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菩提
薛修易雙腿發軟,他撐著門框,滑坐在地上,看妻妾侍女神色匆遽地收拾細軟,喃喃自語:「不能走……錦哥兒還沒要回來……」
院外傳來腳步聲,護院伸頸一看是都軍,魂都嚇沒了。院門「砰」地就被撞開,薛修易在都軍湧進來時揮動手臂,道:「言官污衊我,我有冤屈!」
都軍新將從懷裡掏出牌子和文書,道:「刑部的票子,皇上的硃批,」他環視著院子,「其餘人等全部帶走。」
都軍猛地架起薛修易,他雙腳滑在地上,被塞住了嘴。
福滿下獄,內宦就撤掉了批人,李劍霆當夜把內務衙門的要員全部換掉。近衛敲門,不等對方辯駁,直接塞嘴拿人,速度甚至比李劍霆中毒案還要快。宮內四處都是腳步聲,牆腳陰影里站著數不清的近衛,還在輪值的太監宮女謹言慎行,全部縮手埋頭,不敢胡亂張望。
薛修卓沒有睡,他披衣站在窗邊,聽著高牆外雜亂的奔跑聲。雨歇後陰雲方散,清寒的月光渡在他的身上,他側容映著窗前竹影。
「啊啊。」啞兒粗魯地擦了下鼻子,催促薛修卓休息。
薛修卓回首,說:「錦哥兒睡得好嗎?」
啞兒點頭,指著薛錦房間的方向,口中「嗯啊」著算是回答。
薛修卓便道:「你去睡吧。」
啞兒不肯,他用手扒了扒,是在讓薛修卓吃東西。
薛修卓不作答,他垂指拾起棋盤上的棋子,端詳著,像是想不明白什麼事情。啞兒見他不動,就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也不走,在房門口坐下了。
良久,薛修卓把棋子扔回了棋簍里。
***
翌日早朝後,薛修卓候在明理堂外等待李劍霆的召見。今日彈劾他的摺子不計其數,薛修易一下獄,就坐實了貪污行賄確有其事,坊間流言緊跟風向,連帶著給薛修卓投遞名帖的國子監學生都減少了。
「薛修卓奪人子,實在有違天理,」言官跪在御案前,「薛修易不論如何都是他的嫡出兄長,皇上,古往今來,從沒有庶弟搶奪嫡系長子的事情,更何況他身為帝師,該以身作則。他這般行徑,豈不是教天下人都蔑視禮法、罔顧宗親。」
李劍霆合上奏摺,道:「薛修易寵妾滅妻,貪財好奢,朕以為薛修卓之舉恰恰是謹遵禮法,是為他薛氏嫡系考慮,並無不妥。」
這位言官都快七十了,顫巍巍地磕著頭,繼續說:「老臣以為不然,兄有錯,他可以明諫,可以勸誡,這才是兄友弟恭……」
李劍霆聽了一早上的禮法教條,當下站了起來。
「……所謂任賢必治,任不賢必亂①。何以為賢者?能辨貴賤,遵禮法者是也……皇上,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李劍霆邁不開腳,又坐了回去。
雨後晴天悶熱,曬得堂前栽種的花都有些蔫兒。言官歇息片刻,喝了盞茶,不等李劍霆開口,就接著勸誡,李劍霆硬是從早朝後坐到了酉時。
言官不知喝完第幾盞茶,對李劍霆和煦道:「皇上,越是聰明通達者越要醒目清耳……」他砸吧下嘴,緩了幾口氣,「是以為……」
「朕今日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李劍霆起身親自來扶,額間花鈿襯得她面容明艷,和顏悅色地說,「改日還要請先生給國子監的學生們講一講這至聖名言。今日時候不早,朕看先生面有倦色,先回去歇歇吧。」
