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守戰
丑時三刻,陰雲蔽月。Google搜索閱讀
騎兵在整頓以後撤下前隊,換上第一次衝鋒的精銳。他們舉起的火把忽然熄滅,響了整夜的筒形鼓也停下了,端州城外頓時陷入了一片昏暗。沒有了火把照明,牆頭的弓箭手就看不清濠溝對面。探哨爬上僅存的望樓,壯著膽子踩著欄杆,探頸在高空巡視。
「看不清,」探哨鬢邊的汗直淌,他對牆頭打著手勢,「太暗了!」
單梢炮和投石機的猛攻也停止了,除了分散的馬蹄聲,城內再也得不到任何消息。守備軍在這難得的安靜里放輕了腳步,像是生怕驚動什麼,他們在各自的位置站起來,對即將襲來的暴風雨有些預感。
通道內的守備軍開始向外撤,他們拖著清理出來的屍體,給錦衣騎讓出道路。清水潑在青石板上,澆過馬蹄,衝散了濃重的血腥味。
騎兵的橫隊動了,他們要經過架穩的通行板,在城門前形成牆壁。他們在屢次試探里摸清了錦衣騎的路子,對於鋼針,要結成厚實的磚頭拍爛它!
牆頭上的守備軍不敢擦汗,他們喉結滾動,聽著馬蹄聲,在心裡齊聲倒數。
騎兵奔向濠溝。
騎兵的馬蹄踏上了通行板,那轟隆的聲音頓時響徹濠溝。
就是現在!
守備軍揮旗,啞聲大喊:「推——!」
牆頭的重石沿著木製小通道翻滾起來,「咕嚕」地轉過短小的地方,磕著邊緣飛躍而出,雨點般地砸在濠溝上。隱於昏暗的騎兵們擋不住上方的突襲,被重石砸得人仰馬翻,通行板立刻斷了大半,數不清的騎兵跌進了濠溝里。
城門已然大開,以沈澤川為中鋒,喬天涯和費盛為兩翼,三隊齊突。騎兵潰散的陣型空隙無數,錦衣騎見縫襲擊,就從濠溝開始,把騎兵的衝鋒隊伍撕成了碎片。
牆頭的推石手換下,替上來的是弓箭手。熱油澆在箭頭,裹著破絮,在點燃的同時飛射而下。騎兵沒有步兵的頭車掩護,也沒有鎧甲護身,火箭擦過衣物就能燃燒,整條濠溝頓時亮了起來。
費盛的右翼已經踩著邊沙的通行板衝到了濠溝對面,他在疾風裡伏著半身,抽打著馬鞭飆向前方,在經過尹昌的位置時猛地滑身,用單臂拔出老頭的刀。他一握住尹昌的刀柄,就偏頭在肩臂上使勁蹭著臉頰,把刀翻插進自己背部空出的刀鞘里。
費盛在風裡勒偏馬頭,朝著東南方向的狼煙臺繼續疾馳。
騎兵覺察到有支輕騎正在昏暗裡突圍,他們調動的騎兵還沒有堵住豁口,就被同樣越過濠溝的沈澤川給扼住咽喉強拖了過去。錦衣騎的中鋒和左翼都是來做掩護的,背對燃燒的濠溝,在箭雨里奮力廝殺。
衝散的騎兵迅速重整,然而錦衣騎的速度也很快,大家在坐騎上相互沒有優勢,比的就是誰的刀更快。
喬天涯被血水濺得幾乎看不出原貌,他用衣袖擦刀,吹著口哨,跟著沈澤川。
「府君,」喬天涯擦完刀,「我這把刀還好使嗎?」
沈澤川在火星爆濺的黑夜裡說:「跟仰山雪一樣快。」
喬天涯爛掉的衣袖露出手臂,他連臂縛都沒有戴,就像是無鞘的刀。他忽然偏過身,不知真假,說:「別跟元琢這麼講,誤會大了,我不快。」
「那我真是,」沈澤川反握的仰山雪猛地斜架而起,替喬天涯擋住後邊的彎刀,在刀鋒的劃拉聲里澆了喬天涯一臉血,冷靜地說,「太替元琢高興了。」
