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店招的燈點亮以後孟宇星開始與吧檯後面的酒櫃交流,這是他的私人酒櫃,並不刻意售賣,心情過於沉重的時候他會找點兒烈的,想得開的時候便會嘗點帶氣泡或者果香的。一般情況下但凡喝了,總會拿烈的,有幾個天時地利人不和的夜晚淚水和酒水混著下肚,難過像一條蛇,被泡得九曲十八彎。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離余舟特別遠,一輩子都夠不到的那種。
今天,他也想喝點烈的,儘管他知道,如果運氣好,他出門走一圈都有可能遇到余舟。
不遇到,就有可能,不知道什麼可能,終歸有可能,所以他得待著,待住了,再怎麼想也不能出去,他沒什麼機會,用了就是一生。
其實孟宇星討厭飲酒,討厭喝酒之後的酒氣,討厭酒後超出精神控制範圍的冒犯,所以大多數時候,酒只管給他的舌尖一點刺激,到胃裡的少之又少,不管嘗什麼,和他用的漱口水的量差不多,有的時候比他用的漱口水的量還少。
今天他倒了一口酒精度數很高的廉價伏特加,想給舌頭一拳,把所有懶惰的細胞全部打開,讓它們把曾經對余舟的記憶,儲存的感受全部交出來,給他下酒。
凜冽的酒剛扎到舌頭,門口的搖鈴聲便響了起來,進來的是一個身穿白色短袖搭配淡藍色牛仔褲的年輕人,一看就不是買海鮮的,所以孟宇星也無需向他說明海鮮已經賣完了。
「你好老闆。」對方的語氣很和善,聲調很積極。
「你好!」
「我從外面看到你掛的這幾幅畫了,想進來看看,你不介意吧?」
「你看,沒事。」
「好,謝謝!」
孟宇星把剛吻到的酒杯放下,看著裡面透明的液體,心裡有點後悔,這消極的情緒還沒有達到高潮就被偶然間進來的客人衝撞得不純粹了,早知道,他應該把店關了再獨自嘗情緒的。如今客人都進來了,就隨遇而安吧!想罷,他又把杯子舉起來,看著欣賞畫的客人小嘬了一口,像吞了一團火進去,在他的食道里燒著,因為沒有心裡的情緒作陪,身體的反應很強烈。
孟宇星心裡想,這畫對於他來講有什麼特別呢?不就是一堆色彩而已,畫的又不是他經歷過的故事裡的場景。
那個人看得很認真,竟然讓孟宇星心裡有些發怵,好像有什麼秘密在畫兒里要被看穿了似的。
「老闆,這麼一家店只賣海鮮啊?」
「嗯,現在賣完了。」
「限量的?」
「沒那麼高級,就是賣完為止。」
「多少錢?」
「十塊一盒。」
「哎呦!我以為好貴。」
「有些時候有貴的食材會賣得貴一些,但不會很貴。」
「老闆哪裡人?」
「東北的。」
「東北?」
「嗯,黑龍江。」
「哦,那個地方冬天很冷的,我去過哈爾濱——很美,但真的很冷。」
「還好,習慣了就還好。」
「老闆。」
孟宇星抬頭看向這位年輕的客人,示意他往下說。
「你身後的酒能賣我一杯嘗嘗嗎?」
孟宇星低著頭混亂了一會兒,「你想嘗哪個?」他閃開身,讓年輕客人的視線徑直看向他身後的酒櫃。
「嗯,那個吧!第三排的第一個。」
「好。」
孟宇星拿出兩個喝威士忌的杯子,放了兩塊方冰,倒了兩杯,將其中一杯放到年輕的客人面前,「嘗嘗。」
年輕人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嗯,很贊啊!」
孟宇星笑笑。「我不懂酒。」
「您太謙虛了,不懂酒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味道。」
「都是根據我的喜好來的,我並不清楚在數據上酒的好壞。」
「數據上的都不重要,自己的體會才重要。」說完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
孟宇星不知道該怎麼樣承接有點感性的話,特別是對於兩個男人來講,這社會發展之快是超乎想像的,現在什麼事情都不稀奇。他開始認真打量起這位年輕的客人,尋找他是因為覬覦自己的美色進來的可能性,雖然他的腦袋很排斥這樣的想法。
年輕的客人仿佛看穿了孟宇星眼神的意思,「老闆,我可是個正常人,純爺們兒。」
孟宇星收起眼神,用舌頭蘸了蘸口中的酒,對他來說再怎麼輕柔還是凜冽的。
兩個人面對面隔著吧檯坐著,好一會兒沒說話。
孟宇星坐在裡面看著電腦屏幕上余舟的照片,讓辛辣的酒更辛辣,讓香甜的酒更香甜。沒打算太在意其它。
「老闆,你大學裡談過戀愛嗎?」這句話貌似是年輕人想了好久才翻箱倒櫃找出來的話題。
