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新歲

2024-08-15 00:47:51 作者: 唐酒卿
  沈澤川的鐐銬被解開,他活動著手腕,聽小旗呶呶不休地抱怨著。紀綱推著獨輪車手腳麻利地卸完禁軍的酒水,頭上裹著粗布挪過來。

  小旗吩咐紀綱春前把院子收拾乾淨,又往外邊去,要叮囑今夜的守衛小隊不許外傳。

  「傷著沒有?」紀綱拉著沈澤川的手臂。

  「沒有。」沈澤川抬手擦了脖頸,這裡被蕭馳野卡出了痕跡。他說,「師父。」

  紀綱說:「哪裡痛?」

  沈澤川搖頭,思量片刻,說:「他的外家功夫剛猛,拳腳強勁。我覺得熟悉。」

  紀綱燒毀的面容上露出驚愕,說:「咱們紀家拳,沒有往外邊傳過。」

  「他一出手,我便不敢再應。」沈澤川嘴裡似乎還帶著血味,他用舌尖舔舐著牙尖,又想了一會兒,說,「怕他看出什麼端倪,所以沒敢動真格。只是撒潑耍賴也沒將他哄過去,師父,他怎麼這般恨我?先生談及時政,他此刻更恨的不該是以太后為首的外戚嗎。」

  「渾小子醉酒!」紀綱惡道,「柿子挑軟的捏,只能找你了!」

  沈澤川晃出自己的左手:「他在找這個,師父認得嗎?」

  那掌心裡靜靜地躺著個陳舊磨損的骨扳指。

  「軍中臂力強勁者常使大弓,拉弦須得戴著這種扳指。」紀綱端詳著扳指,說,「這樣的磨損,恐怕拉的還是離北鐵騎中的蒼天大弓。不過這個蕭二公子又不行軍打仗,他戴這個做什麼?」

  蕭馳野悶頭睡了一覺,是被陸廣白給叫醒的。

  「昨晚上你可以啊。」陸廣白也不避諱,坐在椅子上說,「才混了個差職,就去找人麻煩。我看既明剛出府,往宮裡去了。」

  蕭馳野蒙著被子,喉嚨里不舒服,說:「喝高了。」

  「再過幾日,我們便都要離都了。」陸廣白語重心長,「你不能再這么喝下去了,喝得功夫全廢,身體也垮了怎麼辦?」

  蕭馳野沒回話。

  陸廣白說:「昨晚在宴席上,他們那般誅你大哥的心,你也多少體諒他。他在離北軍務繁忙,心裡還惦記著你大嫂,如今又把你留在這裡,他不好受。阿野,人前誰不恭維著他,可各個都巴不得他哪次出陣別回來了。他為著這些人,還要年年帶兵奔赴戰場。他是不會說,可他總是血肉之軀,哪會不痛呢。」

  蕭馳野掀開被子,長嘆一氣,說:「你說的這些我不明白麼?」

  「你明白什麼?」陸廣白把手裡的蜜橘砸向蕭馳野,說,「明白還不起來給你大哥認個錯。」

  蕭馳野接了蜜橘,坐起身。

  陸廣白看他手上包著傷,沒忍住笑起來,坐椅上吃著橘子說:「招惹人家幹什麼?非得挨上一口才痛快!」

  「我叫他唱個曲。」蕭馳野說,「他說我要他命。這人哪是什麼省油的燈。」

  「你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跟個幽禁的囚犯在街上打架。幸好既明去的及時,不然今天又是滿城風雨。」陸廣白問,「傷得重嗎?」

