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等一行人停駐歇息半日,便再度整裝出發,走出去十餘里路,卻遇見自應天府北上意欲探聽王事如何的隊伍。閱讀М
為首之人得知崇禎皇帝已經於北京***而死,皇太子及定王相攜南下時著實吃了一驚,又忙不迭近前叩頭,打發人往應天府去送信,自己則侍從左右,向皇太子回稟城內消息。
一直到永樂十八年,北京的皇宮才算建成,在這之前,朱棣在南京應天府稱帝一十八載,對於此地的風土人情了解甚深,此時便只詢問來人六部尚書如何、反軍作亂之後城中眾人又如何應對。
那將領便一一答了,說到最後,又有些遲疑道:「就在日前,吏部尚書汪建被指通敵,諸位大人統籌商議之後,暫且下獄,上報京師的摺子也遞上去了,只是……」
他沒敢再繼續說下去,但朱棣已經明了他話中的未盡之意。
哪成想北京失陷在即,皇帝都吊死了,哪裡還顧得上南京城裡邊兒的事。
料想這個汪建,大抵便是白絹上汪吟青那個被冤枉的父親了。
朱棣在地府時,也曾經親眼見證過南明政權的覆滅,究其緣由,固然有政治腐朽、吏治不清的原因,但更多還是因為南明內部黨爭不休——天可憐見,都火燒眉毛了,還踏馬的搞黨爭!
反軍這時候還在北方打轉,中間隔著那麼遠的山河,閒出屁來了跑到南京去收買人。
再去想汪建吏部尚書的身份,乃至於原世界裡救他那個蘇倘,朱棣心頭便多了三分瞭然。
……
汪吟青身著喪服,在應天府門前跪了三日,卻始終沒有人願意理會,只是在進進出出之時將或者嘲諷或幸災樂禍眼神不懷好意的投到她身上,旋即便像是享用了一頓大餐似的,抬頭挺胸、心滿意足的離去。
哥哥身在北京,毫無消息,父親和伯父、叔父等族親已經被下獄,生死不知,母親憂懼辭世,此時尚且停靈家中,伯母也病倒了……
她幾乎要絕望了。
遠處有馬車駛來,轆轆有聲,緊接著是沉沉的腳步聲,汪吟青沒有回頭,不曾想那腳步聲卻在她身側停住,兩道視線意味不明的停留在她手中捧著的狀紙上。
汪吟青心頭瞬間湧上一股希冀盼望之情,回頭去看,卻見來人面如冠玉、氣韻瀟灑,一身官服被他穿出幾分風流倜儻之色,正是應天府刑部尚書蘇倘。
汪吟青的心緒慢慢沉了下去。
她既有膽量往應天府門前久跪,自然不是尋常女子,知曉父親向來與蘇倘無甚交情,更在親朋提點之中察覺,或許此人在這樁案件之中發揮了什麼作用,這時候在應天府門前見到他,又如何能指望他幫忙伸冤?
汪吟青挺直脊樑,轉過頭去,不再看他,蘇倘的目光卻一直在她身上,不曾離去。
他向來聽聞汪建家有個女兒生的國色,卻只當是眾人吹捧,名不副實,今日瞧見,方才知道何為花容玉貌,何為一見忘俗。
女要俏,一身孝,汪家女這樣一身喪衣、不加妝飾,倒顯得格外清麗脫俗,惹人憐愛。
蘇倘眸光微深,近前一步到她面前,垂眼看著面前臉色蒼白的少女,居高臨下的叫了聲:「汪姑娘。」
汪吟青抬頭看他。
旋即蘇倘彎下腰,附到她耳邊去,低聲道:「想救你父親和汪家其餘人嗎?」
察覺那少女呼吸聲重了幾瞬,他眼底笑意愈深:「求我啊。」
汪吟青面冷如霜,嘴唇抿得死緊,冷冷的看著他。
蘇倘見狀,便愈發低了聲音,饒有興味道:「你跟了我,我替汪家伸冤,如何?」
汪吟青深惡他輕浮好色,乘人之危,又不信他當真有能力,又或者說願意替自家伸冤。
父親為人所冤身陷囹圄,已經足夠痛苦,若是他的女兒再為人所騙,所託非人,汪家豈不更是雪上加霜!
