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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今夕何夕】

2024-08-14 19:45:53 作者: 王梓鈞
  冬去春來,草長鶯飛。

  大明首輔李東陽,依舊在做他的救火隊長。以劉瑾為首的八虎想弄死誰,他就站出來說情,對上勸諫皇帝,對下討好太監。最終結果,往往是營救對象遭受酷刑再罷官,窩窩囊囊但好歹保住一條性命。

  雖然庇護了許多官員,李東陽卻兩頭不討好。

  太監們嫌他礙事,官員們譏他軟弱,莫名其妙得到個「伴食宰相」的諢號。

  就連李東陽的學生羅玘,都寫信跟老師恩斷義絕。羅玘說,滿朝正直大臣都走了,你還留下來丟人現眼,我今後不再是你的學生!

  在既定印象中,內閣似乎權力很大。

  但實際上,具體事務有六部負責,批紅權力掌握在太監手裡。劉瑾自己就是秉筆太監,又掌控了吏部和兵部,等於直接將內閣架空,李東陽這個大明首輔僅剩下議事權。

  好在楊廷和已經被拉進內閣,李東陽總算有一起奮鬥的同志。他們現在整天想著如何扳倒太監,根本分不出精力,也沒有那個權力去管貴州叛亂。

  貴州依舊在打仗,從去年六月,打到今年三月。

  叛軍規模越打越大,兵力膨脹到接近五萬。不過很快就腐化墮落,三苗酋已經沒有進取心,腦子裡全是追求享受,對百姓的盤剝程度甚至超過了宋家。

  屠龍者,終究還是變成惡龍。

  ……

  龍崗山。

  王淵拿著自己的家庭作業,去找老師批改:「先生,此文已經制好。」

  王陽明仔細瀏覽,評價道:「你的文章向來樸實,這篇時文論述得嚴絲合縫,已經沒有什麼好糾正的地方。但你的文筆終究是個問題,搬去貴州城之後,應該開始修習辭章之學。「

  「先生,我該看什麼書?」王淵問。

  王陽明說:「把《詩經》、《楚辭》、《樂府詩》全都背下來,然後再選背一些《全唐詩》。等你能背誦一千首詩了,我再給你從《文心雕龍》講起。」

  「先生是要我教我作詩嗎?」王淵又問。

  「詩詞乃小道,只是辭章之學的一部分,」王陽明解釋說,「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發而為辭章,神理之數也。辭章之學,以情為主。你現在的文章,載道有餘,五情不足,服人而不動人。」

  說白了,王淵將議論文寫得乾巴巴,只能曉之以理,無法動之以情。

  王陽明不會教王淵作詩,什麼平仄對仗更不會提,僅教弟子怎麼把文章寫得聲情並茂。

  王淵拱手告退,回自己宿舍收拾行李,明天就要去貴州城讀書了。

  王陽明則拿起弟子的文章,重新品讀一番,臉上不自覺就泛起微笑。

  這是一道五經題,而且是成化朝的會考題目,出自《禮記·月令》:天子乃鮮羔開冰,先薦寢廟。

  王陽明讀書之時,學過這道題的範文。詳細內容已經忘了,但還記得那個叫董韜的進士,先把月令論述了一番,最後強行扯到孝道上面,被朝廷大佬們評為會試《禮記》第一,這篇範文隨即刊行全國供諸生鑑賞。

  此後遇到相似題目,士子們有樣學樣,也生拉硬扯往孝道上靠。千篇一律,殊無新意,令人讀之,味同嚼蠟。

  王淵的論述則叫人耳目一新,同樣以月令開題,在承題階段就轉向天下社稷。整篇文章立意高遠,可惜礙於粗劣文筆,總缺一點大氣磅礴的味道,因此王陽明才讓弟子修習辭章之學。


  其實,以這篇文章的立意,又兼論述嚴謹、承轉自如,是肯定能夠通過會試的。

  這並非王淵把《禮記》學出了花,而是他格外喜歡《月令》此章。

  整本《禮記》,王淵獨愛《月令》,可以說已經倒背如流。這章在講四時變化,不同的季節,天子該做什麼,大臣該做什麼,將自然與朝政結合得非常緊密。

  比如說,孟春時節,萬物復甦。天子應該居住在東方明堂,穿青衣,佩青玉,青馬拉車,青鸞響鈴,青龍旗幟,吃麥子和羊。在立春之前三日,天子就該齋戒,帶領三公九卿祭祀於東郊,發布一年的政令。隨後,天子又率三公九卿,親自春耕,以身作則發展農業。在這個月,不能用母畜祭祀,禁止砍伐樹木,禁止搗毀鳥窩,禁止殺害母畜、小獸、雛鳥。不得修建城廓宮室,不得聚集民眾耽誤農時,還要掩埋枯骨屍骸。

  這段描述,蘊含了很多古人的樸素理念。

  甚至強調掩埋屍骸,其實就是春天來了,容易爆發各種疫病。

  當然,某些內容肯定有問題。孟春時節不但禁殺幼獸,連幼蟲也不許殺害,那麼蝗蟲幼崽該不該殺?

