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車輪
亂撞的火雀都被擋在了門外,守備軍沒有停下,他們飛奔在通道里,拖著備用水袋,把水潑到城門上以防萬一。
濠溝對面的邊沙騎兵對著卓力的屍體氣急敗壞,卓力是七年前跟隨阿木爾深入中博的四腳蛇,還是阿木爾送給哈森的禮物,正是因為有他,哈森才能在短短几日裡切斷端州對外的聯繫。
「拖走他!」騎兵看向端州城門,「這莽撞愚蠢的廢物……打起精神來!在哈森到達前,我們必須想辦法越過這條溝!」
尹昌撤掉了通行板,還殺掉了推頭車的步兵,讓邊沙騎兵面對濠溝陷入短暫的焦灼,給城內的守備軍留下了喘息的機會。然而端州的濠溝還不算是護城河,兩端的方磚為了跟南北兩側的濠溝相連接,沒有鑲實,這條溝無法長時間的保持充盈。蓄水閘全部打開,水已經放空了,並且就算濠溝能堅持,邊沙騎兵也會在不久後找到過溝的辦法。
天黑以前,東門一定會迎來邊沙騎兵的衝鋒。
「重石預備,」沈澤川側首,對喬天涯說,「推床子弩上牆!」
城下的守備軍齊力推動床子弩,沿著較寬的通道勉力向上挪動。騎兵的單梢炮持續攻擊,重石飛擲在城牆,已經把東面城牆砸出了豁口,碎了的磚石混雜著泥塊往下掉,牆垛塌了幾個。守備軍不得不抱頭躲避,用身體抵著往下滑的床子弩。
守備軍扛不住重力,一眾人被床子弩壓得腳跟蹭著地面,也向下滑,只能喊道:「太沉了!」
喬天涯躍過台階,要去搭把手,卻看一個布衣微微沉下身體,抬起雙臂撐住床子弩下滑的地方。紀綱白髮沾灰,沉聲喝道:「起——!」
守備軍只覺得背部頓輕,紀綱額角青筋微跳,他邁開腳步,讓床子弩沿著斜坡緩慢地向上移動。待床子弩就位,紀綱雙臂顫抖,背部都被汗水浸濕了。
此刻是巳時,日頭高照,汗摻雜著嗆人的灰塵蒙在臉上,到處都是奔跑的士兵。牆垛上的弓箭不敢莽射,敵軍很可能會誘導消耗,他們要留到騎兵衝鋒時再放。床子弩同理,這件殺器輕易動不了,它必須一擊致命,就像尹昌殺掉卓力那樣,得讓騎兵痛起來。
「守備軍分列,三隊分守三門,讓錦衣騎在東門待命,」沈澤川抬起握刀的手,用手背擦拭著面頰的汗,「天黑前要堵死其餘三門。」
端州糧倉充實,要打端州,騎兵可以久圍消耗掉端州的糧倉,讓端州受困個把月,把端州耗死。但是哈森想速戰,就不會採取長久的圍攻,騎兵從昨晚到現在都在強勢猛攻,如果東門僵持了,騎兵就很可能會繞到其餘三門,像他們偷襲西門那樣進行側面突進。
沈澤川在其餘三門放下了吊門做防禦,可這並不是長久之計,因為騎兵有攻城器械,載著粗壯木頭的撞車可以直接撞破城門,繼而撞破吊門,讓騎兵順暢進城。
「火油、石頭,」沈澤川說,「再拆掉城內被砸塌的望樓,讓分守三門的守備軍把能用來做抵禦的東西都帶上牆頭,只要看見騎兵的身影,就吹角鳴示,扔下雜物阻攔他們衝鋒。」
得儘快想辦法再出城。
沈澤川看向東南方的天際,那裡的狼煙臺寂靜無聲。
***
先生們都被聚集到了馬場,這裡位置空曠,能夠容納城內的幾批百姓。高仲雄這會兒才緩過勁,俯身揉著小腿,對孔嶺說:「適才、適才那情形……」
他一著急,就又結巴起來。
孔嶺安撫道:「無妨,神威當時還要帶元琢走,已經是勇氣可嘉了。我早年在敦州,得知騎兵入城,那是真的什麼都顧不上了。」
姚溫玉攥著自己的袖子,在沉默里被只手打斷思路,他望過去,看見適才的婦人叫孩子來還帕子。姚溫玉抬起手,卻沒接帕子,他沾染灰塵的手指微伸,輕輕碰到了孩子的臉頰。
活的。
姚溫玉胸口起伏微促。
馬場邊的腳步聲密集,守備軍們疾奔而過,要上牆頭。
「弓箭補給西門!」為首的小將插回刀,徒手搬著雜物,「坍塌的望樓留給我們!」
「不夠,」牆頭的士兵回答,「就塌了一個樓,不夠!」
端州的守城器械不少,軍備庫都被搬空了,主要是支援東門,其餘三門只能撿剩下的來分。弓箭在早上被邊沙步兵消耗了一波,他們得給靠車山牆堵門的西門補上。
這怎麼辦?
