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巷醉

2024-08-15 00:47:55 作者: 唐酒卿
  ?新帝登基後,闃都的秋雨就下個不停。舊瓦烏黑,白燈高懸,站在王宮的城牆上俯瞰時,處處都是籠罩著蕭瑟寒意。

  錦衣衛因為秋獵一事,全部撤了腰牌。紀雷、喬天涯這些錦衣衛從五品以上的人都下了獄,與花思謙、潘如貴一齊交由三法司會審。

  薛修卓調離戶科,升至大理寺丞。這個位置看起來不如戶科都給事中權職大,卻是實實在在地進入了大周三法司中樞。換而言之,他不僅有了稽查任何案糾的權力,還有參與推情辨駁刑部、都察院提案的權力。

  「薛修卓。」

  花太后斜靠在須彌榻,閒敲了敲黑玉通透的棋子。

  「此子在南林獵場之前,不曾聽說過。他是薛家的什麼人?」

  琉緗姑姑輕輕扇著香爐,說:「回太后,是薛家三庶子。原先是沒聽說過這人,奴婢為此專程去打聽了一番。」

  「薛家後繼有人。」花太后說,「這些年,風光的是姚溫玉。海良宜這老狐狸,哀家以為他畢生所學都授於了姚溫玉,遲早要推薦姚溫玉入仕登閣。豈料他竟一聲不吭,反而用起了不起眼的薛修卓。」

  琉緗姑姑說:「薛修卓先聯合厥西布政使江|青山暗集證據,又搭上的海閣老的橋。他任職戶科都給事中時行走六部,如今升任大理寺丞,正審理咱們閣老的案子,只怕是打定主意要查個徹底,不會善罷甘休。」

  「哀家如今不能出去。」花太后眼眸中思索,「薛修卓要查,便讓他查。花家已經到了這等緊要關頭,告訴大哥,須有壯士斷腕的決心,才能東山再起。」

  琉緗姑姑應聲,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

  沈澤川抖了抖傘上的雨水,坐在荒院破敗的廊子裡。小半個時辰後,奚鴻軒如山一般的身影才跨入洞門,撐傘直接走了過來。

  「此時正是遍地耳目的時候,我險些脫不開身。」奚鴻軒攏衣,皺眉問,「這個時候叫我過來,是什麼要緊的事?」

  「奚固安下了刑獄。」沈澤川說,「你多年的夙願就在眼前,此時不乘勝追擊,還等著他狗急跳牆嗎?」

  「他死罪已定。」奚鴻軒說,「我此刻使力,才是畫蛇添足。」

  「這世上沒有『已定』的事情。」沈澤川白皙的面上沒有笑意,他說,「越是緊要關頭,越不能疏忽大意。險境不死,便有生機。」

  奚鴻軒看著他的側容,說:「花黨一案已交給了三法司,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你想怎麼動手?」

  「我不動手。」沈澤川轉眸,「他為花家的走狗,在任期間的罪行罄竹難書。只要拿出那麼一兩件交給大理寺,他才是真正的必死無疑。」

  「御前帶刀、圍獵儲君,這兩件事還不夠他死?」

  「他為八大營都指揮使,本就有御前帶刀的特權。圍獵儲君與他無關,他大可一口咬死自己見勢不對,是回都去搬尋救兵的。新帝如今忌憚禁軍,雖然拿下了花家,卻是正需八大家傾力相助之時。三法司複查費時,把時間拖得越久,奚固安就越難死。」沈澤川略微冷笑,「只要奚固安不死,你便還是奚二,永無出頭之日。」

  奚鴻軒沉默半晌,說:「你想如何?」

  「奚固安從咸德四年開始專職八大營,迄今四年時間裡,八大營共計領取軍餉九百萬兩。有帳可查的支出只有七百萬,剩餘的兩百萬兩銀子去了哪兒?它們可都是經過奚固安的手消失不見了。」沈澤川說,「稽查帳本這件事情,原本就是薛修卓在做,想必他查一查,還能摳出更多的空支出。這樣大的額度,潘如貴和花思謙都可以拿,因為他們只是貪。但是奚固安不行,因為他不能貪。他手裡捏著掌握闃都巡防要務的八大營,他若解釋不清楚這筆錢的去處,那就只能懷疑他是不是披著八大營的皮,把錢挪去為自己賄賂軍士、私養親兵。」


