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貢菊
闃都九月要賞菊,但因為庸城旱災,朝廷還拖欠著一部分都官月俸,宮裡宮外都遵循李劍霆的旨意,沒有大肆興辦賞菊宴。Google搜索閱讀福滿原本在自己莊子裡找人栽培了幾百盆名貴菊花,現在也不敢送了。
寅時三刻福滿醒來,在小太監的服侍下漱口更衣。太監要貼身伺候主子,自個兒身上不能有任何味道。他們的領子都是假領,沾著汗漬立即就能換,襪靴則是硬抹口的絨質襪靴,走起來不帶聲音。
福滿清理得當,穿戴整齊,把自己的腰牌擱到前邊,跨出了門。他看天穹間還有星子,便到明理堂跟前的值班室,問昨夜伺候在寢殿內的太監:「皇上昨兒個睡得可好?」
太監正在就茶吃早飯,他們守夜的不敢隨便吃,怕夜裡要出恭,還怕嘴裡留味,所以進去前都只敢吃些點心墊著,這會兒正餓得前心貼後背。他聽福滿詢問,連忙垂手恭立,答道:「回老祖宗的話,皇上昨個兒睡得還成,翻了四回身,倒沒喊奴婢。」
福滿算算時間,估摸著李劍霆該醒了,便到檐下等候傳喚。他等了片刻,看風泉出來,也只是微笑著點點頭,算作行禮。風泉恍若不覺,依著禮數對他行禮。
「皇上昨夜就想喚老祖宗到跟前伺候,」風泉躬著身,對福滿緩聲說,「老祖宗,雙喜臨門咯。」
福滿摸不透風泉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心裡起了疑,沒敢隨口回答,含糊道:「借你吉言。」
說罷,不等風泉繼續,率先掀起袍子,進了明理堂。
寢殿內的垂帷剛捆起來,四下的窗戶大開,清早降霜,福滿覺察到了寒意。他碎步走到銅鏡邊,看李劍霆已經梳妝完畢。換作平時,他此刻定要誇讚一番,但他今日謹慎,只說:「皇上,早膳都備好了。」
李劍霆神色如常,額間的花鈿打眼,她扶了扶金簪,道:「清淡的就行。」
「奴婢不敢忘記皇上的囑咐,特地讓光祿寺挑簡單的做,」福滿躬身虛扶著李劍霆,「就是金銀小卷,玉白豆腐。」
李劍霆出了寢殿,御案上的奏摺都是昨夜新批的,她把專門挑出來的那沓再看一遍。
「回頭跟元輔說,」李劍霆掰開金銀小卷,「請安的摺子內閣就省過就不必再遞了,像這厥西柳州的尤檀,把摺子寫得繁冗囉嗦,翻來覆去就那麼些奉承話,浪費時間。」
福滿伺候著李劍霆用膳,聞言笑道:「這位尤大人,奴婢也所有耳聞,據說他的摺子都是這樣,早年海閣老都不耐看。」
李劍霆沒答話,把早膳用完,就趕著上早朝。
早朝上談及離北東進一事,丹城探哨呈報北原校場增兵了。這邊兵部的軍情還沒呈報完,那邊吏部就跟戶部吵起來了,要戶部趕緊把拖欠的月俸給發了。戶部沒奈何,沒錢又不能把事情推到李劍霆身上,只能悶聲挨罵。罵到一半,都察院的言官又彈劾地方官疏忽管制,槐州的新州府上任不到半個月,槐州就暴動了。
「扣月俸,是要賑濟庸城,」戶部官員道,「國難當頭,本就該齊心協力。你們的月俸沒發,我們戶部的月俸也沒發,大家都挨餓,怎的淨罵我們呢!」
「你們一直查帳,查了丹城和蕪城,潘、韓兩家給抄掉了,遄城費氏帶頭,現在其餘幾城都在填補田稅,」吏部官員反駁道,「依照年初預算,此刻發月俸是夠的。錢呢,錢都到哪去了?總得給個說法!」
「太后駕鶴,皇上登基,你們問問禮部,錢去哪了?錢都用在刀刃上了!還有太廟翻修,民區重建,工部……」
「你們講月俸,」工部官員急道,「旁扯些別的幹什麼?」
「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查的帳都由刑部、大理寺覆審,再由內閣稽算呈報給皇上,沒有半點隱瞞。」梁漼山朝李劍霆行禮,「皇上,戶部的帳月月都呈遞內閣,元輔給了票子,皇上批過紅,每一步都嚴遵律法按照規矩走的……」
「嚴遵律法?崇深大人,不見得吧。」都察院御史抬手行禮,「皇上,微臣正要參原戶部薛修易受賄一事!」
這一聲喊得滿堂肅靜,吵起來的幾幫人都轉過了頭。
薛修卓默立在群臣中,眼睛都沒動一下。
李劍霆看了薛修卓一眼,頓了須臾,道:「薛修易現如今不是內倉典守嗎?」
「回皇上,正是。此人原在戶部就行事糊塗,屢次誹謗朝廷,一直不得重用。」御史掀起袍子,跪到地上,繼續說,「直到幾個月前,薛修易勾結行商,借皇上大赦,重金賄賂宮中內宦,謀得內倉典守一職。」
李劍霆鬢邊的金蝶輕晃,她坐直了身。
「薛修易在此職位上大肆攬財,賺得東龍大街庭院三處。此人不知廉恥,還聯合內宦同做假帳,偷盜的內倉珍寶轉手倒賣,總價二十萬兩!」
滿堂當即沸騰起來,庸城賑濟銀才不過十萬,咸德年蕭馳野行賄案牽扯到的泉城絲也只有八千兩,誰知薛修易上任不滿三個月,竟然就貪掉了二十萬兩!