汪吟青冷著臉一言不發,蘇倘見狀,更覺得她這性子難得,正準備再說幾句,卻聽遠處一行馬蹄聲漸近,在應天府府衙門前下馬,急匆匆道:「皇太子殿下南下,頃刻之間便將抵達應天府,閒雜人等速速退避——」
蘇倘臉色微變,眉頭淺蹙,汪吟青卻是神色一震,如蒙甘霖,豁然站起身來。
不遠處的汪家家僕見狀忙駕駛著馬車近前,汪吟青動作敏捷的登了上去,旋即令人往城門口去。
蘇倘揚聲叫住她:「汪小姐!」
汪吟青回頭。
蘇倘淡淡道:「我只是想提醒汪小姐,可別進錯了廟,拜錯了佛,冒冒失失撞上去,未必能如願以償。」
汪吟青同樣淡淡的回敬他:「皇太子殿下人中龍鳳,天潢貴胄,即便是小女厚顏無恥自薦枕席去給他做洗腳婢,也比給某些道貌岸然、乘人之危的偽君子糟踐了強,蘇尚書,你覺得呢?」
蘇倘冷笑一聲:「那咱們就走著瞧吧。」
汪吟青沒再理會他。
……
朱棣率眾抵達南京城門口,便見前方人頭聚涌,仿佛是起了爭執,打發人去問過,卻聽聞是有人在前邊遞訴狀,與淨街的侍從起了爭執。
歷來貴人出行,都是要提前開道的,馬前告狀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這一次皇太子南下匆匆,儀制上難免有所欠缺,汪吟青之父汪建下獄前又是吏部尚書這樣的高官,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開道的衙役並不敢十分為難。
加之汪吟青大膽的將父親案中疑點高聲公之於眾,又口口聲聲希求皇太子明斷,民心裹挾之下,實在無法阻攔。
朱棣有心從這案子裡抽絲剝繭,剿除內賊,又有意收攬民心,自無不應之理,吩咐勿要為難,自己則催馬近前去見這位原世界女主的汪家小姐。
皇帝們在空間裡起鬨:「據說是個大美人!」
「朱老四還沒成家吧?正好湊一對!」
「英雄救美,天作之合嘛,哈哈哈哈!」
「滾滾滾,什麼亂七八糟的,」朱棣聽得頭大,笑罵道:「你們少胡說八道。」
再催馬近前幾步,他視線向前那麼一探,卻正對上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眸。
朱棣怔住了,幾瞬之後,激動不已:「我媳婦!啊!英雄救美!啊!天作之合!」
皇帝們:「真香!」
朱棣:「看我媳婦這小臉瘦的,肯定是吃了不少苦!還穿著喪服,家裡有人去世了?等等——他媽了個巴子,那男的叫蘇什麼?蘇什麼來著?!」
朱棣暴躁的想要來一個現場扒皮,奈何此時時機還未成熟,只得暗吸口氣,忍下這股燥怒,和顏悅色道:「汪小姐,請起。」
汪吟青看著端坐馬上,手持馬鞭的青年,不覺有一瞬間的晃神,雖說二人是第一次見,但不知怎麼……
她卻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位殿下似的。
家中大事要緊,汪吟青卻顧不得這些心內細微情緒,謝恩之後,將手中狀紙呈上。
朱棣接到手裡飛快的瞧了一遍,便察覺其中貓膩,再去想前世南明的爛攤子和蘇姓猥瑣男子在其中發揮的作用,不禁冷笑出聲,卻轉向城門口聚攏在一處議論紛紛的百姓們道:
「昔日太祖皇帝立法與民共之,後世子孫豈有不從之禮?今日南京吏部尚書汪建之女為其父鳴冤,孤身為天家太子,豈能置之不理?即刻通告全城,今日午後孤將在全城百姓面前公審此案,也請全城百姓為之見證!」
無論什麼時候,百姓都是盼著青天大老爺出現的,現下聽皇太子言辭如此慷慨激昂、鏗鏘有力,更是神情振奮,歡欣鼓舞。
汪吟青這個當事人更是聽得動容,眸光發亮,再度跪下身去謝恩。