  奚鴻軒忽感不寒而慄,他說:「……私養親兵。」

  「他在天子榻側,私養親兵能為了什麼?」沈澤川說道。

  「……不行!」奚鴻軒一口否決,他抬手拭著汗,說,「我失心瘋了?攀附花黨只是死他一個,意圖謀反就是死我全家!這是誅九族的罪!」

  沈澤川笑出聲,他壓低聲音:「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新帝登基,正是你出頭的好時機。奚固安這是把命送給你當升遷賀禮。」

  「你是要我……」奚鴻軒盯了沈澤川半刻,忽然也笑起來,他說,「你夠狠。太后好歹也救了你兩次,你還真是一點都不顧念恩情。」

  「恩情麼。」沈澤川拿起傘,「殺完人再還也不遲。何況今日之爭,全是蕭、花博弈,與我有什麼干係?」

  說罷他撐開傘,對著奚鴻軒微微頷首,步入夜雨中。奚鴻軒獨坐廊下,等他消失後才摸了把後背,摸到了一片冷汗。

  ***

  幾日後,大理寺重理秋獵一案。

  大理寺卿蔣榭主審,海良宜監察,薛修卓陪審。這是大案,由都察院稽查糾察,以「小人構黨」、「貪稅亂政」、「危害社稷」幾條罪名呈遞大理寺。

  其中「小人構黨」使得六部風聲鶴唳,以往去過花府、得過花潘二人舉薦的官員人人自危。這幾日檢舉上書花思謙、潘如貴的人數不勝數,個個慷慨陳詞剖白忠心,唯恐受到牽連。

  李建恆見到奏摺就頭痛,他本就不是坐得住的性子,只是國喪期間,他也不敢胡亂玩鬧。他見過那夜海良宜對峙花思謙的情形,心裡很怕海良宜。

  海良宜如此刻板。鬍鬚修理得宜,永遠垂在前襟的第二隻扣子。發冠戴得端正,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三伏天居家不敞懷,寒冬月上朝不抄袖。站立時如山嶺青松,行走時似靜谷快風。處理事情絕不拖泥帶水,可以垂聽案情三天三夜不露倦色。

  李建恆混慣了,見到這種夫子一般的老臣就腿軟。

  為了花黨一案,海良宜時時都要找他稟報詳情。李建恆覺得明理堂的龍椅太硬了,坐久了屁股疼,叫人多墊了幾層褥子。可是海良宜看見了,也要進諫,勸他要有定性。

  握住權力的快感似乎只有一瞬,而後便是沉重的擔子。無休止的早朝讓李建恆難以堅持,他坐在龍椅上,有時甚至聽不懂底下的人在吵什麼。

  沒錢了?

  收稅啊!殺一批貪官污吏不就追回來了?有什麼可吵的。

  李建恆不敢表露內心,他害怕海良宜,更害怕這些文臣武將。他不知道他們在爭什麼,也不知道花黨為什麼不能立刻斬首,更不知道日日給他送點心的太后是什麼意思。

  他蜷縮在龍椅上,仿佛只是在做一場夢。

  「皇上病了?」

  蕭馳野受召入宮,在明理堂外邊遇見了太醫院的太醫。

  太醫說:「憂思過甚,又挨著秋寒。總督待會兒進去了,可千萬要勸一勸皇上。」

  蕭馳野褪下狼戾刀,跨進了明理堂。

  李建恆才用過藥,這會兒正呆在榻上,聽著蕭馳野來了,連忙趿著鞋子叫人進來。

  「策安。」李建恆說,「來得正好,一會兒甜食房要送絲窩虎眼糖來,你也嘗嘗,是咱們幾年前在官宴上吃過的。」


  蕭馳野叩了頭,說:「謝皇上賞賜。」

  李建恆披著衣,靜了會兒,說:「策安,坐吧。」

  蕭馳野坐了,左右伺候的人都退出去。李建恆忽然起身,焦躁地在原地打轉,說:「策安,怎麼還不斬花思謙?大理寺談什麼覆審,這還有什麼好審的?啊!」

  蕭馳野說:「大理寺要三查案子,這是規矩,為了防止冤假錯案。花思謙證據確鑿,年前是一定能斬的。」

  「夜長夢多。」李建恆緊張地說,「太后就不像是慌了的樣子……你知道嗎,她日日都差人給我送點心,她想做什麼?也想藥死我嗎?」

  「花家如今是千夫所指,太后總也要做出慈愛的樣子來。」蕭馳野看他神色慌張,眼下烏青,便說,「皇上夜裡睡得不好嗎?」

  「我怎麼睡得著。」李建恆說,「他們不死……我怎麼睡得著。策安,你替我去給海良宜講一講,免了覆審,就地處決啊!」

  那怎麼行。

  蕭馳野是禁軍總督,跟三法司沒有干係,他哪能插手三法司會審?再者,經過秋獵一事,下一個要拿的就是他蕭馳野。以海良宜為首的文官也不肯放走蕭馳野,這幾日蕭方旭也聽得了風聲。

  沒人願意在這件事情上賭一把,蕭馳野在闃都,離北才能事事勤勉。中博六州的危機是塊心病,蕭既明能救闃都一次,能救闃都兩次,但他能毫無保留地救闃都無數次嗎?就算他能,可誰又信呢?

