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口佇立著兩道身影。
【叫車了嗎?】
手機響了一聲震動。
林聽筠抬眸看他。
面前的人不會再遞來『獎勵兌現』的便簽,就像他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一樣。
她點點頭,手機收回口袋,按下電梯按鈕。
「走吧。」
公寓門口停著一輛低調的黑色邁巴赫,車窗降下,露出薄連宸那張帶著溫柔笑意的俊臉。
「聽筠。」
落後一步走在後面的青年聽見這道聲音,身體一僵,他步下著急的越過林聽筠,給她打開後車門,另一隻手扶著車門頂。
林聽筠彎腰坐進去:
「……謝謝。」
關上車門,裴祈遇坐上了副駕駛。
薄連宸手放在方向盤上,看了眼中央後視鏡,問道:
「這位是……」
林聽筠撫了下耳邊的頭髮,淡聲道:
「我弟弟。」
聞言,薄連宸唇邊勾起一抹真心實意的笑容。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青年,指腹摩擦著食指的指節,臉上的表情平淡,靜靜地看著窗外。
一路無話。
三人進門時,幫助聾啞人項目也是『說與聽』項目的負責人已經提前到了。
從一進門,薄連宸便和林聽筠並肩走在一起,裴祈遇落於後面,看著像是一對登對的情侶和一位朋友。
於是在對方負責人起身迎時,薄連宸和林聽筠先後伸出手與對方禮節交握。
咖啡廳靠窗邊的四人座,薄連宸和林聽筠對坐,裴祈遇和負責人對坐,負責人身旁坐著的是林聽筠。
『說與聽』項目負責人是一個體態寬胖的男人,年紀大致四十歲左右,一張彌勒佛般慈態的臉,耳垂較大,氣質也很親和人,倒是很貼合他的名字,無害沒有攻擊性。
邱訶。
「薄先生,真是好久不見。」
邱訶微微側過腦袋,看向旁邊的林聽筠,長著和他見過的那張照片一般無二,眼睛笑的都要眯成一道縫了。
「這位便是夫人吧?」
青年睫毛輕顫,表面臉色平靜如常,可在桌下,食指指節幾乎要被磨掉一層皮,那處紅腫的滲人。
微妙的沉默間,幾人心思各異。
薄連宸從善如流道:
「您說笑了,這位是我的同事。」
他一一開口介紹,最後兩個字的音調微微加重:
「您對面這位,是我同事的弟弟。」
身為負責人,邱訶接手過無數項目,早就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眼力過人,眼色領會的如同已經開口交流般清晰。
服務員端著托盤走進,將四杯拿鐵分別放置在四人面前。
邱訶抿了一口咖啡,臉上燦爛的笑容揭下,換上了平和平靜的面具:
「失聲的原因方便告知嗎。」
他輕咳一聲清清嗓子:「是這樣的,我想了解一下情況。有些人是天生的,而有些是後天的,後天的可以根據情況而定,只要不是器質性損傷的程度,或許能恢復,後面也不需要佩戴發聲器。」
裴祈遇左手放在桌下沒動,右手單手在手機的記錄本上打字。
【火災,吸入過度煙霧。】
青年將手機屏幕呈給邱訶看時,坐在負責人身旁的林聽筠也瞧見了手機屏幕上的內容。
視線掠過上面某個字眼,林聽筠像是被無形的火灼了一下,眸光微滯,心口有那麼一瞬間仿佛也像吸入了煙霧而喘不上氣來。
哪怕來之前已經知曉,但和親眼所見的感覺還是大有不同,就像看電視劇里的一些災難降臨在主角團身上,和災難降臨在現實生活中較為親近的人身上,那種落差會給人帶來直觀的衝擊力。
很早前,林聽筠想過對方失聲的很多種可能,或許是誤食了什麼損傷聲帶的食物,或許是被尖銳的物品割傷喉嚨,亦或者是其他可能,但從未考慮過眼前親眼所見的可能。
咖啡杯底觸碰上杯托,邱訶雙手交握放置在胸前,徐徐道來:
「醫院診斷的材料有嗎?」
「在我這。」
早在出門前,林聽筠朝裴祈遇要了一些材料拍下照,以備不時之需。
邱訶簡單翻了翻那幾張關鍵性的圖片,遠遠沒有達到器質性損傷的地步,聲帶又的確有損傷痕跡,是屬於可以恢復聲音,可距離發生時間,兩年多過去,面前這個青年依舊還是處於不能發聲的情況,由於時間過去太久,恢復的概率也有所降低。
他手指摸著咖啡杯,在那個特殊群體裡接觸過太多這樣的人,邱訶的直覺讓他心裡隱隱有了個猜測。
「這樣吧,京楠市這邊有設立我們項目的研究基地,有時間可以帶他過去看看,現在我的建議是先借用發聲器說話。」
「我們研究基地的發聲器是目前市場上最新進的,款式種樣和音色種類也很多,有需求的話我也能定製聲音。」
一杯咖啡見底,邱訶那張彌勒佛似的臉又換上張仿若普度眾生光輝般的笑容。
「如果有保存關於您弟弟聲音的素材,我們研究室可以幫您訓練聲音,這樣在佩戴合適發聲器的時候,差異感能降到最低。」
薄連宸發表評價:
「這倒是不錯。」
男人的視線打量般落在裴祈遇身上,深沉的眼底讓人看不出什麼分明來。