背後的錦衣騎歸位,沈澤川不再說話,他拖著仰山雪,掉過馬頭,面朝騎兵單梢炮的方向顛著馬蹄,跑了起來。
騎兵傳遞的軍情的漢子疾馳在隊伍里,揮動著小旗,指著單梢炮,道:「撤炮!」
但是錦衣騎太快了,守在單梢炮側旁的蠍子迎著沈澤川掄起鐵錘。沈澤川正握回仰山雪,在快要跟蠍子交鋒的時候忽然滾身下馬,風踏霜衣立刻仰蹄繞開。蠍子想要掄斷風踏霜衣雙膝的意圖落空,在轉動身體時用邊沙話罵著:「狡詐的——」
沈澤川蹬著地面躍撲上去,蠍子高大雄壯,沈澤川攀著他的肩背,靠單手猛地卡歪了蠍子的頭部,讓他的脖頸暴露而出,仰山雪貼著那截皮肉,割了過去。
右手乏力,這一下竟然失手了,沒有割斷蠍子的咽喉。
蠍子頸間噴血,揮舞的鐵錘還沒有停下,他發出不像人的粗喘,用空出的手向後扯住了沈澤川。
沈澤川眉骨上的血珠下淌,他抵著重力,那已經划過去的刀刃再度劃了回去,就像在宰牛羊一般,用拉鋸的力道徹底割爛了對方的喉嚨。
這份不死不休讓背後的錦衣騎都頭皮發麻。
蠍子轟然倒地,鐵錘跟沈澤川都摔了出去。
風踏霜衣已經繞了回來,沈澤川爬起身,再度上馬。喬天涯用腳尖撩起鐵錘,掂在手中,照著單梢炮的一隻架腳猛力揮下,這隻架腳當即迸裂崩斷,整個單梢炮都向這邊歪了過來。
木頭爆裂的聲音炸在耳邊,火立刻就燃了起來。
費盛持著火把,右翼已經沖近了狼煙臺。他呵著氣,在下馬時踉蹌了一下,用另一隻手臂扒著台階邊沿,手腳並用地向台上跑。
追趕的騎兵呼喝著奔襲前來,錦衣騎在台下跟他們再度殺成一片。
費盛沿著台階疾跑,到達焚燒台時把火把扔了進去。乾燥的台窩轟然燒起來,他退後兩步,說:「成了……」
城牆上的守備軍隨即大哭起來,朝底下喊:「著了!」
風踏霜衣退後,沈澤川說:「回撤!」
狼煙臺的火勢高漲,再等片刻,往東的狼煙臺都會依次燃起來。費盛捂著心口,想擦眼睛,誰知驟風吹得菸灰亂飄,陰了半個夜晚的天空開始發作,幾滴雨水算是前兆,不等端州城內歡聲成片,那暴雨就如同冷水照著費盛的臉潑下來。
下雨了。
狼煙臺的火在暴雨里就像搖擺的嬌花,被水珠打得抬不起頭,火逐漸地變小了。
費盛撲到台前,用手擋著雨,暴怒道:「狗老天!」
數日晴空的端州勢必要迎來一場暴雨,這雨傾盆澆下來,東門的濠溝暫時不會缺水,但狼煙臺就再難點燃了。
「著、著……我日你祖宗!」費盛擦著打火石,然而這突如其來的雨太大了,把他的雙手都淋濕了。
點不燃了。
這雨是驟雨,來得凶,但停得也快,只要暫退回城,就還有機會。
沈澤川一橫心,朝東南方揮刀,道:「回撤!」
費盛雙眼模糊,他認為是被大雨沖的,他發瘋般地擦著打火石,看那火星明滅。
老頭。
費盛刮門時爛掉的指甲血跡斑斑,他抖著手,就這樣去扒台窩裡還沒滅掉的乾草。
做個英雄太難了。
費盛睜大通紅的雙眼,從懷裡扯出聽記用的本,塞進了台窩。他湊過去,用嘴吹著氣,被煙嗆得快窒息了。
老子這輩子。
費盛吹著小火,讓火舌舔到聽記本,火勢倏地躥了起來,差點燒到費盛的頭髮。他跌在地上,啐了口唾沫。
捨己為人就這麼一次!