言官邊走邊說「不敢」,臨出門了,還要說:「明者,銷禍於未萌前,薛修卓……」
風泉有眼色,躬身來扶住言官,笑道:「堂前地滑,老大人且留心腳下,奴婢攙著您走。」
言官由風泉扶著,越走越遠。落日沉夕把明理堂前的盆栽都渡上橘紅色,也把李劍霆鬢邊的金簪照得熠熠生光。她側過身,注視著立在堂下的薛修卓。薛修卓背部猶如刀削,雙肩擔著最後的輝芒,官袍隱在了餘暉里,李劍霆看不清他的神色。
「先生,」李劍霆抬手掀起珠簾,「請。」
明理堂內沒有點燈,也沒有伺候的人。薛修卓入內後跪在御案前,李劍霆卻沒有回到皇位上。她站在御案一側,看著壁上的字畫。
「薛修易犯錯,跟先生無關。」李劍霆說,「先生若是來請罪的,大可不必。」
「薛修易貪污受賄,刑部通緝涉及此案的厥西行商,卻撲了個空。」薛修卓並不像別人那般伏地,他端跪著,跟在府里教導李劍霆時別無二致,「皇上命都軍佐辦此案,跟微臣自然無關。」
「近來彈劾先生的摺子多如牛毛,列數先生罪狀十餘條,但朕聽先生言辭蘊藉,不慌不忙,」李劍霆凝視著畫,「想必是早有預料。」
薛修卓說:「窮則思變。」
明理堂內的光芒消失,兩個人皆隱匿於晦暗間。堂外懸掛在檐角的宮燈不亮,整個王宮就如同沉睡一般,巍峨宮殿枕著天盡頭的薄光,沒有鳥鳴,也闃無人聲。
「你曾經和江青山救下十三城,又與海良宜扳倒花思謙,為查八城田稅不眠不休,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你更明白世家宿疾何等難除,」李劍霆抬指觸摸著字畫,上邊蓋著光誠帝的御章,「你在朝上不顧反對,執意追帳,不過是為了給朕一個籠絡老臣的機會。」
事有輕重緩急,韓丞、太后接連倒台,世家後繼無人,已經呈現出不攻自破的疲態,薛修卓比誰都明白。
「你連續上奏,請求罷黜費氏舊爵,抄斬費氏滿門,」李劍霆指腹滑動,在畫上拖出指印,「致使世家對你尤其忿恨,也是為了給朕一個同仇敵愾的機會。」
丹城費氏、蕪城韓氏還有荻城花氏,李劍霆在登基前後由內閣和薛修卓相助,一口氣革掉了世家主力。現在他們迫於中博威脅要跟世家緩和氣氛,就得有個人來承擔前仇。
李劍霆回眸,說:「先生這是要以身殉道,助我坐穩萬里江山。」
檐角的宮燈點亮了,微弱的光透過珠簾,零碎地照在薛修卓的背上。他背部削瘦,官袍陳舊,像釘在闃都的松,臨風不動搖。他望著那幅畫,道:「守社稷,應捨得。」
所謂上脅帝王、下橫朝堂者是權臣,多數緊握重柄不遵禮法,行事僭越聚納朋黨,所以花思謙是權臣。如果李劍霆像咸德帝和天琛帝那樣優柔寡斷、怯弱式微,薛修卓可以選擇當個權臣,然而李劍霆不是。
也許大周在某些時候需要柔軟且溫和的皇帝,但在此刻,在這裡群狼環伺間,如果李劍霆做不到剛毅果決,只能做個聽憑朝臣指揮的傀儡,那她就根本不配坐在這裡。
「規誡有言官,理政有朝臣,唯獨太學不在廟堂之上,卻能輔議天下政事。若是把太學聲望繫於臣子一身,就是左右君王決策的狼,所以微臣要孤立於群臣間。」薛修卓眼眸里很平靜,他的平靜不像普通的人平靜,更像是已知前路,因此中途不論是挨了石頭,還受了唾棄,都不會為之所動。
名望看似縹緲,實則也是聚黨的關鍵。海良宜生時不結黨,每日回府後甚至不見朝臣,但他真的沒黨嗎?寒門聚集,太學朝向,姚溫玉能為沈澤川招募天下賢能,亦有海良宜的名望在裡面。
