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既明攏著大氅立在燈籠下,朝暉守在後邊,說:「算算時辰該回來了,方才去接的人說公子自個兒策馬走了,怎地還沒有到。」
蕭既明呼著寒氣,靜靜地看了片刻天,說:「從前他心裡不痛快,便要在鴻雁山脈下策馬奔騰。這習慣改不掉。」
朝暉說:「禁軍好歹是個去處。」
蕭既明轉過目光,說:「你知道爹這一生最後悔的是什麼事嗎?」
朝暉老實地搖頭。
蕭既明說:「就是把阿野生得太晚。三年前,我們在鴻雁山脈下遭遇伏擊。爹的援兵未到,阿野帶著原本給他當守衛的二十騎兵,策馬夜渡鴻江,在泥潭裡摸了半宿,燒掉了邊沙的糧。我見著他時,他渾身又臭又髒,在水裡泡爛了腿上的傷。那年他才十四歲,我問他怕了沒有,他說玩得很盡興。爹常說陸家人是大漠的鷹,蕭家人是離北的狗。我不喜歡這句話,可後來我們出兵就像是套著鎖鏈的狗,再也沒有十幾年前的痛快。我戰至今日,早已沒了血性。蕭家人不是狗,但如今還留著狼性只有阿野。他夢裡念的是離北的山,此刻卻要讓他在闃都忘了策馬的自由。我跟爹都對不住他。」
朝暉沉默片刻,看著蕭既明,說:「世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天性孟浪,本就不是做守成之將的人選。不論他生得早一些,還是晚一些,離北都不能由他掌管。統帥須有千錘百鍊的韌性,還有定如磐石的毅力,公子做不來的。」
蕭既明不再作聲。
今夜風大,颳得燈籠不住搖晃。主從兩人又等了小半個時辰,見著遠遠有人打馬而來。
「世子!」馬上人滾下來,說,「公子出事了!」
朝暉立刻扶刀,說:「公子人在哪兒?」
半個時辰前。
沈澤川戴著鐐銬,被小旗推下階。
「唱。」小旗在後邊慫恿著,「快,快唱幾句!」
沈澤川不吭聲,看向牆影里蹲著的人。他見著那海東青,胸口就疼。不由地抿緊唇線,站在原地。
蕭馳野說:「讓你站過來。」
沈澤川呵出熱氣,緩慢地挪了腳,站在了蕭馳野的不遠處。
蕭馳野起身說:「你娘什麼人?」
沈澤川說:「端州舞妓。」
「唱曲會吧。」蕭馳野目光讓人?得慌,「沈老狗沒教你,總得有人教你點別的。」
沈澤川垂頭躲閃,似是很怕他,說:「……我不會。」
「抬頭啊。」蕭馳野用腳撥開燈籠,「怕我?」
沈澤川只得抬頭,聞見了酒味。
蕭馳野說:「不唱也行,給我找東西。」
沈澤川攤開雙掌,示意自己戴著的鐐銬。
蕭馳野皺眉,說:「就這麼找。」
沈澤川便蹲下身,抓了幾把雪。
蕭馳野冷冷地盯著他發頂,說:「再站起來。」
沈澤川便又再撐著膝,站起身。
蕭馳野說:「蹲起自如,腿腳無礙。是廷杖刑罰的錦衣衛太體貼,還是賤命易養?」
「自然是賤命易養。」沈澤川悶聲說,「僥倖。」
「說不通。」蕭馳野的馬鞭抵在沈澤川的胸口,「那一腳斷的就是這條命,你功夫不錯。」
沈澤川被這馬鞭激起了寒顫,越發縮手縮腳地畏懼,說:「苟延殘喘……苟延殘喘罷了。二公子忠義,何必與我這般的小人過不去?事已至此,罪有應得,放過我吧。」
蕭馳野說:「真心話麼?」
沈澤川已然被逼得啜泣,他用力點頭。
蕭馳野收回馬鞭,說:「話都會說,誰知道真假。這般,給我學幾聲狗叫。叫痛快了,我今夜便放過你。」
沈澤川沒出聲。
小旗被蕭馳野的眼神嚇得心驚肉跳,又推了沈澤川幾把。