朱棣請她起身,又傳了心腹前來,低聲叮囑數句之後,與汪吟青一道往應天府去。
皇太子來的匆匆,南京六部尚書同樣是匆忙來迎,只是少了一個汪建,六角缺了一角,倒顯得空落落的。
朱棣在全城百姓面前許諾公審此案,若成,則民心大穩,萬眾高呼皇太子英明,接下來聯合抗敵自然不在話下,可若是將事情搞砸了,便是失信於民,顏面盡失,大大削弱了自己的威信,作繭自縛。
他本就是一代英主,又窺得此案機竅,自然知曉該從何處破局,先令人下屬接管應天府,封鎖內外出路,收取一干機密文書,迅速翻閱一遍找到破局之法後,率先發難。
「胡洋,符曠,蘇倘!」
朱棣大馬金刀的坐在上首,面沉如水,寒聲道:「天子尚在,皇太子尚在,天家尚有嫡系子孫在,爾等身為明臣,竟敢與藩王勾結,意圖推舉藩王往南京承繼帝位,是何居心?!」
那三人原先還在想如何應對汪建之事,哪曾想皇太子隻字不提,竟只問皇位傳襲,著實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訥訥幾瞬之後,禮部尚書胡洋方才辯解道:「臣等不知北京如何,陛下與皇太子殿下是否無恙,為防萬一,不得不——」
朱棣執起放在手邊的奏疏,笑意幽微:「胡尚書,正是因為北京城還沒有被攻破,孤才得以順利南歸,而你這個南京禮部尚書,居然在北京城還沒有破、南北通訊未曾斷絕的時候便認定父皇與孤遭逢不測,應當推選新君了?」
胡洋面如土色,額頭冷汗涔涔,竭力辯解道:「是臣年老昏庸……」
朱棣冷下臉去,怒斥道:「你不是昏庸,而是壓根就沒打算將這封奏疏發往北京,打從一開始,你就做好了勾結藩王,以南京為根基,另立新主的準備,是也不是?!」
胡洋額上汗珠更多,卻不肯認:「殿下如此言說,實在是誤會了臣的一片耿耿忠心啊!」
戶部尚書符曠亦道:「是啊殿下,胡大人歷經三朝,對大明忠心耿耿,豈會有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
「符尚書,」朱棣卻將視線轉到他身上去:「孤另有一事想問問你,胡尚書是離京三朝的老臣,可你也是經過先帝之世的,怎麼這奏疏上連日期都忘記寫了?這樣基礎的錯誤不該犯吧?還是說你早就知道這奏疏不會被送去北京,所以才疏忽了這一點?!」
符曠心臟跳得幾乎要飛出喉嚨,跪地痛哭,以頭搶地,只說自己過於疏忽,失了分寸,望請皇太子殿下恕罪。
朱棣嗤笑一聲,再去看蘇倘。
後者卻是鎮定,不易察覺的瞥一眼垂簾後的那道倩影,心下冷笑,臉上惶恐:「啟稟太子殿下,我三人雖有疏忽失當之處,可的的確確是一顆丹心向大明,絕無忤逆之心……」
朱棣眸光如刀,自下而上在他臉上剮了幾下,稍顯倨傲的靠到了椅背上。
「蘇尚書少年英才,大難臨頭而面不改色,那麼,你不妨再想一想,孤入城之後便將你們拘在此地,又找了這幾封奏疏作證,同你們消磨時間,到底是為了什麼?」
蘇倘先是一怔,旋即臉色大變。
朱棣不屑一顧道:「跟老子玩手段,你他媽嫩著呢!」
仿佛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蘇倘後背一片濕冷,再跪不住身體,頹然向後做到,胡洋、符曠二人尤且不明所以。
不過片刻之後,便有侍從先後來報:「牢獄之中果然有人意圖出手殺害汪尚書,遵從殿下吩咐,業已將其拿下,具其招供,是受胡尚書家中管事指使……」
另有人往此處來回話道:「符家、蘇家的主事也承認兩位尚書私下與藩王來往甚密之事,還在蘇家拿到了福王府上的長史!」