薛修卓任職戶部都給事中考評皆是優異,前有咸德年理清厥西、振興十三城的功勞,後有盛胤年稽查田稅、還田於民的功業。他用過這個「名」,並且深諳煽動浪潮的厲害。
李劍霆豁然回身,說:「先生難道就不怕死嗎?」
迄今為止,沒有人問過薛修卓這句話。他看向李劍霆,答道:「朝臣死社稷。」
守社稷,應捨得。
薛修卓捨得,他連這條性命,這生名譽都捨得。
李劍霆默然須臾,道:「我敬先生,也捨得。」
***
「物不極則不反,惡不極則不亡②。」
姚溫玉疾書,字跡潦草。裡間都被紙頁鋪滿了,他握筆的手細微地顫抖,終於在棄筆時掩唇劇咳。
時機,時機。
戚時雨想要戚氏把戚竹音的「東烈王」承襲下去,他比蕭方旭更謹慎,到了現在,還能耐著性子觀望局勢。沈澤川端州一戰才收納了六州人心,想徹底擯棄沈衛兩個字,就得仁義到底,所以澹臺虎的敦州守備軍即便到了北原校場,也不能率先出兵。況且戚竹音不動,三十萬啟東守備軍就是中博南側的刀刃。
時機,時機。
府君要個能徹底根除隱患的時機。
姚溫玉咳聲急促,不再拿筆,只用帕子掩住口。喬天涯今夜剛到,下馬進院就聽見房內的咳嗽聲。
「藥沒有給先生備嗎?」費盛問庭院裡的侍女。
「先生只用了半碗,」侍女細聲答道,「便待在屋內,不要人吵。」
喬天涯推開門,氍毹上掉的都是紙頁,費盛跟在後邊俯身拾起來,卻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不禁愕然道:「先生這是要著書嗎……」
喬天涯已經進了裡間,姚溫玉帕子染了紅,他一把推開四輪車,把元琢直接打橫抱起來,對費盛說:「叫既然!」
姚溫玉仰頭時不知為何,鼻間竟然也開始流血了,喬天涯扯開他掩住口鼻的手,一片濕涼。
此時夜已深,既然早就睡了。
喬天涯不敢等,他抱著人躍下階往既然的院子跑。姚溫玉半合著眼,側臉陷在他的胸口,唇間呢喃:「……費盛……傳消息……」
喬天涯跑得渾身是汗,他伸手蓋住姚溫玉的另一邊臉,就像是要把元琢摁在胸膛里。
費盛先一步上階,砸門喊道:「開門!快讓小和尚起來!」
看門小廝不敢耽擱,挪掉門閂後就跑去喊人。既然出來時兜著僧袍,他睡眼惺忪,道:「小僧晚上不看診——啊呀!先生怎麼成這樣了!」
沈澤川趕來時已經將近天亮了,他罩著寬袍,在裡間看姚溫玉熟睡,便示意眾人到偏廳去。
「勞心費神易短命,」既然說,「先生中的毒叫『遲歸』,顧名思義,跟『疾追』正好相反。這毒遲來遲散,有一年多了吧?」
「該有一年半了,」費盛還記得,「……從丹城那會兒算。」
既然擱下筆,雙手合十,對沈澤川彎腰行禮,如實說:「小僧初見先生時,先生腕間就已經浮現了青色。府君,此毒同疾追,小僧救不了。」
偏廳內的眾人皆變了神色。
***
姚溫玉恍惚間聽見雨聲,他沉夢菩提山,仿佛閉上眼,就是無止境的雨。山間雲霧遮青竹,他臨風時袖間沾著泥,覺得身上潮濕,分不清是汗,還是雨。
「一別一春秋,」背後竹濤聲陣陣,海良宜遠遠站著,「元琢回來了。」
姚溫玉回首,清風鼓動他的大袖,他喚道:「老師。」
海良宜負手而立,短須已經被染白了。他沒有穿官袍,就像當年牽著姚溫玉步入學堂一樣,腰間還掛著招文袋。他說:「我聽風動,便知道是你回來了。」
竹林的濤浪聲太大,海良宜的身影隱入其中,只剩姚溫玉獨自站著。山霧氳象,姚溫玉遠眺向闃都的龍樓鳳闕。他曾經登高望遠,只見山景暮色,直到此刻,才知道天地浩然。
「老師等我一等,」姚溫玉說,「待雨停後……」