孟宇星抬頭,「嗯?我啊?沒有。」
「一直都沒談嗎?」
「嗯......沒有。」
「為啥?沒有喜歡的?」
「恰好相反,我有喜歡的。」
「我能再喝一杯嗎?」年輕的顧客懇求地說著。
孟宇星看了他一眼,感覺他不像是那種在酒精作用下會失去理智的那種人,「可以啊!」說完孟宇星便轉過身去把酒從酒柜上拿了下來,在年輕客人面前的杯子裡倒了一些,然後把酒放在了旁邊,沒有再拿回去。
「謝謝!」
「客氣!」
「我大學裡談過戀愛,不過分手了。」兩杯酒下肚,往事從年輕人的心底暈了上來。
「為什麼?」孟宇星打算成人之美,讓他的話有去處。
「我有點窮。」
「你現在多大了?」
「快三十了。」
「嗯?你有那麼大?」
「是啊!你以為呢。」
「我以為你也就20歲出頭的樣子。」
「你多大?」
「我比你大。」
「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啊。」
知道了彼此的年紀,他說話的方式也變了一點,開始隨意起來。
「那個時候,很痛苦,啥也沒有,身邊的人就成生活的全部寄託了,加上我這個人比較重感情,誰要是離開了......哎呦,心就傷得不行。我和我的女朋友,就是那個時候分手的。唉......簡直了。」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笑著看向孟宇星,他不知道說這樣的話是否會讓初次見面的人覺得奇怪。
「挺難熬的吧?那個時候。」
聽到孟宇星這樣說,他的臉輕鬆起來。
「嗯!可不麼!那個時候也沒啥經驗,談起戀愛來就覺得全世界只有她一個異性了,好像離開了她,我就再也找不到喜歡的人了。」他把杯子裡的酒喝空,自己拿起旁邊的酒瓶又倒了一杯。沒等他的瓶口對準孟宇星的酒杯,孟宇星就把酒杯拿了起來,示意他的酒還夠,自己來就好了。
他便把酒瓶放下,繼續講。
「和她分開的那天我記得很清楚,什麼都很清楚,她說的話,周圍的環境,當時的味道、天氣,甚至空氣中的那點潮濕,都可清楚了。不過......也只是自己清楚而已,沒有和人說過。」
「可以聊一聊,我也沒什麼事。」孟宇星覺得,今天的酒可以稍微多喝一點,下酒菜也可以豐富一些。
「咳咳......」年輕的客人微笑著清了下嗓子,緩緩地說:「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她認真地說過喜歡我的,我看著她的眼睛,很誠懇的。可分手的時候她說:『你以為全世界都陪你花前月下紙短情長!我告訴你,我沒法整天和你做未來什麼都有的夢!卿卿我我愛得死去活來有什麼用?你房子多大?你車子多少錢?你銀行裡面的存款有人家一個零頭多嗎?咱不是一路人,我不是給口吃的就行的那種小可愛,我就是一俗人,我就是要廁所里的衛生紙都貼著愛馬仕的LOGO!換個人陪你做夢吧好不好?和你一起我睡不著!』」
「這是她對我說的一段話,我向來記性不好,小時候背誦古詩詞課文的時候吃力得很,可她對我說的這一段話像是刻在燒紅了的鐵板上燙進我腦子裡了似的,和皮肉粘在一起,想拿都拿不下來,甚至她說這句話時候的語氣,音色的質地;更甚至周圍環境的背景聲——大到嘈雜的街道爬上來的複雜噪音,裡面有人的說話聲,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輪胎壓到井蓋或者坑窪的悶響;小到風吹樹葉的擺動,地板受了刺激的細碎,身上衣服多了褶皺的呻吟,我都聽得特別清楚,記得特別清楚,像是在給她的話伴舞,我隨時隨地都可以拿到眼前來像放電影一樣帶著音頻輸出放給自己看。」
「她接著又說:『你太深情了……』」
「她剛想接著往下說,我就站了起來,把她嚇了一跳,以為我是那種為了占有欲可以失神略智地撲上去把她掐死然後放進冰櫃依然幻想著和她一起生活的精神變態,其實恰恰相反,我也同意她的說法,只是無法這麼直接地剖析我的不堪,所以我只希望她不要再說了,或者等我走以後聽不到了她再說,再多我就記不住了。我知道我愛錯了人,沒什麼好糾結留戀的,對於她來說,物質上的富足更重要些,她要幾千塊一個的杯子,要印有稀有LOGO的裝飾品,要貴而華麗的一切,而我只是個普通人,我的人格魅力無法沖淡她對於物質熱愛的執念,這麼看來我也算不上什麼好貨色。」
「我當時其實不算窮,算是個中上等的小老百姓,但客觀的窮富不算數,她定義的才是標準。」