兩次燃起的狼煙臺在大雨里躥不高,但是已經足夠了,東南方的一點火星微亮,緊接著,無數火光依次亮起,沿著狼煙臺猛然鋪開,拉成條蜿蜒的長龍,在大雨里明明滅滅。
費盛幾步到台前,準備跳下去,他要喊出的聲音卡在了喉嚨里,又退了回來。
狼煙臺前的騎兵鋪天蓋地,根本沒有空隙可尋。錦衣衛的右翼在這樣回調的大部隊面前,就像麥芒般的纖細。
費盛淋透了,他翻看著自己已經砍出豁口的繡春刀,對雨說:「我早就跟你說過,當英雄都沒好下場。」
雨水拍打著費盛,嘈雜的聲音像是在跟他吵架。
費盛臉上的血水被沖刷掉了,他扔掉繡春刀,蹬著狼煙臺邊沿,陡然拔出尹昌的刀,朝端州喊道:「府君!」他胸口起伏,「給我立個碑吧,就刻『忠肝義膽費老十』。我要跟老頭面朝茶石河,給你守一萬年端州!」
沈澤川策馬疾行,雨水濺過他的眉眼。
端州。
中博。
他早就不是過境的寒風,他背後有無數人影。那沉甸甸的重量疊加在肩頭,把曾經漂泊在世間的沈澤川壓回了地面,他踩著這片土地,他不能——
府君在暴雨里抬高臉,吼道:「突圍!」
費盛縱身跳下狼煙臺,滾地後翻起身,揮著刀砍斷了矮種馬的前膝,帶著泥水撞了進去。蟻群般的騎兵湧向這裡,右翼在騎兵的衝鋒里被撞散了。
仰山雪刀光破雨,馬蹄踏著屍體向東南方突圍。
費盛架著彎刀,被推得向後,他在千鈞一髮間,隔著暴雨,聽到了爆聲。他猛地後跌在泥巴里,滾了一圈,抹著臉欣喜若狂:「援兵!」
端州南側的爆聲再度炸響,霍凌雲頂著騎兵的屁股,靠這隊錦衣騎的火銃炸出條路。他用力上膛,沒有擦雨水,在疾馳里衝進騎兵隊伍里就爆。
後邊的澹臺虎早已按捺不住,拔刀大喊:「狗日的邊沙禿子,你虎爺爺來了!」
敦州守備軍的先行隊到了!
***
天幕罩著濃雲,雨停時城門再度緊閉。
沈澤川喘著息,手指都泡白了。他下馬時,靴子裡的水往外擠,踩在地上都是「吱呀」的聲音,他說:「卸刀休息。」
錦衣騎們紛紛下馬,塞著守備軍遞來的食物,把卷刃的刀換掉,到城腳的棚子裡休息。時間寶貴,他們連衣物都沒空換,裹著薄毯喝幾口熱茶,歪斜著倚壁睡了。
澹臺虎摘掉頭盔,跟沈澤川上城牆。霍凌雲緊隨其後,道:「我沿著茶石河北上,中途發現洛沙驛站被屠掉了,原本想要回到端州向府君稟報,但是騎兵太多了,我便往西去,點燃了敦州的狼煙臺。」
沈澤川淋濕的發貼在面頰,說:「交戰地情況如何?」
「馬道被切斷了,」澹臺虎說,「依照眼下的情形看,交戰地也不輕鬆。」
幾個人到了牆頭,在保存完整的牆垛後面席地而坐。這裡架著簡陋的棚子,還算乾燥。
沈澤川推開軍事地圖,順手摘掉了右耳髒成泥珠的瑪瑙,擱進了懷裡。他看了半晌,說:「下了雨,門口都是泥濘,騎兵的輜重要陷下去,在太陽出來前不會輕易進攻。」
「但也不會停太久,」喬天涯點了點敦州,「他們已經知道敦州的援兵要來了。」