琴聲乍響,姚溫玉眼前諸景皆散,他又落回這方床榻上。半掩的窗擋住了日光,他睜眼時沒有醒來的感覺,反倒像是墜入了夢中。他幾度閉眼,最終說:「松月,巳時了。」
喬天涯壓著琴弦,道:「你晝夜顛倒,睡糊塗了,平時不都叫喬天涯嗎?」
「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③,」姚溫玉說:「這名字太寂寞了。」
「我曾經有個朋友,叫作邵風泉,」喬天涯撥動琴弦,琴音錯落,卻沒有彈成曲,「可惜死了。」
姚溫玉聽那琴音凌亂,便道:「你彈琴,他也彈琴嗎?」
「不記得了,」喬天涯說,「但能給你的彈琴的,唯獨我喬天涯而已。」
姚溫玉看向他,道:「當年春月初見,你要教的曲子還沒有教成。」
喬天涯停下來,看著姚溫玉,道:「此刻也不晚。」
***
薛修易交代不清楚,那些行商的住處都是空的。闃都進出都要戶籍憑證,都軍守了三日,都沒有找到人,這些在東龍大街上肆意揮霍的商賈們就像是憑空消失了。
孔湫在辦差大院裡收到了薛修卓的請求,他把茶盞放下,思忖片刻,說:「讓他去吧。」
待回信的官吏下去,岑愈在對面說:「此刻讓薛修卓參與此案,只怕不合適。」
「事關內朝,所涉銀兩又大,刑部擬定罪名以後肯定要三司會審,」孔湫重新把茶盞拿起來,「薛修卓是大理寺少卿,既然沒有停職,就有督查權。」
「薛修易到底是他大哥,他該避嫌哪,」岑愈扶著膝,「況且近來彈劾他的摺子越來越多了。」
「不是我說,尋益,都察院也該整治整治了。」孔湫喝了幾口茶,「那日在朝上彈劾薛修易貪污受賄沒錯,可旁扯到薛修卓就難免有挾帶私怨的意思,你看看那些話,都是沒影的事情。」
「他功績超然,又出身世家,」岑愈道,「恨他的巴不得踩一腳。若是皇上肯在處置薛修易的時候,把他也罵兩句,那也不至於這般群情憤起。」
孔湫嘴裡嘗不出味,他擱下茶盞,沉默片刻,道:「此事本就不該這般直諫。薛修卓稽查田稅,在丹城、蕪城、遄城歸田於民。今年庸城旱災,江青山借糧遇到困難,在闃都求爺爺告奶奶,就是這樣,兩人也沒有碰撥給三城百姓的糧食,百姓都記著他,甚至願意在家中供奉他的長生牌。皇上上回才駁了他繼續追查田稅的摺子,賞了江青山以緩局勢,如今要是因為薛修易這種混帳東西責難薛修卓,三城百姓也不同意。再者,薛修卓和薛修易不睦天下皆知,早就分家了,你們言官要皇上因此把薛修卓革職查辦,皇上倘若照做了,不就是鳥盡弓藏、刻薄寡恩嗎?那薛修易勾結福滿貪污行賄,皇上立刻命刑部著手審查,也沒有要為薛修卓而保薛修易的意思,該查的查,該殺的殺,不能逼人太甚。」
岑愈聽孔湫的話,是要保薛修卓,便說:「言官進諫,也是怕皇上偏袒薛氏。皇上若是萬事都聽薛修卓的話,是要亂君臣尊卑的呀。再說前些日子,皇上頗寵福滿,福滿一忘乎所以,不就犯錯了?」
孔湫指了指岑愈,道:「不錯,正是因為皇上寵信福滿,福滿才會錯上加錯。這一回,你看得不清楚。我問你,福滿是什麼人?他當初跟蕭馳野交好,卻能為投靠韓丞誘騙蕭馳野進宮,還能為前途性命反殺韓丞——投毒案不了了之,皇上不追究,卻不是傻子。福滿在內朝衙門裡聲望極高,子孫遍地,最重要的是,他還是兩朝權宦,伺候在天子側旁,手裡握著能駁回內閣票子的批紅權。現在皇上正值風茂,可以後呢?留著此等小人在側旁,稍有不慎,輕則傷人身,重則傷國本!皇上不殺他,我也要殺他!」
孔湫說著站起來,踱了兩步。