馬場上忽然站起個男人,他掂量著舊鋤頭,問:「這能扔不能?」
小將說:「扔了就不還了!」
「那你個拿走嘛,」男人盡力講官話,他說,「城給圍了,不打死騎兵,這鋤頭留著也沒啥用。你們缺人不缺?」
守備軍沒回答,他們剛才在西門跟百姓起過衝突。
馬場上接著站起好些個人,都是壯年,帶著自家的農具,沖守備軍喊:「缺不缺?缺的話,咱這都是人!」
***
騎兵的砲轟進行到酉時,天至黃昏。東面城牆補了再補,備用的女牆都要被砸完了,騎兵還沒有停下的意思,這是真正的砲轟,不砸塌東面城牆不罷休。
「單梢炮都是石頭,」喬天涯蹲在牆垛後邊,頂著砲聲,對沈澤川說,「他們在野外,不缺石頭,再這麼打兩天,就算騎兵不過濠溝衝鋒,城牆也要受不了了。」
「哈森等不了兩天,」沈澤川臉頰上很髒,「入夜前騎兵肯定要衝鋒。」
守備軍失去了尹昌,騎兵要探探守備軍現在的水深,已經經受一天砲轟的守備軍很疲憊,這是騎兵此刻的好機會。
「他們越過濠溝,我們就打開城門,」沈澤川說,「守備軍繼續守城,讓錦衣騎抵禦衝鋒。」
「我跟費盛……」
「你跟我,」沈澤川抬眸,「你跟我交替,只要擊退騎兵的衝鋒,就立刻退回城內,不要戀戰。」
騎兵的人數遠超錦衣騎,鋼針不能正面板斧,沈澤川只要扎破他們的衝勁,就能維持守的姿態。
喬天涯舔了舔唇,正色說:「你是府君,不是將軍。」
沈澤川沒答話,他撐著牆壁站起來,在黯淡的天穹下,越過烏壓壓的騎兵,望著茶石河。茶石河猶如浸在夕陽里的玉帶,倒映著瑰麗的濃雲,獵隼翱翔在其中。
沈澤川眼神逐漸凝聚起鋒芒,他說:「我是中博的府君。」
茶石河上方的瑰色雲還沒有散開,沈澤川手邊的牆壁就轟然一震。
「投石機!」望樓看哨的守備軍高聲鳴示,「騎兵的投石機來了!」
昨晚轟開序幕的投石機在單梢炮後休息了一整天,再度出場了。騎兵們開始分調隊伍,他們擂著筒形鼓,在戰場上迅速傳遞情報。
沈澤川當即扯掉了繁瑣的寬袍,勒緊那單只臂縛,沿著台階下到城底。風踏霜衣昂然等待,他翻身上馬,對喬天涯說:「警惕其餘三門。」
喬天涯行禮,大聲說:「府君,大捷!」
沈澤川勒馬掉頭,面朝著通道。他穠麗的面容被血汗遮掩,只有那雙眼睛仍舊明亮。身後的錦衣騎都平穩著呼吸,他們也要速戰速決。
一旁的戰馬忽然微沉,費盛上馬,把腰側的繡春刀拖到身前,熬紅的雙眼望著沈澤川:「我是府君的近衛,」他停頓片刻,拔刀揚聲,「我們是府君的盾牌!」
沈澤川微頷首,風踏霜衣開始向前踏步。他的身影逐漸進入通道,在面對城門的片刻的寂靜里,沈澤川說:「我與諸位共生死。」
城門再度打開,那沉悶的巨響迎來最後的日光,穿梭在無數馬蹄間。