朱棣應了一聲,再轉目去看面無人色的三位尚書,笑吟吟道:「還有誰想解釋一二?等明天被塞上稻草,想解釋都沒法兒說話了呢!」
塞上稻草……
「殿,殿下——」
胡洋發出一聲悽厲慘呼:「老臣一時糊塗,老臣……」
朱棣一腳將他踹翻:「你他媽還真有臉說啊!」
再扭頭去看神情晦暗、懊惱不已的蘇倘,愈發覺得厭惡,抬起一腳徑直踹到了他臉上:「你什麼玩意啊!」
接連踹了兩腳,朱棣心頭鬱氣大消,低頭整頓衣冠,又吩咐心腹:「去,給符尚書也來一腳,三個好哥們兒一起犯的事,他不能這麼沒義氣!」
汪吟青隨他一道往應天府來,眼見這位儲君快刀斬亂麻,短短一個時辰便將一切理順查明,著實欽佩,再見他如此詼諧有趣兒,襯著符尚書滿臉惶惶到近乎滑稽的面孔,自打母親辭世之後,她第一次笑了出來。
朱棣聽見動靜,扭頭去看,汪吟青心下一慌,趕忙正了神色,卻見皇太子沖她微微一笑,轉身走了出去。
汪吟青目送他挺拔身影離開前堂,不知怎麼,心跳忽然間漏了一拍。
……
朱棣吩咐左右讓三位尚書錄了供狀,轉頭就吩咐使臣持節往福王封地去問候,內容都準備好了——三位尚書眼見大明危難,不思報國也就罷了,居然還膽敢同韃子勾結,意圖亂我漢家河山!
孤姓朱,福王也姓朱,大家都是一家人,為了支持孤的北伐事業,福王不介意出個百八十萬兩的銀子支援軍費吧?
要是不介意,那你就是孤的好叔叔,若是介意……
那三位尚書的供狀只怕就不是勾結韃子了。
福王見到使節之後如何臉上笑嘻嘻,心裡MMP自不必說,他雖有意天下,然而皇太子這個名正言順的儲君既然到了南京,他哪裡還能翻什麼浪?
忍痛割肉把錢交了,換取這事兒在南京翻篇得了。
朱棣又傳令南京各處官員往應天府來,將胡洋、符曠、蘇倘三人五花大綁,押上前去,環視一周,震聲道:「正值天下為難之際,這三個敗類身為漢家子孫,卻厚顏投效韃子,如此佞臣,孤不用也!」
南京六部尚書,他一下子就端了三個,周遭人神色各異,被押解三人的親朋故舊及下屬們更是面色微妙。
朱棣恍若未見,面不改色:「好在天下終究是忠義之士更多,此輩小人殊少。昔年太祖皇帝建都於南京,正是看中此地人傑地靈,忠臣英豪數不勝數,孤不相信僅憑這三個佞臣,便能動搖諸位的忠君體國之心!」
他大手一揮:「搬上來!」
侍從們魚貫而入,將一簍一簍的文書倒在地上,撒上火油,畢恭畢敬將火把遞到皇太子手中去。
「此三賊臨死之際,尚且不知悔改,口中攀咬不止,而孤承太祖皇帝之志,得蒙諸君效忠,又豈能為這等小人所矇騙?」
朱棣神情肅穆,眸子裡飽含信重之色:「先者賊將襲北京,先帝不願有辱於賊,遂於后妃自盡於內宮之中,令孤南下應天,聯合諸君討賊,先帝既信得過諸君,朕豈敢有違其志,疑心社稷忠臣?今日便將胡、符、蘇三賊家中文書信件一併燒毀,過去之事,更勿復提!」
說完,他揮手將火把丟於紙堆之上,霎時間烈火洶洶,熱浪襲人。
兵部尚書張煌言原還憂心國事如何,今日見皇太子天縱英明,政務通達,再無疑慮,當下跪地叩首,恭敬道:「先帝既逝,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太子殿下本系儲君,正宜早日登位,以安天下之心!」
眾人眼見那堆牽涉了自己或親友的文書化為飛灰,先是怔然,旋即暗鬆口氣,再去想其中機竅,卻是心生凜然,稱佩不已。
張煌言話音落下,幾瞬之後,眾人不約而同跪伏於地,以頭觸地,心悅誠服,山呼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