「守備軍都是步兵,腳程慢,大部隊想趕到端州還要一夜,」澹臺虎摸了摸眼睛上的疤痕,「我的先行隊只有兩千人。」
費盛快躺下了,他抱著尹昌的刀,沒力氣再嚎,嗓子沙啞:「東南方的狼煙臺點燃了,我們只要守過今夜……」
「騎兵的速度快,」霍凌雲打斷費盛,「哈森如果想要阻攔敦州援兵,現在調兵往南側走還來得及,不能真的把時間賭在今夜。」
哈森的優勢正是對中博地形的了解,敦州守備軍不是錦衣騎,他們得靠雙腳奔跑,只要被騎兵阻攔,就有可能在端州後方停滯,耽擱救援的時間。
「我們要一直守到邊郡援兵來,」霍凌雲手指順著邊郡的馬道往端州劃,「二爺南下時說過,只要哈森動了,大帥就會繞回格達勒突襲哈森的背部。不論如何,哈森在端州境內都待不了太久。端州城牆堅固,不愁糧食,我們起碼還能再守兩日。」
再守兩日。
這句話讓在場所有人都沉了心。
喬天涯轉頭,望出牆垛,道:「……背水一戰啊。」
陰霾籠罩著天穹,昨晚還算壯麗的茶石河淪為慘白的破絮。城牆澆過雨後就會發烏,守備軍繼續清理城門戰場,不論是哪方的士兵,只要變成了屍體,就會疊放在一起。那些人面同樣慘白,晾在泥潭裡,像是缺水乾枯的萋草。
沈澤川單獨走下階,到水缸旁邊洗臉。他撐著單臂,看著自己的右手。他把手浸泡在清水裡,帕子上的血污頓時盪開。
阿野的帕子髒了。
沈澤川解開帕子,雙指被勒得發腫。他轉身坐下來,擰乾藍帕子,把帕子晾在膝頭,仰起頭,目光定格在上邊。
風吹拂著旁邊的樹,落下了一地的葉。
沈澤川靠著水缸,睡著了。
***
哈森用手舀起河水,他把臉埋在其中,朝著東方,做出告別。他腳邊的人頭連綴成股,彎刀被鮮血染紅,新裁的皮衣露出雙腕,袖袋裡藏著朵兒蘭給他的赤緹花。
年邁的智者掬起河水,澆在哈森的頭頂,說:「天神庇佑悍蛇部的雄鷹。」
哈森抬起濕漉漉的臉,他望著智者,問:「我會贏嗎?」
智者俯身撫摸著哈森的額頭,渾濁的眼睛裡承載著河流,他似乎比茶石河更加年長,其智慧絕非巴音能夠比擬。他跪下來,捧著哈森的臉頰,緩慢地說:「你已經站在了我們不曾到過的地方。」
「還有匹狼守在前方,」哈森說,「我殺了他的父親。」
「狼王咬死了你的兄弟姐妹,」智者垂老的面容猶如大漠裡荒蕪的沙丘,「赤緹天神給予的慈悲伴隨著痛苦,他奪走了草場和藍天,我們早已不死不休。」
哈森下巴淌著水珠,他靜了片刻,沉聲說:「我會贏的。」
***
沈澤川被砲轟聲驚醒,他睜眼的那一刻覺得渾身發涼,在凌亂的腳步聲里,他迅速纏回帕子,站了起來。
「點火!」
周圍的火把霎時間亮起,沈澤川踩著階上了城牆。
「還有騎兵在渡河,」費盛眺望著遠方,「他們正在聚集向端州。」
沈澤川喝掉喬天涯遞來的薑湯,說:「哈森來了。」
「騎兵分翼了,」費盛背後冒出冷汗,「不好,他們要三面衝鋒了!」