「你知道麼?你如果見過她也會覺得她漂亮!我不想用前凸後翹,細腿蠻腰去形容她,我只說她的臉,哇!她的臉,我第一次見的時候就深深愛上了,我世俗了,被美麗的皮囊勾了魂。但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沒有占有一點兒與她美貌和皮肉有關的東西,我想和她在一起不是為了脫光她的衣服和她睡覺,我愛她,她的好看讓我覺得愛她和睡她是兩個對立面。我的想法也很簡單,我的肉體肯定算不上什麼珍貴的東西,和她的沒法比,所以我想,至少拿出我的深情吧!好好地真誠地對待她,別讓赤裸裸的肉體覆蓋了屬於她的更深層次的美好……」
「我幼稚了!這下好,把人嚇跑了,她不會以為我不正常或者那方面有問題吧?那我的深情怎麼辦?豈不是讓人給抹黑了。」
年輕的客人在空了的杯子裡添了些酒,繼續說:「到現在,我已經忘了她的長相和所有稱得上誘惑的皮囊,我就在乎這樣一個人,你套個什麼樣的包裝都好,只要別太誇張。說實話,我走之後有一段時間有報復性賺錢的想法,我想,管他媽幹啥呢!掙錢,掙好多的錢,穿金戴銀在她身邊再出現一回,看這姑娘看我的眼神會不會多情一點,還是她依然只盯著我衣服上的LOGO,我的手錶,我的車鑰匙,我房產證上的面積。後來就寡淡了,想想就算了,我又不是自己想窮的,媽的能賺多點早就賺了。」
「你別看我現在講起來風輕雲淡的,其實心裡苦澀著呢!我的心嫩著呢!不像那些結了老繭或者壓根兒就鋼筋鐵骨的。我就總是想,當初和我多好的一個人啊!怎麼說變就變了?而且沒有一點回心轉意的可能,我做什麼都是徒勞,無需努力,我就是知道,這才是最絕望的,你看不到一點點溫情和光亮,尋找不到一絲絲重溫舊夢的可能,她特別絕決,好像即便我成世界首富了,她都不會回心轉意,這多滑稽呢!愛我的錢都不行。」
「你再有多一點兒留戀她都噁心得要死,所以,怎麼辦呢?不說愛人家就走遠了,說了人家又嫌棄。」
「非常無助,特別不甘!後來我才知道,那種事情要靠天意,天不讓你做的事,人哪有什麼辦法好想,只有憤懣的份兒。所以人們都說,空空空——拿不起的東西,要放得下。」
「我也想過,是不是因為她得了什麼絕症或者有什麼大的變故刻意這樣做的,幸運的是,不是,她和別人在一起,活得好好的。」
年輕的客人端起酒杯,嘗著最後剩下的那幾滴與杯壁戀戀不捨的酒的味道,「知道我為什麼講給你聽不?」
孟宇星從他故事性敘述的語言沼澤里猛地抽離出來,木訥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因為只有你願意聽,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後面跟著些許沙啞,笑得頗為誇張,不知道是真的開心還是應景的配音。
孟宇星一臉的僵硬,年輕的客人也沒在意,繼續說:「她突然很嚴肅地說想和我聊聊的時候我的心裡就咯噔一下,跳得特別快,像是小時候老師要檢查我沒寫作業的前一秒,眼神不由自主愣怔怔的,心裡敲鑼打鼓,想理智地思考有什麼事,又不敢篤定判斷下來的結果。她說我們不合適的時候我的恐懼達到了極點,我四肢冰涼,頭腦一片混亂,心臟像開足了馬力的破拖拉機——突突突,時不時的胸口還有點閃電似的陣痛。」
「現在的人都覺得專情是小孩子過家家時玩的遊戲,成年人世界裡的感情時間計量單位越來越小,以前是用生生世世來計的,一輩子都不夠用;再用年,後面的少男少女們用月,覺得好幾個月算久了;再後面天就夠了;現在,你也知道,都用夜了。」
「貶值的不只是鈔票,還有時間。哎?不對,這麼算時間是增值了還是貶值了?算了,也不去想它。」
「你這兒的酒真好喝——量少,味道好,醉人又不傷身體,還治心病,真是一家好店,你一定得開下去。」說完這些話,他在吧檯上放了一小疊錢,轉身就朝外走。
「酒可以多喝點,錢給正好就行了。」孟宇星稍微提高了點嗓門對著他的背影說。
「我肯定不會只來這一次,當我辦了個會員卡吧!」
「那你這還差得遠呢!」
「哈哈哈哈……」他笑著走出了門,伴隨著門口清脆的叮鈴鈴的搖鈴響,消失在外面的黑暗裡。
他是來滿月海鮮店講故事的第一個人,簡潔又全面,說得不多,但孟宇星好像什麼都知道了,對於期間細碎如沙粒的事情貌似都知曉得通透,沒有什麼好奇,也沒有什麼餘味,他不講了,故事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