  ……

  蝗蟲幼崽該不該殺,龍崗諸生不清楚,但送上門的野豬肯定該殺。

  王淵還沒把行禮收拾好,就聽到外邊傳來喊聲。

  李應和書童李忠,用竹竿抬著一隻半大野豬,從附近的竹林里走出來。

  宋靈兒歡天喜地跟在旁邊,手裡握著弓箭,向諸生們高聲炫耀:「致命一箭是我射的,我一共射中它三箭!」

  李應把野豬扔到地上,腳踩豬頭說:「諸位同學,明天就搬離龍崗山,今天應該好生慶祝一番!」

  「這豬怎麼吃?」陳文學蹲過來問。

  王淵持刀而出,大笑道:「當然是吃暖鍋(火鍋)!」

  越榛頓時拍掌附和:「好主意,我已經一年沒吃暖鍋了。」

  「我來做廚前總指揮。」

  王淵開始發號施令:「伯元兄,你帶人去地里摘菜,反正明天就搬家,把菜全部摘光。宗魯兄,你帶人去採摘山中佐料。文實兄,你收集諸生的食物和調料。良臣兄,你去跟生苗交涉,看能不能買幾條魚回來……」

  一切安排妥當,王家僕從開始燒開水。

  死豬被開水一燙,便用鋼刀刮毛破膛,迅速被眾人分屍。

  王淵忍著惡臭,用鹽清洗豬下水,引來諸生的各種圍觀。至少在貴州,普通人家是不吃豬下水的,這玩意兒太難清洗乾淨,而且鹽巴奇貴無比——清洗豬大腸所用的鹽量,足夠拿去買半斤好肉了。

  搗鼓半天,王淵又開始熬製豬油,再用豬油和菜油炒制火鍋底料。

  有什麼就往裡扔什麼,以花椒、生薑、大蒜為主,可惜找不到辣椒,甚至辣椒的代替品都沒有。

  王大爺聞到鍋底的香味,也挽起袖子出來,拎著一把刀說:「為師也來幫忙。」

  王淵毫不客氣,指揮道:「把肉全都切成細片。」

  王大爺吃過涮肉,跟學生們一起,抄刀將野豬肉割成薄片。那些剩下的骨頭,則被王淵扔到另一個鍋里熬湯,香氣四溢還真像那麼回事兒。

  連帶宋靈兒在內,此時山上的學生只剩十多人。


  大概忙到傍晚,生起數團篝火,眾人圍坐在一起吃火鍋。

  蘸碟也是王淵調的,由於香油不夠,便將菜油熬熟冷卻,再添些食鹽、蒜末和野香菜。

  宋靈兒夾著一片五花肉,在鍋里涮了幾下,又在蘸料里一滾,吃得滿嘴流油,連連點頭說:「唔,唔,這個東西好吃,王淵你太厲害了!」

  魚肉、豬肉和蔬菜很受歡迎,豬大腸和豬腦子無人問津。

  王淵帶頭吃了一截豬大腸,把旁人給噁心壞了。但見他吃得快活,諸生也忍不住嘗試,各自稱讚一聲「真香」。

  李應突然站起來:「諸位,明天就要下山了,今夜一醉方休!」

  「干!」

  就連王大爺,都直接幹掉一碗,用筷子擊打碗碟,帶頭唱起江南小調。

  眾人紛紛展現歌喉,王淵也想來一首《精忠報國》,可惜他娘的只唱兩三句就忘詞兒。

  剩下的幾罈子酒全被喝光,宋靈兒靠在王淵身上,醉眼朦朧揉著肚皮:「王淵,我好飽啊。暖鍋真好吃,以後天天吃好不好?」

  「好,天天吃……嗝!」王淵迷糊道。

  王陽明也喝得酩酊大醉,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根竹枝,歪歪扭扭耍著劍舞,高聲吟唱:「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好!」

  諸生拍手喝彩。

  李應不顧天氣寒冷,直接脫成光膀子,捶著胸膛大喊:「誰來與我角戲?」

  「我來!」

  一門心思讀書的湯冔,此刻也把上衣脫掉,自告奮勇的跟李應摔跤。

  將近一年的山中生活,把大家都憋壞了,今天一通發泄,個個恣意玩耍,連王陽明都難得失態。

  王淵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遙望夜空星斗,已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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