沈澤川面色發白,怯弱地說:「……好歹對著你一個人。」
「滾。」蕭馳野簡短地說。
小旗立刻放下心,歡天喜地地對沈澤川說:「滾!咱們滾回去……」
蕭馳野的目光削在小旗面上,小旗又腿腳發軟,指著自己,說:「我、我滾啊?好……好說!」
他咬牙抱作一團,在雪地里滾了幾滾,站到不遠處去了。
沈澤川有點忸怩作態,挪近些許,傾耳說:「……你放過我,我便會放過你麼?」
雪屑陡然一揚,蕭馳野摁住了沈澤川的手臂,強勁地壓下去,面上森然,說:「狐狸露了尾巴,我當你能裝什麼孫子!」
兩個人猛地翻倒在雪地,鐐銬吊著雙手,沈澤川踹在蕭馳野小腹,連滾帶爬地撐身:「皇命要我禁足,蕭家便敢違旨不遵取我性命,今夜過後——」
蕭馳野套著沈澤川的鐐銬,把人直接拖向自己。
沈澤川磕在地上,咬牙嘶喊:「——你們就是蕭家忤逆聖旨的同犯!我死不足惜,今夜禁軍全部陪葬!」
蕭馳野從後卡住沈澤川的咽喉,迫使他抬高了頭,短促地笑了幾聲,狠聲說:「你把自己當做金圪塔,陪葬?你也配!我殺你如草芥!」
沈澤川呼吸困難,鐐銬驟然反套住蕭馳野的後頸,他用勁了力扳向地面。蕭馳野不妨此招,抬臂時被沈澤川當胸一腳,兩個人頓時翻滾顛倒。
「殺我如草芥?」沈澤川俯首盯著蕭馳野的眼睛,在混亂中終於與他四目相對,啞聲說,「良機已錯,往後誰為獵狗,誰當稚兔,怕是說不清楚!」
「誰敢暗中相助!」蕭馳野殺心已起,「我查一個,殺一個!」
小旗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屁滾尿流,衝過來阻攔道:「大人!大人萬萬不能殺人!」
「沒錯!」沈澤川厲聲說,「今夜是二公子要殺我!」
「你住口!」蕭馳野劈手要堵住他的嘴。
誰知沈澤川張口就咬了個死,他壓著蕭馳野半身,已經咬破了蕭馳野虎口的皮肉。
蕭馳野寒聲說:「你以為你撒潑耍賴便能遮掩過去?這一身功夫絕非尋常!」
小旗阻攔不住,連忙喊人:「快拖開人!」
沈澤川齒間滲血,卻不肯鬆口。蕭馳野酒已經醒了,提住他後領把人往外拽。那虎口處的疼痛鑽心,沈澤川一雙眼卻叫蕭馳野記得清清楚楚。
「公子!」朝暉策馬大呼。
蕭馳野側頭,看見他大哥也在馬上,已經翻身下馬,疾步而來。他在這剎那之間,只覺得羞愧難當,仿佛是被人扒去了外皮,打回了一無是處的原形。
蕭既明單膝著地,沈澤川當即鬆口。蕭馳野虎口血肉模糊,牙印深刻。
「怎麼動起了手來?」朝暉緊追其後,看見那傷。
「把人關回去。」蕭既明沉聲說道。
朝暉一把拎起沈澤川就往門內去。
「公子酒醉。」蕭既明看向小旗,說,「今夜之事,便不要外傳了,皇上那裡我自會請罪。」
小旗給他連磕幾個頭,連連說:「全憑世子安排!」
蕭既明站起身。朝暉已經把人丟了回去,見狀對小旗說:「今夜辛苦各位禁軍兄弟,把公子安然無恙地送回了府中。冬夜守衛不容易,我請各位兄弟喝熱酒,還望諸位不要推辭。」
小旗豈敢說不,識趣地應聲。
蕭既明才看向蕭馳野,卻一言不發。
蕭馳野手上血也沒擦,想說什麼,卻見他大哥已經轉身上了馬。
「大哥。」
蕭馳野喃喃地喚。
蕭既明聽見了,卻打馬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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