「沈澤川陳兵北原校場,闃都四萬新兵究竟能撐幾時?須得立刻請大帥出兵勤王。上次大帥出兵青鼠部,軍餉是薛修卓給的,如今再越天妃闕去打中博,軍餉還得向薛修卓開口啊。」
***
刑部的獄卒熟悉薛修卓,替他打開門,說:「大人是要見薛典守嗎?只要有票子,我這就去開門。」
薛修卓順著獄卒的手臂看過去,僅僅瞬息,就收回目光,道:「我是來見迎喜的。」
獄卒沒有多嘴詢問,看過票子,就引著薛修卓往裡走,給他解著牢房門,說:「迎喜公公還有案子在身,就沒有跟別人關一塊兒。大人請。」
薛修卓低下頭,進了狹窄的牢房。
迎喜囚服骯髒,受過刑,正蜷著手腳躺在裡邊,聽見動靜,渾身一抖,一骨碌坐起來,抱著頭躲閃,喊道:「我有罪、有罪!別打了!」
薛修卓環顧四周。
迎喜從雙臂間的縫隙里看到薛修卓,立刻連滾帶爬地下了床,跪在他腳邊哀求:「大人,大人是來查案子的?我有罪,我有罪!」他晃著鎖鏈,指著自己的臉,「但我這回是冤枉的!」
薛修卓官袍被迎喜攥皺了,他垂眸看著迎喜,說:「你的罪尚無定論,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若是能如實答我,我自會跟刑部官員酌情定罪。」
迎喜慌忙點頭,目光跟隨著薛修卓,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都是受老祖宗的安排!」
「是誰派你去啟東監軍?」
「先、先帝……」迎喜說,「先帝派我去啟東監軍,此事是由老祖宗舉薦的。老祖宗說我們父子一內一外,日後就吃穿不愁,再也不必仰人鼻息了。」
薛修卓繼續問:「邊郡的軍糧是你換掉的?」
迎喜哪想薛修卓要問這件事,他鬆開手,瑟縮起來,目光躲閃,閃爍其詞:「我不過是一介監軍……怎敢調換軍糧……」他看薛修卓神色不豫,竟隨口攀咬起來,「那……那陸廣白叛逃,可不是我逼他的!」
薛修卓俯身拽住了迎喜的手臂,再次問道:「邊郡的軍糧,是你換掉的?」
迎喜呼吸急促,躲閃不開,只能抹著鼻涕眼淚,悔恨道:「此事真的非我本意,大人,大人!我只曉得把糧車換一換,但誰知裡邊是霉米。我若是早知道是霉米,就是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換!」他講到此處,想起這一年的擔驚受怕,忍不住涕泗橫流,「老祖宗可害慘了我啊!大帥拿住我,我就是、就是替福滿頂罪的,他心裡有愧,自然要救我。」
薛修卓一直在查邊郡軍糧案,所涉兵部官員都沒有問題,他是直到迎喜再度進宮,才想起監軍太監。
蠍子!
薛修卓盯著迎喜,問道:「你進宮想幹什麼?」
迎喜使勁搖頭,滿臉狼藉,哽咽地回答:「不是我,不是我啊!此次進宮,當真是福滿教唆,大人,他六月就寫信與我,要我替他好生照顧院中花草,就是等著九月用來博主子歡心!我此次,真的是來送花的!」
「你們藏在闃都,」薛修卓抬高聲音,「究竟還要殺誰?」
迎喜被拽得疼,號啕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都是冤枉的呀!」
「沈澤川呢,」薛修卓神色愈漸陰沉,「沈澤川也是蠍子?」
迎喜胡亂搖頭,掙扎道:「我與亂黨沒有關係!天地良心,我與亂黨沒有關係!」
「蕭馳野舉薦福滿上位,是不是也受沈澤川教唆?」
