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煜今日回來得比平常稍早。
臨近臘月,正是一年裡最冷的時候,他策馬而歸,將韁繩扔給門房後健步入內,正碰見緩緩從車廂里出來的魏鸞。因是跟小姐妹賞梅散心,她打扮得頗為精心,一襲海棠紅的披風彩繡織金,髮髻間玉釵柔潤,明珠蘊輝。
那張臉濃淡適宜,游賞後笑意未散。
隨行僕婦手裡捧著兩瓶梅花,她懷抱檀木盒,見了是他,眼裡立時浮起歡喜笑意,道:「夫君回來了。正好——」她回過頭,朝染冬遞個眼色,「剪了幾支梅花插瓶,給祖母和婆母、嬸母的已命人送過去了,這瓶是專門給夫君挑的,擺在南朱閣里添點顏色。」
說著話,染冬已將插花的瓷瓶捧來。
盛煜未料她還會帶一支給他,接過後探頭微嗅了嗅,唇角不自覺地勾起,「果真清香。」遂將東西遞給身後的盧璘,動作是難得的小心,「回去擺著吧。」
他既這般說,顯然是沒打算回南朱閣。
魏鸞遂邀他一道往北朱閣走。
曲園占地頗廣,從府門到內院的路並不近,盛煜走得有點慢,魏鸞能跟得上,雖有染冬在側,也沒將周驪音的那盒子給她,只牢牢抱在懷裡。
盛煜見狀,不免多瞥了兩眼,隨口道:「寶林寺里求的符?」
「倒不是符,只是個請帖罷了。」魏鸞想起周驪音的囑託,覺得她既然要以自家人的身份去給盛明修轉交此物,還是該跟盛煜知會一聲的,遂解釋道:「長寧覺得三弟的仕女圖畫得很好,想多請教請教,又怕打擾他,特地讓我轉送個請帖。」
聽見仕女圖三字,盛煜眉頭微皺。
盛明修的仕女圖他沒怎麼看過,但上回那幅春宮圖卻歷歷在目,他為此背了好大的黑鍋。
這便罷了,他負重前行身不由己,年少時甚少能肆意行事,盛明修有喜歡做的事,只消對盛家和他有益無害的,盛煜都儘量幫著,背個黑鍋不算什麼。
可周驪音是怎麼回事?
金尊玉貴的皇家公主,周遭有無數畫師才俊環繞,哪輪得到盛明修這半路出家的後輩?更不必曲折彎繞地勞動魏鸞去送什麼請帖。
事出反常必有妖。
盛煜想起上回弟弟從招鶴亭匆匆離開的情形,心念微動,湊到魏鸞耳畔,隨口道:「長寧公主莫不是看上了明修?」
這話直戳要害,魏鸞訝然。
她下意識扭頭去看他,未料盛煜仍保持著躬身垂首湊在她耳畔的姿勢,猛然轉過去時,嘴唇不慎擦過他臉頰。兩人似乎同時僵了一瞬。魏鸞心裡微驚,趕緊低頭落了半步,心裡小鹿亂撞似的砰砰直跳,說話都含糊起來,「應該……沒有吧。」
盛煜沒出聲。
她的話他聽進去了,但腦海里卻全是唇瓣擦過臉頰的溫軟觸感。
深邃的眼底盪起波瀾,盛煜偏頭看她,見魏鸞低眉垂首,手捧木盒強作鎮定。然而借著昏暗的天色,他仍能看到他微微泛紅的耳廓,被昭君兜上絨白的狐狸毛圍著,嫣色漸濃,幾與金釵末尾墜著的紅珠相似。
盛煜抿唇,壓住眼底的笑意。
迅速將那滋味回味了兩遍,他按捺住心跳,端起若無其事的姿態。
「別太摻和他倆的事。」他提醒。
魏鸞「嗯」了聲,沒多說話,只管埋首走路。