在離開之際,林聽筠加了邱訶的聯繫方式,他臉上的笑成了官方的職業笑容,提了一句:
「現在訓練聲音的消息我們團隊暫時還沒有對外公布,當然,這一套下來的價格也不低,費用表我稍後發給您,可以酌情考慮考慮。」
邱訶走的方向和他們四人的方向相反,幾人去到地下停車場,林聽筠坐上副駕的位置,想和薄連宸聊些事情。
後面的青年沉默的打開后座的門,聽著兩人暢所欲言,感受到他們之間的愉快氛圍,透過車外後視鏡看見副駕人身上的笑容時,一種雜糅著嫉恨澀意和自卑愛意的情緒,以一種十分緩慢的速度潛入心腔,融進身體四周的血管,順著血液流動的邊際爬延至四肢,僵硬冷卻。
路上聊了一些科學院的事情,車停在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處,薄連宸微側過眸看了副駕上的人一眼,聲音溫和:
「抱歉,剛剛在咖啡廳,邱訶說的話,別放在心上。」
薄連宸知進退,紳士的外表給他披上一層溫和無攻擊力的表皮,讓人容易對他放下心防,哪怕有一點的冒犯的傾向,都會克制的說聲抱歉。
林聽筠笑了笑沒在意,揶揄著開玩笑了一句:
「大概是夫妻相?」
聞言,男人唇邊的笑意深了深,在紅燈轉綠燈的一秒間,他視線無意看向車內後視鏡,落在那個坐在后座一側的青年身上,眸光微閃。
約的地點離曲一堇瑟大概半個小時的車程,后座的青年指腹麻木的揉搓著食指的指節,冷風從車窗外湧進,他僵硬的身體輕微的動了動。
一個極端的念頭快速侵蝕腦海,裴祈遇出神的盯著自己的指尖,自己要是聾了該多好啊,又聾又啞,這樣就能聽不見她和別人說調情的話,自己也不用說喜歡或者困擾的話去讓她為難。
多好。
薄連宸給林聽筠鬆開安全帶,「明天見。」
「明天見。」
林聽筠也回了一聲。
回來的路上,林聽筠手機收到了邱訶發來的消息。
他說火災吸入過度煙霧導致的聲帶受損,並非不可逆,是完全可以治癒的,現在不能開口說話或許不一定是物理外界的原因,還有心理原因。
因為心理原因而開不了口,這種情況糟糕也不糟糕。
糟糕的是,這種心理因素導致的不能說話,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能好,它比物理性的傷害要難琢磨的多。
不糟糕的是,恢復聲音的可能性至少比器質性損傷的情況要好太多。
或許以後只能戴發聲器,卻也不完全,概率一半一半,處於一種尷尬的狀態。
電梯內的數字逐漸上升, 林聽筠有些出神的盯著門上的倒影。
心理原因……是什麼?
她有意想和裴祈遇聊聊,和他一同走進左邊的門。
青年手按在密碼鎖前,在手機屏幕上敲了一幾個字。
微暗的光線下,屏幕的藍光照在他的眉眼間,顯出些許疲色。
【我有點累。】
林聽筠微頓。
「那好好休息。」
轉身離去前,林聽筠又問了一句:
「明天忙嗎?我帶你去邱訶的項目研究基地看看。」
問完,林聽筠才想起另一件事,不過裴祈遇的回答完全讓她沒有困擾的空間。
【不需要。】
如果是間接接受那個人的幫助,裴祈遇寧願自己啞巴一輩子。
女人眉頭緊擰,有些不解青年情緒突然的負面,整個人像是被一種陰暗的情緒縈繞,仿佛在陷入一個怪圈。
「怎麼了?」
裴祈遇沒有解釋,只是固執的敲下三個字。
【不需要。】
她的視線落在青年平靜的面容上,而周身卻無形豎起無數隱秘的雙向尖刺,稍不留神就傷人傷己,刺疼對方的同時,尖刺也向自己的皮肉扎進一寸。
「怎麼不需要?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林聽筠說話有些急,對方渾然不在意自己是否能說話的態度,狠狠刺疼了她的眼,心臟像是被針刺了一下。
【我知道。】
【不說話對我的影響不大。】
【習慣了。】
過往數年,裴祈遇習慣了她身邊一個又一個男人,習慣了她對待感情的漫不經心,習慣了她能和陌生男人脫口而出的調情,習慣了她和同事間隱秘無形的曖昧卻不戳破……
相比之下,習慣自己不能說話這件事,對裴祈遇來說,很輕鬆。
沒那麼困難,也沒那麼痛苦。
青年沉默如冰冷僵硬的像塊石頭的模樣,讓林聽筠十分頭疼。
「你在鬧什麼!」
脫口而出的話讓林聽筠微怔,向來平穩的情緒丟進一塊石頭,濺起不大不小的波瀾。
林聽筠語氣中的煩躁不耐,讓青年內心隱忍的情緒堆積到了一定程度,眼眶微紅,卻沒有像那次般直接哭出來。
他轉過身,偏過頭,抿著唇,情緒控制住了。
「抱歉。」
林聽筠眼皮微斂,唇蠕動了一下,到底還是沒說出來其他的話,只是平穩著語氣道:
「你好好休息。」
身後門關上的聲音響起,靜靜站著的青年才有了反應,左手搭在密碼鎖彎起的把手上,食指指節處那一塊皮膚,隱隱有滲出血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