  蕭馳野抬手看了看,煩道:「他是屬狗的。」

  蕭既明直到午後才回來,朝暉跟在後邊,見蕭馳野立在檐底下等。

  「大哥。」蕭馳野說道。

  蕭既明褪了大氅,朝暉接了。丫鬟捧著銅盆過來,蕭既明洗著手,沒搭理他。


  朝暉回頭看他,說:「公子,今日不是去禁軍審查嗎?去拿了總督牌,晚上回來用飯吧。」

  蕭馳野說:「大哥說去我就去。」

  蕭既明拭著手,終於看向他,說:「昨晚沒讓你去,你不也照樣去了嗎?」

  蕭馳野說:「跑反了,想回家的。」

  蕭既明把帕子擱回銅盤裡,說:「去把牌子拿了,回來用飯。」

  蕭馳野才出了門。

  禁軍自打被撤了守都要務,從前的辦事房也變得門庭冷清。蕭馳野打馬過去,見著幾個短衣系纏袋的漢子圍坐一塊曬太陽擺龍門陣,又閒又懶的樣子,絲毫沒「軍」的彪悍之氣。

  蕭馳野翻身下馬,提著馬鞭跨進院子。那院裡杵著顆禿頂松樹,積雪隨意地堆成堆,廊檐上掛著的冰稜子也沒人打,屋頂的瓦看著也該重整了。

  窮啊。

  蕭馳野繼續打量著四下,那牌匾上都掉漆了。他下了幾個台階,到正堂,用馬鞭撩起了帘子,微微俯身進去了。

  裡邊正圍爐搓花生的人頓時都轉過了頭來,瞧著蕭馳野。

  蕭馳野在桌子上擱了馬鞭,提過椅子,自顧地坐下了,說:「都在呢。」

  周圍的人「嘩啦」地全站起身,那花生殼在腳底下被踩得亂響。他們大部分是年過四十的老軍戶,在禁軍里混久了,沒有別的本事,耍賴訛錢最拿手。如今見著蕭馳野,目光上上下下地先打量一通,再心懷鬼胎地各自相視。

  「二公子!」其中一個在袍子上擦著手,笑說,「今兒就等著您來拿牌呢!」

  蕭馳野說:「我這不就趕著來了,牌呢?」

  他笑呵呵地說:「今早上等您不到,工部那邊又催著人去幹活,曾僉事就先拿著牌去調人了。晚些回來,回來了我再找人給您送府上去。」

  蕭馳野也對他笑,說:「您老哪位?」

  這人說:「我嘛,您喊我老陳就行!我從前是荻城百戶所的百戶,得了花十三爺的提拔,如今是咱們禁軍的經歷。」

  「這兒奇怪啊。」蕭馳野單手撐著椅把手,斜身看著老陳,「總督下邊該是禁軍都指揮同知,怎麼出了個僉事拿牌?」

  「您有所不知。」老陳見蕭馳野聽得專注,那恭著的身越發直挺,沒了規矩,「去年中博兵敗,晉城的漕運過不來,闃都糧食告急。吏部的老爺發不出年俸,就把咱們禁軍辦事房裡邊的人裁了一半。現在沒有都指揮同知,挨著的就只有曹僉事,總共就剩咱們這幾個人。」

  「這般說來。」蕭馳野說,「總督腰牌人人都能碰了?」

  「以往辦事習慣,帶牌就走。工部的活兒不能等,那都是給宮裡抬木料的。咱們人言微輕,誰也得罪不起,也是沒辦法。」老陳賴起來,「您要覺得這樣不合規矩,得先給工部說明白才行。」

  「我一個掛牌總督。」蕭馳野說,「跟工部交代什麼?禁軍往上的皇上。六部要禁軍幫忙,過去那是情分,沒給他們算帳。今後誰要人手,幹什麼,干多久,講不明白,算不清楚,那就別指望我的人動。」

  「話一張口,怎麼說都成。」老陳跟旁人笑起來,說,「可咱們如今不管巡防,就是干雜役的!能給六部幫幫忙,那也算有點用處。況且這麼幾年,皇上也沒說什麼。二公子,囊中有錢不如朝中有友。過去您在離北,可禁軍的情形與離北鐵騎到底不一樣。有些事情擱在這裡,行不通啊!再者,咱們禁軍,不比八大營,誰……」


  蕭馳野站起了身,說:「你方才說,誰保舉你到這兒來的?」

  老陳腰杆直戳著,面上神采煥發,恨不得大聲說三遍:「花十三爺!您也認得吧?太后她老人家的庶孫,花三小姐的……」

  蕭馳野抬腿就是一腳!老陳還紅光滿面地說著話,沒防備被一腳踹倒了身,撞在桌椅上砸了茶壺。茶水「砰」地濺了一地,潑得老陳一個激靈回了神,邊爬邊跪地哆嗦起來。

  「花家偏房養的混子。」蕭馳野掃開桌上的花生殼,「從前給我提靴的,你把他當成什麼遮蔭樹?那充其量就是個狗尾巴草。我要總督腰牌,你給我說規矩,豬油糊心了,認不清我是誰?禁軍往後我說得算!」

  老陳撐著地給他磕頭,如夢初醒,急說:「二公子、二公子……」

  「誰他媽的是你二公子。」蕭馳野眼中削寒,「做了禁軍總督,我就是吊著你身家性命的主子。打我面前拿喬,裝什麼地痞流氓。工部要人幹活兒,調的都是禁軍人手,中間要是沒點銀子來往,你們犯得著這麼往人腳底下湊?下邊人幹得累死累活,你倒是把自個兒養得腦滿肥腸。怎麼著,花十三說保你,你就以為自己揣著免死金牌!」