迎喜推搡著薛修卓,薛修卓在這剎那間背部生寒。他想不通的事情,似乎都能通了。
「還有告發魏懷古的那封驛報,」薛修卓眼神可怖,「是你們宦官換掉了牌子,由刑部改為戶部,目的就是讓魏懷古自首,切斷尾巴以保蠍子無恙,是福滿……是宦官!」
難怪朝中根本無跡可尋。
***
福滿垂頭殘喘,一桶鹽水猛地照臉潑過來。他渾身是傷,疼得大喊,可是手腳都被捆住了,只能扯著嗓子罵道:「——你這狗雜種!」
風泉扔開桶,嗤之以鼻:「你也不是什麼好狗。」
「今日我落難,」福滿尖著聲音,「是你害的!」
「是你自作自受,」風泉譏諷般的拍了把福滿的臉,「幾歲的王八就敢自稱老祖宗,我看你早活膩歪了。」
福滿被風泉拍得正不了臉,這種力道適中的拍打,沒有巴掌疼,卻比巴掌侮辱人。福滿齒間都是血,他噴了一口,說:「你等著,等皇上——」
「等皇上抄你滿門,」風泉湊近了,悄聲說,「你毒殺皇上,你以為沒有人知道嗎?你誣陷我下獄,那般著急要我死,你以為皇上看不懂嗎?」他古怪地笑起來,像是恨死了福滿,「你家死絕了,還可以抄你九族。」
福滿的牙齒都鬆了,他啐了幾口,道:「放你媽的狗屁,賤皮子!不是我……」他粗喘著,仰頸大喊,「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風泉退後幾步,「接過韓丞『疾追』的人正是你。韓丞把疾追給你,要你下到皇上的飯菜里,待她斃命,都軍即刻就能以勤王為由殺掉內閣朝臣。於是你就往皇上的飯菜下了毒,險些要了皇上的命哪。」
「我自有分寸……」福滿恨得聲音發抖,他看著風泉的神情,逐漸睜大眼,「是你……毒是你下的……」
福滿在李劍霆和世家間鼠首兩端,他既不敢不聽韓丞的話,也不敢真的毒殺李劍霆,因此把疾追換成了尋常毒藥,只下了一點,原沒有那麼兇險。
風泉面容隱在昏暗裡,露出森白的齒貝,說:「你是老祖宗,我是小祖宗。」
福滿恨不能手撕風泉,把鐐銬撞得「砰砰」響,他厲聲說:「迎喜是你的狗!」
「嘖,」風泉把福滿視如敝履,道,「一手養大他的可是『老祖宗』,他對你感恩戴德,根本不認得我。」
「我冤枉……」福滿哭聲難抑,悲愴道,「皇上,我冤枉!」
風泉聞不慣血腥味,掩著鼻子,勸道:「你既然都交代完了,供詞我自會如實專呈給皇上。」他轉身喊人進來,說,「老祖宗年紀大了,不要再上重刑。大人們還沒有定罪,得按章程走。我看他總是尋死覓活,怕他撐不到斬首就咬舌自盡了。」
那東廠舊屬也上年紀了,覷著風泉臉色行事,嘿嘿一笑:「這事情,咱們在行,風公公儘管放心,保準兒讓他活到斬首。咬舌咬舌,給他把舌頭割了,不就沒事了?」
風泉回頭,說:「那就有勞了。」
福滿看太監靠近,驚恐道:「沒有刑部的准許,你敢,你們敢——」
門「哐當」地閉緊了。
***
是夜,薛修卓正在辦差大院等著孔湫批覆,他今晚要見福滿,得先有元輔的票子。這會兒早過了辦差的時間,但由於北原校場增兵一事,內閣還沒有休息。
「福滿昨日想要咬舌自盡,獄裡酷吏就自作主張,把他的舌頭給割掉了。」孔湫從案牘忙碌里抽出時間,對薛修卓說,「你這會兒去,也問不出東西,好在動刑前把口供記完了,你想看,我就讓刑部把東西給你。」
薛修卓接過摺子時一愣,隨即皺起眉,說:「這般大的事情,怎麼能擅作主張?動刑的酷吏是誰?」
「是個年輕氣盛的後生,」孔湫也皺起眉,「這下手也太狠了,已經讓刑部著手革辦了。」
這麼巧?
