮。張教授等一幫窮酸負手而立,他們依制也是不用回禮的,這是老師們少有的風光時刻。
最後,為童生們作保的廩生,要全部站在西廳前,給提學官作揖行禮。而席書都不用站起來,更別提回禮什麼的。
接下來的正常程序是點縣名,叫到某某縣,該縣教官就要應聲,然後跑去站在提學官身後。但在貴州嘛,這個程序直接省去,因為今天就沒來幾個縣級官學老師。
隨即點出作保廩生的名字,也全部站在提學官身後。
終於,輪到考生點名。
「貴州衛李珣!」
「有。」
「中曹司張仲!」
「有。」
考生們陸陸續續進來,就站在西廳前的院子裡,隨即拿著准考證去領自己的答題卷。接著前往搜檢處,接受搜身檢查,以防止作弊。
道試不能自選座位,答題卷、准考證和考桌都有編號,必須三者編號相同,才能通過核查並開考。
王淵慢悠悠研墨,不多時便得到題目:一道四書題,不少於200字;一道五經題,不少於300字。
四書題為: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果然就像沈師爺所說的那樣,席書只考四書五經的第一篇,而這道題正是《孟子》的第一篇。
王淵寫八股,就跟搞土木工程一樣,先確定好總體設計,再拆開來分段設計,接著再一點點進行施工。
這道題談的是利益與仁義,特別簡單,但想寫出彩很難。
王淵首先確定中心思想,即君子不是不言利,而是只言利有大害,講仁義則不求利而得大利。
「君子惟仁義而不言利者,蓋專利誠亂之始也。」這就是破題了。
接下來承題,簡述只言利的危害。
然後起講,闡述仁義的好處。
中間八股,詳細討論利益與仁義的辯證關係。
最後大結,盛世都是施仁政而利天下,君子都是踐仁義而利家國,則萬民皆可享其大利。王朝末世人人言小利,不追求世間大利,則引來大害降臨。所以我們要吸取教訓,認真聽從先賢的至理名言。
順便還拍了朱熹的馬屁,說什麼仁義就是天理,咱們都要悉心領會和踐行。
其實王淵真正的想法,雖然也同意仁義為先,但關鍵時刻要靠利益去推動,可惜這種話不能在試卷上寫出來。
(PS:沒找到八股範文,本想自己寫一篇,結果破題就破了半小時,內容咱就直接省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