好在不遠處春嬤嬤帶人挑著燈籠迎了過來,化開夫妻間曖昧的尷尬,魏鸞碰見救星似的,詢問晚飯是否備好。春嬤嬤辦事自是妥帖的,說一切備齊,就等主君和少夫人回來。
待夫妻倆進北朱閣烤暖和身子,抱廈里的飯菜也全都擺好。
兩人說著家常用飯,有意忘記方才的意外。
等飯後盛煜被書房裡的事務勾走,魏鸞整個人才算放鬆下來。於是沐浴薰香,梳發翻書,待夜色頗深時,占著寬敞的床榻愜意安寢。
只是睡前看著空蕩的枕頭,不免有些走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嘴唇。
……
魏鸞次日如約去了玉瑞堂。
盛明修並未出門。他上回被周驪音那兩碗酸辣湯折騰得夠嗆,聽見是周驪音的請帖,當時臉色就有點古怪,不過當著魏鸞的面並未多說,爽快接了檀木盒,謝她費心轉送。
比起昨晚盛煜的態度,盛明修對於周驪音的盛情雖覺意外,卻沒那麼抗拒。
這就有意思了。
周驪音雖在皇后膝下,卻也是永穆帝最疼愛的女兒,盛煜既得皇帝器重,理應對他的愛女和顏悅色些才是。時下沒有駙馬不許參政的規矩,哪怕盛明修真跟周驪音有了什麼,與皇室結了姻親,對盛家根基門第都只有好處,不會有半分損害。
可她幾番提及周驪音,盛煜或是不接話茬,或是暗露牴觸之意,頗為古怪。
魏鸞不免想起前世的結局。
當今的永穆帝是個勵精圖治的君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在外戚強勢干政、後宮掣肘的朝堂上,永穆帝能平衡舊臣新寵各方勢力,是極有成算的。盛煜就算在玄鏡司手握重權,也能參議朝政左右政令,想要在拔除章家後謀奪皇位,那絕對是難比登天的事——除了章家尾大不掉,別處軍權可都牢牢握在皇帝手中。
聽臨死前軍士的議論,他們對新帝繼位的事也沒半分避諱,想來是順理成章接替了皇位。
魏鸞思來想去,總覺得盛煜的身份有貓膩。
但將她幼時聽到的、看到的關乎皇家的事挨個翻騰了一遍,仍未能找出蹊蹺所在——太子周令淵是永穆帝的嫡長子,章皇后又是先帝與太后做主娶的結髮妻子,盛煜比周令淵大好幾歲,總不能是成婚前瞞著章太后婆媳私生的吧?
這猜想也太過荒謬!
魏鸞苦思無果,只能暫且放棄。
這種話當然也不能問盛煜。
那位忙得腳不沾地,難得抽空來北朱閣用飯,還帶了她愛吃的五香齋的點心,魏鸞自是好湯好菜地招待,寢衣櫛巾都沒半點馬虎,就連沐浴用的熱水都是親自操心,試好了水溫才請他進去。
待裡面打點妥當,又命人將燈台挪到榻邊,免得盛煜佯裝看書時光線昏暗,傷了眼睛。
忙完這些,坐在榻上休息時,小腹又隱隱作痛起來。
她今日後晌來了葵水,不大舒服。
從前在閨中時嬌氣矜貴,每逢葵水之日,都是魏夫人親自照料,身邊成群的丫鬟打點起居,半點都不必她費心。如今嫁為人婦,當了這曲園的主母,自是不好偷懶,雖說無需她親力親為,從傍晚備飯到如今,來去行走安排也頗費力氣。
魏鸞靠在榻上,等盛煜洗完了,強撐著去擦洗。
過後仍是各占半邊錦被,涇渭分明。
魏鸞身子不適精神倦怠,很快就睡著了。