「碩、碩鼠……」內閣老臣一陣暈眩。
李劍霆面色漸沉,薛修易倒賣內倉珍奇二十萬兩,卻讓福滿給自己呈報八萬兩,那剩餘的十二萬兩他們全部私吞了。
「微臣還要參大理寺少卿薛修卓!」御史槍口掉轉,直指薛修卓,「薛修卓專橫威福,假公濟私!身居高位卻不思自省,盛得隆恩卻不通聖心,放任碩鼠進倉,與薛修易狼狽為奸,實在可惡、可恨、可唾至極!」
「你放肆!」李劍霆陡然厲喝。
滿堂「嘩啦」地跪倒,落針可聞。
李劍霆起身,在皇位前側身,指著御史道:「身為言官,擔負監督彈劾百官的要任,理應核查務實!你深知自己左右朝廷言路,卻藉此擯斥異己,朕看你才是可惡!」
言官品階不高,威懾力卻能貫穿上下。早年光誠帝都不敢斥責言官,只有被言官斥責的份,到天琛年出了李建恆那個混子,在行賄案里為穩住局勢發作了傅林葉,除此以外,大周還沒有皇帝敢在朝堂上得罪言官。
果不其然,御史立刻道:「微臣證據確鑿,皇上卻要偏袒罪臣,豈非不辨是非、不分黑白——」
「薛修卓乃是帝師!」李劍霆冷冷地說,「朕豈能容你如此構陷朕的老師。」
孔湫內心一沉,在跪拜間,跟岑愈交換了眼神。
「薛修易貪贓枉法,朕即命刑部著人查辦,務必要儘快審理明白,至於薛修卓,」李劍霆拂袖而去,「你說的儘是胡言!」
「皇上,」御史悲愴道,「薛氏不除,便成黨羽!他薛修卓,分明就是下一個花思謙……」
薛修卓伏地埋首,從始至終,沒有開口。
***
闃都臨近傍晚時也下起了雨。
風泉伺候在明理堂外,隱約聽見裡邊孔湫正在進諫的聲音。
「薛修卓雖為皇上的老師,可是他涉及薛修易行賄一事,依照律法也得停職待查,」孔湫說,「皇上今日當朝斥責言官,有違太宗聖訓,著實不該啊。」
李劍霆下朝後沉默不語,不論孔湫如何言辭急切,她都沒有回答。孔湫起身,拜下去,見李劍霆不欲回答,便抬起身,再拜下去。
「朕心意已決,」李劍霆說,「元輔不必再勸。風泉,扶元輔下去!」
闃都細雨連綿,風泉攙扶著孔湫,親自替他打傘。孔湫跨出明理堂,勁風帶起幾片落葉,他把百種勸告都化作一聲嘆,輕輕推開風泉,也不要傘,獨自進了雨中。風泉連忙提著袍子追,高舉著傘,把孔湫一路送了出去。
另一邊的福滿聽到風聲,急匆匆地趕到明理堂,還沒進門,就先跪下了。他一跪下就以袖拭淚,隔著帘子想喊冤,嘴巴還沒有張開,裡邊就猛地砸出茶盞,摔在他跟前,跌得粉碎。
「你妄貪功名,勾結朝臣盜取內倉珍寶。」李劍霆隔簾斥道,「來人,把這欺上瞞下的混帳拖出去!」
福滿在值班房就聽耳報神詳細陳述了早朝爭執,他狠心跪在那碎掉的瓷片上,撐著地,倉皇磕頭:「皇上!皇上再聽奴婢一言,那薛修易調任是吏部大人舉薦,與奴婢、與奴婢這等卑賤之人有何關係?皇上啊,」他淒涼地喊道,「奴婢何德何能,要遭逢如此冤屈!」
李劍霆揮袖不語,似是還在惱怒中。
福滿緊跟著把頭磕得「砰砰」響,哭道:「奴婢賤命不足惜,皇上儘管發落,可是堂上老爺皆是飽讀詩書之輩,怎能這般糟踐奴婢!」
薛修易孝敬福滿的東西,福滿已經著人收拾了。他平時謹慎,好貨都不會送進宮,全藏在闃都的宅子裡,由乾兒子們照看。現下出了事情,刑部受理肯定要查他,他在值班房裡就馬上讓人去通風報信。
李劍霆聽福滿哭聲悽慘,仿佛真的動了惻隱之心。
福滿抓住機會,正準備反告都察院借諫邀名,卻見風泉疾步而歸。
風泉在檐下收傘,像是沒看見福滿陳情的模樣,對裡邊的李劍霆稟報導:「皇上,奴婢見路上有幾個小太監抱花疾行,詢問後才知道是送明理堂的。」
福滿看那幾個太監眼熟,個個都捧著頂貴的菊花,又看風泉昂然而立,忽覺不好。李劍霆挑簾出來,眉間一皺,問道:「朕早就吩咐過不要耗時耗力栽種這些菊花,是誰貢上來的?值班房也不報。」
太監跪地磕頭,答道:「回稟皇上,這是福公公的囑咐。」
福滿五內俱焚,駁道:「天子側畔,你還敢胡言亂語!今日我輪值當差,幾時囑咐過你這樣的事情?」