騎兵好似只正在打開雙翼的鷹,中鋒凝聚成股,其數量遠超白晝,兩翼持火繞行的騎兵飛快奔走。
「通知南北門,」沈澤川砸掉碗,提高聲音,「嚴防死守!」
他話音還沒有落定,跟前的牆垛就「砰」地塌掉了一半。牆頭的錦衣騎和守備軍全部跑起來,弓箭手架著破爛的牆垛,拉開弓。
哈森的中鋒沒有像兩翼一樣動起來,他把所有的投石機和單梢炮都用了起來,重石傾瀉在端州城牆,砸得牆塊飛濺,弓箭手根本拉不穩弓。
哈森側旁的騎兵豎起旗幟,後邊的騎兵放棄筒形鼓,架著號角猛然吹響。兩翼已經到達了南北門,北門的箭放了一批,南門只能憑靠農具丟砸。
馬場上的先生們都在小憩,忽然聽到門「哐當」一聲重響。場上的婦孺們頓時驚慌大哭,抱作一團。
「攻城了!」高仲雄抖起來,抱緊自己的紙筆。
撞車一次沒成功,不到片刻,只聽一聲更加重的撞聲,最外層的城門當即破開。邊沙騎兵的呼喝聲通過吊門傳了進來,場上的百姓全慌了,瘋狂向後擁擠。
牆頭的守備軍跳下來,拔出刀,朝著場上喊:「往巷子裡跑!」
他話沒說完,吊門就轟地木屑爆起,被撞車撞出了洞。
守備軍抬起只手,在劇烈的喘息里,汗淚齊流。當吊門下側被撞車直接頂飛的那一刻,他率先跑起來,揮刀衝出去,喊道:「殺敵!」
孔嶺推著四輪車,先生們跟在百姓後邊,湧向民區。
守備軍扛不住騎兵的衝鋒,那彎刀收割似的帶過守備軍的人頭,馬蹄聲根本沒停,直衝向奔跑的人群。
先生們已經奔到了巷子口,裡邊堵的全是百姓。一個女人要拉幾個孩子,還要背老人,青壯全部頂到了吊門前,這剩下的面對騎兵毫無還手之力。
高仲雄的紙順著胳膊往下掉,他腿抖身體也抖,還沒擠進去,後領就被鉤住了,整個身體都讓騎兵給拖了過去。他驚恐大叫,涕泗橫流。
騎兵說著什麼,朝著高仲雄啐了一口。
高仲雄窮途末路,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也朝著騎兵啐了一口,高喊著:「士可殺,不可辱!」
騎兵撲通一聲栽下馬背,孔嶺掄著隨手撿的門閂,催道:「快,神威快跑!」
騎兵捂著後腦勺,爬起身,摸著自己的彎刀。
高仲雄原本倒退了幾步,眼看孔嶺要落在後邊,他想也不想,拽過胳臂下的包袱,裡邊還裝著筆硯,對準騎兵的腦袋就一頓砸,把猝不及防地騎兵給砸回了地上。
孔嶺沒丟掉門閂,提著袍子推動高仲雄,兩個人接著往巷子跑。高仲雄還轉著腦袋,看著包袱邊哭邊說:「我那、那筆硯貴著呢!」
喬天涯疾馳而過,帶著一縱錦衣騎迎面撞到騎兵,雙方就這樣黑燈瞎火的殺起來。巷子裡的百姓捂著口鼻,只敢嗚咽,不敢號啕。聽那廝殺聲慘烈,不斷地有守備軍跑過去。
姚溫玉轉動四輪車,他貼在邊沿,卻聽不到喬天涯的任何聲音。
待半個時辰以後,巷口突然亮起火把。