寒冬臘月的天氣,夜裡起了北風,颳得院裡枝杈亂搖。滲骨冰涼的風拼命地從窗牖門扇的縫隙里鑽進來,縱然簾帳遮擋得厚實,仍有絲絲冷意竄入。
盛煜翻書久了,握卷的手背覺得有點涼,聽見身側的魏鸞似輕聲哼哼,不由瞧過去。
燭火被他的身影遮擋,床榻里側頗為昏暗。她側身睡著,青絲逶迤在枕畔,錦被下的身子微微蜷縮,面色不似尋常紅潤。或許是覺得冷,半夢半醒中她伸手掖住錦被,縮了縮腦袋,試圖蓋得更嚴實些。
盛煜見狀,傾身探手去幫她。
繡了合歡的錦被柔滑溫暖,他的手指觸到她的手背,覺得有點涼,不由輕輕握住那隻手。
而後,手便被半夢半醒的魏鸞攥住了。
纖秀的指柔弱無骨,攥得卻頗用力,像是抓住了寒涼秋雨里的火爐。
盛煜愣了下,卻沒掙脫,將旁邊的燭火撲滅後,小心翼翼地躺下去。男人的體質本就偏熱,更何況魏鸞月事時畏冷貪暖,沒過多久,酣睡的人便循著暖意得寸進尺,手指一路摸到盛煜肩臂。
在他竭力凝神靜氣,打算入睡時,整個人都貼了過來。
隔著兩層寢衣,她微微蜷縮的身體溫暖柔軟,呼吸落在他的手臂時,有淡淡體香入鼻。
盛煜整個人為之一僵。
腦海中天人交戰,靜謐的暗夜裡,魏鸞懷抱暖爐睡得舒適香甜,盛煜的呼吸有點亂。他竭力凝神靜氣驅趕邪念,直到梆子敲過四更才勉強睡著。後來意識昏沉時,終沒能管住空閒的手,悄悄搭在了魏鸞腰間。
這般貼身安睡,多少驅散了寒意。
魏鸞的夢境從寒涼秋雨變成春暖花開,睡得格外香甜。
天蒙蒙亮時她從夢裡醒來,睡意迷糊之際,覺得周遭不太對勁。腰上沉甸甸的,像是壓了什麼東西,而且身旁……昏沉欲睡的意識倏然清醒,她半抬眼皮,看到盛煜不知是何時偷偷挪到了她的身邊,側身而睡,胸膛貼著她肩膀,一隻手臂攬在她腰間。
床帳間光線昏暗,男人睡得正沉,呼吸勻長,懷抱卻暖和得讓人貪戀。
魏鸞懵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往牆根挪。
挪了兩下後察覺背後空蕩寬敞,她才猛然醒悟過來——不是盛煜趁她熟睡時挪過來,是她睡著了貼過去的!這樣想著,她不由扭頭去瞧身後,錦被輕動的間隙里,耳畔忽然傳來男人低沉含糊的聲音,「壓到你了?」
魏鸞微驚,回頭就見盛煜不知是何時醒了,眼眸半睜。
看樣子是還沒睡醒。
魏鸞沒敢再動,只低聲道:「沒事,夫君睡吧。」
說著,就勢躺在原處,不想徹底將他驚醒。
盛煜果然又睡了,察覺懷裡空蕩後下意識往她身邊挪了挪,重新將魏鸞攬在懷裡,含糊道:「過來,別凍著。」聲音混同暖熱的鼻息落在耳畔,溫柔又親密,與尋常清冷自持的姿態迥異。
手臂搭到她腰間時,甚至還地往懷裡樓了摟,隔著單薄寢衣,男人的掌心暖熱。
這回輪到魏鸞僵若木雞。
盛煜他……莫不是睡糊塗了吧?
不過他這身體跟暖爐似的,抱著睡還挺舒服的。
作者有話要說:清醒時候的盛大佬:要克制,克制!
睡著/酒醉之後的盛大佬:克什麼制,過來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