  「不敢、不敢!」老陳膝行幾下,說,「總督大人!卑職說了胡話……」

  「半柱香的時間。」蕭馳野說,「腰牌,名冊,兩萬兵,我都要查。缺一個也不打緊,諸位提頭來替就行。」

  老陳趕忙爬起身,往外邊跑。

  幾日後諸將離都,咸德帝率領百官送蕭既明。大雪間,咸德帝持著蕭既明的手臂,咳聲斷續。

  「既明。」咸德帝攏在大氅里,卻瘦得驚人,說,「今日去後,來年才能再見。離北邊陲一直不寧,此次邊沙騎兵雖退,卻仍舊不肯俯首稱臣,十二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是朕的肱股之臣,亦是我大周的驍勇之將,萬事皆須小心為上。」

  「此次救駕來遲,卻得皇上抬愛,父親與臣皆感惶恐,日後皇上有令,離北定當萬死莫辭。」蕭既明說道。

  「你父親病後,已與朕多年未見。」咸德帝慢慢回首,望著那城門內烏壓壓的人頭,又望著闃都屹立百年的恢宏宮宇,輕聲說,「沈氏餘孽一事,是朕對不住沙場忠骨。可是朕久纏病榻,許多事情,皆是無可奈何之舉。」

  蕭既明跟著望去,半晌後,說:「闃都盛風雪,皇上保重龍體。」

  咸德帝緩緩鬆開了握著蕭既明的手,說:「好兒郎,你去吧。」

  陸廣白打馬出城,果然見蕭馳野一個人待在山下亭。他也不下馬,沖蕭馳野遙遙打了聲哨,說:「臭小子,哥哥們便走了!」

  蕭馳野牽著馬,說:「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1]。你要小心!」

  「有話好好說,念詩幹什麼。」陸廣白爽朗大笑,「你且等著,總有一天能回家去。」

  「那就要看命了。」蕭馳野也笑了笑。

  後邊一陣馬蹄響,陸廣白回首,見雪中策馬而來的人烏髮高挑,精簡陳袍,便急忙調轉馬頭,喊道:「大帥!一道走啊。」

  戚竹音緩下速度。她身著氅衣,背負長劍,外袍陳舊,很是輕裝。若是單瞧打扮,不過是江湖尋常女子。只是風過後使得那張臉變得清晰,竟生得格外嫵媚。

  「你這馬是次等阿物兒。」她挑眉一笑,威勢頓現,「跟不上吧。」


  陸廣白倒是很喜歡,說:「是沒大帥的剽悍,卻也是沙場上下來的好兒郎。咱們路上跑一番,不就知道跟得跟不上了?」

  「我看著那匹難得。」戚竹音沖蕭馳野揚揚下巴,「跟我換換?」

  蕭馳野摸著馬鬃,說:「不了吧,怎麼看都是我吃虧。」

  戚竹音抬手,拋給蕭馳野一物。蕭馳野雙臂接住,卻是把含在鞘中,異常沉重的鬼頭刀。

  「年前離北替啟東養了批好戰馬,你功不可沒。這東西是我叫帳下最好的工匠鍛的,費了我好些寶貝料。」戚竹音說,「怎麼樣,不虧吧。」

  蕭馳野掂量著重量,笑起來。他說:「大帥,往後你就是我親姐姐了!從家裡帶來的刀好是好,可是太輕了,不比這個趁手。」

  戚竹音說:「姐姐?等你拔了刀,就該把我叫爺爺了!」

  蕭馳野說:「這刀起名了嗎?」

  「我倒是想了一個。」戚竹音說,「凡言狼戾者,謂貪而戾也[2]。不正合適你麼?」

  陸廣白卻說:「『狼戾』兩個字太兇了些,他才……」

  「凶。」戚竹音抽響馬鞭,座下駿馬當即奔出,她頭也不回地說,「離北的兒郎,就是要他凶!」

  那頭大軍已動,但見啟東守備軍的槍浪紅纓緊跟在戚竹音身後,奔湧向東方曠野。陸廣白不便再留,與蕭馳野揮了手,也策馬追了上去。

  下一刻又聽鐵騎踏地,仿佛震得腳下微顫。蕭馳野眺望著,見他大哥一馬當先,熟悉的離北鐵騎猶如黑潮一般橫掃雪野,奔騰向北方。

  海東青破風而追,在離北鐵騎上空盤旋呼嘯。蕭馳野握刀而立,一直望著離北鐵騎消失在蒼茫大雪中。

  沈澤川有些走神,被齊太傅敲了回來。

  「如今眾將歸位,闃都再度陷入一潭死水。」齊太傅披頭散髮地伸長脖子,看著沈澤川,「你的時日不多,不能一直心甘情願地做這瓮中之鱉!」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沈澤川抬眸,說,「先生,我真的還有機會出去嗎?」

  「福禍相依,幽禁未嘗不是好事。」齊太傅打開葫蘆塞,灌了幾口酒,「閉門不出更容易韜光養晦。你的機會,來日多著呢!」

  遠處宮鐘敲響,新歲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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