  蕭馳野斷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再與文臣起糾紛。

  李建恆也心知行不通,所以愈發失魂落魄。絲窩虎眼糖送上來時,他草草嘗了幾口,也沒嘗出滋味。

  蕭馳野一走,他便橫躺在榻上,覺得這皇帝做得沒意思。

  一直跟著他伺候的雙祿見狀跪在榻邊,小聲說:「萬歲爺……要不奴婢陪您出去轉一轉?」

  李建恆說:「不轉,乏得很。」

  雙祿眼珠子一動,繼續說:「……那請慕如姑娘給您彈琵琶?」

  李建恆一翻身,又瞄了眼外邊,見沒人,便說:「……不能吧,國喪呢。再說了,她還在潘如貴府上,這會兒要是弄進了宮來,那不得挨罵?」

  雙祿哎呦一笑,說:「萬歲爺,您是皇帝,這宮裡邊您說的算。咱們內宦辦事,他們外臣怎麼知道?咱們偷偷的……」

  李建恆頓時精神煥發,糖也不吃了,說:「不讓海閣老知道?」

  「誰都不知道。」雙祿膝行,「您是咱們的主子,他又不是。奴婢們為皇上辦差,皇上不讓誰知道,誰就一定不知道。」

  「好!」李建恆合掌,「好,可找著機會了。快去,越快越好,讓慕如進來,潘如貴都要死了,留在那院子裡也是晦氣!」

  蕭馳野出宮時又下了雨,他無端煩躁。秋獵前的勁頭像是一夜消散了,他此刻連刀都不想拔。

  晨陽和朝暉來接他,蕭馳野上了馬車。車走一半,蕭馳野忽然掀簾,說:「給爹和大哥說一聲,今晚我不回去了。」

  說罷不等兩人反應,就跳下馬車,什麼也沒帶,朝東龍大街去了。

  「這是又去喝酒了。」朝暉也下了馬車,對晨陽說,「你回去給王爺和世子說,我跟著公子。國喪期間,喝高了鬧起來也不好看。」


  晨陽說:「就說話這會兒工夫,你已經找不到人了。總督既然不要人跟,就……由著他吧。」

  朝暉是蕭既明帶出來的副將,晨陽是蕭馳野帶出來的副將。兩個人雖說都是蕭家人,但到底考慮的東西不一樣,朝暉更像是兄長。

  他在雨里轉頭,果然已經看不見蕭馳野的身影了。

  錦衣衛吊了腰牌,下設的人就暫時編入了禁軍,充當巡防隊。

  沈澤川今夜剛輪完值,回家時路過東龍大街香芸坊後巷。

  因為雨小,所以沒打傘。

  他走著路,忽聽前邊一陣吐聲,接著那趿著木屐,不著襪的姐兒小跑著追出來,卻被輕輕擋開。

  蕭馳野抵著牆,指著後門,讓姐兒離遠點。

  香芸坊的姐兒都跟他熟,知道他喝醉了不叫人碰,便把帕子疊放在邊上,柔聲說:「二公子,舒坦再進去,給您備著熱湯呢。」

  蕭馳野沒搭話。

  那木屐聲走遠了,他就蹲下去,胃裡絞得難受。

  人就該這樣醉生夢死,他只有這一條出路。

  背上突然微沉。

  蕭馳野驟然回眸,眼裡的寒光盯得人發慌。他見著了人,想了少頃,才說:「……你踹我幹什麼。」

  沈澤川眼睛都不眨,說:「我沒踹。」

  蕭馳野反手在自己背上摸了一會兒,扯了扯衣,固執地說:「這是罪證!」

  沈澤川端詳他片刻,說:「喝傻了吧蕭二?」

  蕭馳野說:「我像個傻子嗎?」

  不等沈澤川回話,他就自己答了。

  「老子不是傻子。」

  沈澤川聞著他的酒味,說:「別擋我道,我要回家。」

  蕭馳野轉回頭,呆了片刻,對著牆說:「別擋我道,我也要回家。」

  沈澤川才要笑,就聽他說。

  「我要是回不了家,你也別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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