喬天涯抹著淌血的下巴,朝裡邊微微抬頭,目光掃過姚溫玉,看向孔嶺,說:「勞煩成峰先生,帶著大家往府里撤。」
孔嶺連聲應著,這才把手裡的門閂扔掉,急匆匆地往前走,招呼著百姓跟上,高仲雄趕忙俯身撿自己的紙。
火光交錯間,喬天涯錯開幾步,逼近姚溫玉。
姚溫玉說:「府君——」
四輪車輕磕在牆壁,元琢單手猛地撐住把手,被喬天涯托著臉頰堵在這陰晦的角落裡親吻。這個吻一點都不溫柔,在血淋淋的味道里充斥著驚人的欲望。
喬天涯倏地放開姚溫玉,他給元琢擦了下沾血的下巴,快步退身,上了馬就走,留下姚溫玉震驚地掩住下巴。
***
哈森抽響了馬鞭,他率領著精銳突破濠溝,帶著泥漿沖向東門,撞車就跟在他的後邊。
澹臺虎揮臂道:「預備。」
牆頭的床子弩「咔噠」地動了起來,十幾個守備軍架起長箭。這殺傷力超群的床子弩只能用來對付哈森,但是時機難找,必須先讓哈森退後。
濠溝的水面震動,哈森的馬才落地,迎頭就是一刀。他彎刀急架,穩穩地擋住了,隔著火光和灰塵,看見了沈澤川。
兩個人在初次交鋒里都沒討到好,在錯開的瞬間就掂量出對方的輕重。
哈森紅髮微偏,他轉著彎刀,拿鋒刃對準沈澤川,像是瞄準一般,準確地說:「沈澤川。」
沈澤川輕輕擦過刀刃,風踏霜衣仰蹄繞開哈森,他猛地刮掉了哈森隨行騎兵的腦袋。
哈森想起了蕭馳野,蕭馳野把阿赤的腦袋送了回去,這是種羞辱,就像他帶走蕭方旭的腦袋一樣。
兩方都無路可退,鋼刃數次碰撞。騎兵推著錦衣騎後退,錦衣騎又頑固地頂回去。他們的馬蹄交錯在泥濘里,不斷地有人墜下去,變成爛泥。
牆頭守備軍把剩餘的重石全部推了下來,砸翻的騎兵還有替補,像是永遠都殺不完。
沈澤川跟哈森遇見的對手都不同,他在這樣危急的進攻面前仍然存有理智,他或許沒有哈森強,但他足夠狡猾。哈森的強攻都砸進了水裡,那是捉不到的無力感,這是最棘手的對手。
哈森反臂收回彎刀,轉出了棱刺。
牆頭的火油飛濺,四下都燒了起來。哈森率先動手,他的棱刺堵住了仰山雪斜砍的必經之路,戰馬猛地前突,頂著風踏霜衣,靠蠻力把沈澤川撞向城門。
突進!
仰山雪險些脫手,刀柄頂住了沈澤川雙指,硌得手指都要別過去了。然而沈澤川沒知覺,他就這樣硬生生地別過了刀柄,用剩餘三指握緊刀柄,讓刀背磕在小臂,就像尹昌那招一樣,在擰身時用肘部頂著刀鋒割向哈森的喉嚨。
哈森伏身躲閃,棱刺跟著反握,一擊撞在沈澤川胸口。沈澤川劈手擒住哈森的手腕,但是他力道不夠,在這生死眨眼間,他猛地把哈森的棱刺摁向下,讓哈森的突進只能刺中側腰,避開了自己的要害。
「府君!」澹臺虎在牆頭看著哈森襲擊,魂魄頓散。
哈森刺中沈澤川的腰部,想要回撤,卻發現擒住自己的手指猶如鋼釘。沈澤川眼眸陰冷,他說道:「推。」
背後看似混亂的錦衣騎霎時間重整,跟著沈澤川撤回中鋒,蜂擁向哈森這一隊。
中計了!