外朝還欠著月俸,李劍霆延續庸城時的命令,宮內還是奉行節儉,大有擯除奢靡之風的徵兆。福滿今日又跟內倉盜賣撕扯不清,正是唯恐沾及麻煩的時候,在這裡淒淒陳情是想捨棄薛修易去當替死鬼,要拿自己日進黃豆、不食珍饈來做文章,卻不想突生變故,更陷絕地。
「閹賊住口!」李劍霆神色愈發難看,對太監寒聲說,「你如實說來。」
太監惶恐道:「昨夜福公公派人叮囑奴婢,說莊子裡的菊花跟著光祿寺採買一同送進了宮裡,花都金貴,得好生照顧,等今日皇上一下朝,就送到明理堂給皇上解悶——」
福滿手腳冰涼,在轉瞬間厲聲說:「憑你空口白牙誣陷我!既然是我派人去的,票子呢?牌子呢?」
太監抬臂擦雨,被福滿斷聲一喝給嚇得幾欲癱在地上。他道:「……來人眼熟,是、是老祖宗的乾兒子,奴婢豈敢要牌子。」
福滿握著瓷片,扎的掌心血肉模糊,聽到他說沒有牌子,頓時道:「果真是一派胡言!我在宮中伺候貴人將近二十年,雖然愚笨,卻懂規矩,辦差行事無不拿牌子示人。皇上,皇上!」他捧起自己的腰牌,膝行向前,看著李劍霆哭聲漸大,「奴婢今日即便死,也要死得瞑目!」
「皇上,奴婢也覺得此事古怪,」風泉掀袍跪在李劍霆身前,「福公公執掌內務,是皇上的心腹干將,萬不能就此讓人誣陷了去,須得查明才行。」他看向福滿,「不如把那位傳公公口信的『乾兒子』喚到御前,讓皇上一看究竟?」
福滿在那俊秀的臉上瞧出了譏誚,李劍霆不等福滿回話,便朝近衛道:「去,把老祖宗的兒子找來。」
她把「老祖宗」三個字念得重,讓福滿寒意砭骨。
不到片刻,近衛就把人帶到了堂前。雨沖刷著台階,這位乾兒子埋頭伏在雨里,渾身顫抖。
李劍霆看不清,說:「你把臉抬起來。」
他喉間嗚咽,像是被嚇的,貼著地面瘋狂搖頭。邊上的近衛摁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腦袋給提了起來。
李劍霆不認得,雨里的小太監卻道:「是他,皇上,是迎喜公公!」
「天琛年監軍太監迎喜,」風泉悄聲給李劍霆提醒,「由東烈王關押入都,早就關入刑部大獄了。」
福滿愕然地看著迎喜,在近衛靠近時恍若驚醒,他喊道:「奴婢冤枉……皇上……此人絕非……」
迎喜蹭著地面,號啕起來。他扒著地面,邊嗆邊哭:「老祖宗、老祖宗救救兒子!」
李劍霆扯開福滿碰到的裙擺,看著他,道:「你好大的能耐,刑部定過罪的太監,你也能撈出來。不愧是,萬人仰仗的『老祖宗』。」
福滿遍體生寒,知道這一去就是死路,他念道:「皇、皇上,乞求皇上念及舊情……」
「你與朕不過是深宮主從,」李劍霆說,「何來的舊情?朕抬舉你,你卻不知感恩。你犯下如此大錯,朕殺你不虧。」
近衛拖拽著福滿,福滿圓領勒住了脖頸,他慌了神,蹬腿掙扎道:「皇上!皇上——」
風泉對近衛使眼色,近衛當即堵住了福滿的嘴,用最快的速度把他拖了出去。
***
「沒有發作?」沈澤川回首,看了眼費盛。
費盛頷首,道:「據聞女帝在朝堂上怒斥了御史,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主子,她先前封賞江青山,不就是為了跟薛修卓打擂台?這次那麼好的機會,怎麼就又變得師徒情深了?」
沈澤川睨著明鏡,右耳的玉珠晦暗不明。他沉思片刻,道:「還是小看了女帝。」
姚溫玉在檐下看雨珠滴答,忽然揮臂撥掉了滿盤的棋子。黑白棋子頓時蹦濺到雨中,很快就被漣漪掩蓋。他喉間腥甜,咳了幾下,道:「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①。女帝在朝上的那般話,是既要用薛修卓,還要廢薛修卓。」
作者有話要說:①:選自李康·《運命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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