薛修卓側過頭,道:「我去看——」
「別的事先放一放!」岑愈大汗淋漓地跑進門,鬢邊都濕透了,捏著張紙,塞到孔湫眼前,急聲說,「泊然,你瞧瞧,這不是壞事嗎!」
***
「當今出自民間,誰能佐證血統真的確實無疑?全憑薛修卓一張嘴嘛!」坊間流傳飛快,一夜間幾乎人人都拿著那張來歷不明的紙,「薛修卓也不可信,你看他大哥薛修易,什麼東西?險些把元輔氣暈的國之碩鼠啊。」
「不是都說當今長得像光誠帝嗎?」拄拐杖老人探頭,「內閣諸位大人也點過頭。」
這茶館亂糟糟的,葛青青摸著新蓄起來的鬍子,道:「我還說前頭那家屠戶小女也長得像先帝呢!光誠爺都是十幾年前了,真的認起來,不就是兩隻眼睛一張嘴?我看諸位長得也挺像。」
學生們圍聚在一起,把那紙讀完,各有想法,幾次爭執,竟然打起來了。
「薛氏把持朝政,你們就是助紂為虐的黨羽,是大周的千古罪人!」學生唾沫橫飛,「國之碩鼠都出來了,皇上還不辦薛氏,不是忌憚是什麼?」
「薛、薛……」另一邊被拽著衣領,在人群里擠得搖晃,把撕成碎片的紙張揉在手裡,高舉著喊,「薛公稽查田稅、還田於民,試問在座誰能做到?你們這是小人構陷!你們才是大周的千古罪人!皇上不辦薛公,是……」
「是你媽個蛋!」
「你們怎麼如此粗鄙不堪!」
桌椅混亂,學生們廝打在一起,筆墨紙硯被撞得滿地都是,一腳踩過去,一身的墨汁。門窗「哐當」亂撞,山長急匆匆地進來維持局面,還沒有喊話,就被學生們連撞帶推地給擠出門了。
「叫都軍,」山長提著袍子,急得滿頭大汗脖子通紅,跺著腳催促道,「快叫都軍來,要出人命了!」
「薛公光照青史,是忠臣!」碎紙片漫天飛舞,一個學生踩著桌椅,站到高處,指著周圍,「你們憑張無稽之談來迫害忠臣,江山社稷就是敗在你們鼠輩手中……」他話沒說完,就被飛來的墨硯砸到了頭。
「薛修易勾結內宦盜賣內倉確有其事,」激奮的學生已經分不清身邊誰是誰的陣營,「薛修卓也是碩鼠!」
桌子「砰」地翻倒,沒踩穩的學生跌在地上,來不及爬起身,就被擁擠在一起的學生們踩住了。
「不要傷人,」幾個學究在側拉人,「萬萬不要傷人!」
「這是怎麼了……」山長拍腿,老淚縱橫,「快罷手!」
***
琴音「錚」聲余繞不絕,姚溫玉彈得很慢,腕間的紅線晃在袖口,他把手指撥到泛紅。
喬天涯摁住了弦,道:「漏了。」
說罷不待姚溫玉問,就在姚溫玉的手邊撥了幾下弦。可是姚溫玉仍然記不住,喬天涯便帶著他的手撥弦。
姚溫玉抬眸看著他,問:「你以前這樣教過別人嗎?」
喬天涯掌心很燙,他笑起來還是落拓不羈,看姚溫玉一眼,答道:「教過,很多。」
「那就沒有一個人告訴你,」姚溫玉說,「你握得太緊了。」
「也許有人說過,」喬天涯說,「但我都不記得了。」
「你忘得很快,」姚溫玉手背逐漸也熱了起來,「這是好習慣。」
喬天涯回看姚溫玉,在這短暫的對視里,忽然探過身,隔著小案,吻到姚溫玉的唇。庭院裡的葉簌簌地掉下來,落在喬天涯的背部,他抬手固定住姚溫玉的下巴。
藥味是苦的,姚溫玉也是苦的。
這份苦躥在唇舌間,化到胸腔里,變作了錐痛。喬天涯覺得痛,也覺得姚溫玉痛。他在吻里撫摸著姚溫玉的面頰,就像從來沒有碰過元琢,要在此刻彌補自己。
「你有話要對我說嗎?」喬天涯停下來,跟姚溫玉鼻樑相碰。
「你撒謊,」姚溫玉蒼白的臉上笑了笑,「我是你第一個學生。」
喬天涯也笑了。
「喬天涯,」姚溫玉抬指碰到喬天涯的眼睛,「人生不求大功德,平安順遂富貴樂。我祝你功成身退,長命百歲。」
喬天涯神色不變,眼眶卻紅了,他說:「怎麼不祝我覓得良緣,子孫滿堂。」
姚溫玉不想說。
「你也撒謊,」喬天涯說,「你早就會這首曲子了。」
「元琢今生赴你三月約,」姚溫玉收回手,「無憾了。」
風拂動他們倆人的袖袍,明明挨得這般近,卻又離得那樣遠。
作者有話要說:①②:選自《資治通鑑》
③:選自孟浩然·《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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