哈森拔刺,錦衣騎的戰馬已經撞了上來,他這支前鋒當即被撞退,後方馬屁股都跌進了濠溝。床子弩已經拉了起來,然而還不夠。
沈澤川厲聲說:「再推!」
濠溝上的通行板都斷得差不多了,河水迸濺,牆頭的火雨還在下。哈森的衝鋒已經散掉了,他在退後中帶著沈澤川猛力翻下馬背。
沈澤川跌在泥漿里,來不及擦臉,先是一個翻滾,跟哈森隔出距離。他髒透了,看不出哪裡在淌血,血珠都混雜在泥水裡,在翻湧的馬蹄聲里被遮蓋掉了。
哈森懂得抓住時機,他在適才的幾次交手裡已經看破了沈澤川,這個男人體力衰竭到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狼撲而起,借著飛濺的泥水,立刻就閃到了沈澤川身前。
沈澤川掛刀格擋,被哈森重力的撞擊擊退半步。他在哈森尚未站穩前突出一腳,掃翻哈森。哈森單手撐地,立即就翻躍而起,棱刺在指間轉得異常靈巧。沈澤川避閃著,仰山雪跟棱刺「噼啪」地密集碰撞。
澹臺虎急中生智,抬手喝道:「火攻掩護府君!」
牆頭守備軍冒著砲轟拉開弓箭,哈森果然退後些許,待看清牆頭,才知道又中計了,城牆上已經沒有火油了。他還沒收回目光,胸口就陡然一沉,竟然被沈澤川踹向後方。哈森在跌向後方時攥住沈澤川的腳踝,把沈澤川也拖倒在地。
泥漿「嘩啦」地爆濺,帕子鬆開了,還有知覺的三指沒能握緊仰山雪,仰山雪跌到了一旁。沈澤川猛嗆出血,想起身,卻一下沒起來。
哈森靈敏地挺身而起,看沈澤川要握刀,就拖著沈澤川的腳踝,把人拽向後方。沈澤川在泥漿里抓了個空,他果斷放棄仰山雪,單手摁住腰間受傷的地方,靠著腰力翻了起來。
這幾下要命了!
沈澤川粗喘著,肘部痛擊向哈森的門面,紀家拳剛力猛挫,打得哈森鬆開手。但是哈森反應很快,右手的棱刺脫手,接著就落在了左手,出其不意地插向沈澤川的喉間。
沈澤川單臂擋不住,他雙臂霍然夾住哈森的左手,半身微仰,那棱刺就停咫尺。沈澤川齒間溢血,他含著那股咸腥,扭過哈森的左手,在哈森傾向自己的時候抬膝撞在哈森胸口。
哈森當即摔地。
沈澤川偏頭啐掉血,在哈森抬頭時一拳把哈森腦袋砸歪了。哈森別開臉,空手握住沈澤川的小臂,在沈澤川收力的同時翻別過去,帶著沈澤川全身再度摔在泥漿里。
沈澤川右臂錯位,他摔地的時候扯住了哈森的側領口,道:「澹臺虎!」
澹臺虎吼道:「放箭!」
床子弩周圍的火星亂蹦,在長箭猛然躥出的那一刻,帶起凌厲的強風,接著直衝哈森而去!哈森一把拽起沈澤川,他向後滾身,頓時撲進了濠溝。床子弩的長箭砸進濠溝,激起浪層。
沈澤川吃了幾口髒水,嗆得頭昏眼花。哈森始終沒鬆開他,拖著他攀到了濠溝對面。
「你的頭,」哈森重新拔出腰側的彎刀,「我要送給蕭馳野。」
沈澤川仰著脖頸,在喘息里吐掉泥沙,笑出聲來。他含情眼半斂,顯得格外邪性,說:「風來了。」
哈森鉤出彎刀,沈澤川卻當即抬起條腿,狠力地跺在哈森的前胸,在踩住哈森的瞬間,用左手夾出腿側的匕首,絞住哈森的彎刀。
彎刀卡頓,哈森隨即吃力向後。
沈澤川已經落地,他掛著彎刀,在哈森退後的時候照著哈森的面部又是一擊。哈森斜身踉蹌,學著沈澤川先前的動作,蹲身猛地掃腿。
沈澤川沒倒!
哈森撐地要起來,就在這一刻,空中再次爆出撕裂般風聲,銳箭伴隨著炸開的悶雷,隨著暴雨釘在哈森身旁。
霸王弓淋著雨。
那不是天上的悶雷,而是地面的雷群。重騎踏地轟鳴,衝鋒時連雨水都能撞飛,就像是蠻橫的凶獸撲出漆黑的夜。浪淘雪襟衝破雨簾,渾身是血的蕭馳野猶如道烏黑的閃電,從天際殺到戰場。
嚴霜過境。
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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