虹鷹旗頓時高揚在餘暉里,騎兵架著旗杆,在整頓完畢的步兵後猛地揮下,用邊沙話喊道:「前突——!」
費盛的散落的碎發被風拂動,他刮爛的手指握緊刀柄,在沈澤川驅馬向前時喊著那句:「大捷!」
風踏霜衣踏塵奔出。
步兵放棄盾牌,抱著通行板整齊跪身,在騎兵即將越過自己時搭起狹窄的通橋。彎刀們踏板越溝,在城下跟錦衣騎碰撞。
在城外休息了整天的邊沙騎兵精力充沛,他們喝足了奶茶,吃飽了肉乾,本以為面對的是已經疲憊的守備軍,誰知錦衣騎同樣休息得當,靠著乾糧塞飽了肚子,根本沒有可趁之機。
雙方就像是刀鋒碰刀鋒,在錯亂的馬蹄里蠻力相撞。
仰山雪從不跟彎刀硬碰硬,沈澤川刁鑽地直取咽喉。臂縛變得沉重,淌進去的血水再沿著手臂下滑,把沈澤川的半身都染紅了。
騎兵首次衝鋒人數不夠,倉促架起的通橋太窄了,經不住錦衣騎的廝殺,只能暫做退後,潦草地結束了這次衝鋒。
沈澤川立刻掉馬回城,他在進入通道時,城門就再度緊閉。通道內點起了火把,竟然已經將近亥時了。
沈澤川右臂遲鈍,他還在錦衣衛時都沒有這樣長時間的力搏過,到中博以後又因為身體疏於練習,此刻已然覺察到身體的遲鈍。
雙指沒知覺了。
沈澤川抬起左手,沒什麼表情地抹掉臉上的血水,跟喬天涯換了位置。
錦衣衛休息不到一個時辰,外邊的筒形鼓又響了起來,騎兵二度衝鋒。這次喬天涯率兵抗擊,直到丑時才退回來。
「車輪戰,」費盛在牆垛上看著騎兵移動的火把,「他們每輪衝鋒的騎兵都不一樣,這樣打到天亮都不會停。」
「哈森藏了一部分的兵力,」沈澤川靠著牆壁休息,塞了幾口饅頭,「否則策安不會沒消息。」
蕭馳野南下前就跟陸廣白做過推演,他南下的目的就是引誘哈森出兵,但這個前兆是交戰地門口的邊沙騎兵會減少。陸廣白遲遲沒來支援,說明交戰地的猛攻沒有停,哈森早就為進攻端州做足了偽裝,阿木爾的背後很可能不止六部。
費盛望著騎兵,他說:「我得帶老頭回來。」
沈澤川勉強吃完饅頭,帶著仰山雪站起來,他已經一天一夜沒睡了。
「這要想個辦法……」沈澤川微抬頭,「下一輪衝鋒,喬天涯不必退,我們一起出城。」
費盛回過頭。
沈澤川目光陰沉,清晰地說:「操。」
費盛僵硬的面部肌肉逐漸動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抬手抹眼淚,跟著府君說:「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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