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接通,余舟母親的聲音像收音機里的廣播員,被周圍很多隻耳朵等待著——「你好,王記飯店有人搶劫,對,四個人......」
「給誰打電話呢?!我操!你敢報警?!」尖嘴猴腮的小混混反應了過來。
接下來的場面突然就變得很混亂,為首的那個混混罵罵咧咧地去搶余舟母親手裡的手機,孟宇星衝上去擋在前面,後面的那三個混混也衝上來朝著余舟母親手裡的手機使勁。孟宇星紅著眼睛,胡亂揮舞著拳頭朝面前的一切招呼,只要是朝著余舟母親靠近的他就趕緊拽過來廝打一陣,他的眼睛凌亂地被各種各樣的影撕扯,手和腳都朝著與余舟母親相反的方向用力,他以為他面前是危險的,他背後是安全的。
周圍碗筷的碎裂聲,桌椅摩擦尖銳的刺激,人群的尖叫,飯店老闆的阻攔聲,小混混的叫罵呼喊聲,互相推擠著往孟宇星的耳朵里涌,堵在耳道里,噪得孟宇星的腦袋嗡嗡響。
孟宇星渾身充滿力量,腎上腺素爆表,腦袋上,臉上,肚子,所承受的一切都讓他沒有絲毫的不舒服,感覺不到疼痛,越戰越勇,場面實在太混亂了,他沒辦法確定面前的人數,只是儘自己所能把他們都擋在余舟母親的另一側,他沒有察覺,有一個人,已經繞到了他的背後。
「走!快跑!」為首的小混混突然的叫喊聲擠進了孟宇星的耳朵。
隨後,孟宇星的面前開闊了,那三個小混混跑得有些狼狽,好像孟宇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狂魔。當一個身影從斜後方跑向門口的時候,孟宇星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向後看去,余舟母親的臉還算乾淨,沒有傷口也沒有鮮血,孟宇星鬆了一口氣......
可眼睛逐步對焦完成時他發現余舟母親的表情不太對,好像在忍受著什麼痛苦。
孟宇星跟著余舟母親的視線再向下看去,發現余舟母親的腹部偏肋下的位置有一個特別不起眼的黑色凸起,這個畫面在孟宇星的腦袋裡轉了一圈才刺激到他的神經然後讓他的渾身戰慄!那是一個刀把!
孟宇星連忙大叫著跑過去,「阿姨!你沒事吧阿姨!」隨著孟宇星的雙手搭在余舟母親身上的同時,近乎於體重的重量就沉沉地落在了孟宇星的胳膊上。
孟宇星驚恐的臉上淌滿淚水,刺鼻的血腥味伴隨著不斷湧上來的鮮血幾乎讓他崩潰。
孟宇星稚嫩的心承受不住這樣的現實,喉嚨像是吞了燒紅的炭,一遍一遍地胡言亂語,「阿姨,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見余舟了!你好了我就走!我走得遠遠的!反正我爸媽早就都不要我了;阿姨你別死,我伺候你,我不上學了伺候你好起來;阿姨對不起!你不見我就不會遇到這群混混了;阿姨我給你報仇,我要找到他們把他們一個個都給剁了!阿姨,我求求你了......你有事余舟怎麼辦呀!」孟宇星語無倫次地重複著這些話,像是能救命的咒語,仿佛他念了,余舟的母親就沒事了。
「阿姨!」孟宇星害怕極了,他從未如此害怕過,比看余舟最後一封郵件的時候還要害怕。他控制不住渾身發抖,摟著余舟的母親,無助地叫喊著,「叫救護車!叫醫生!救人啊!」
飯店老闆邊打電話邊嘟囔著:「哎呀媽呀!這可完了,這怎麼還殺人了!咋回事啊這是!哎呀!」
「阿姨!」孟宇星邊喊邊大哭,眼淚如下急了的暴雨,臉上的皮膚都不夠做眼淚的河床。
「都怪我阿姨!我一定好好學習一定不再影響余舟了阿姨,我求你阿姨!你千萬別有事阿姨!我搬走阿姨!我不在這了,上別的地方去,這輩子都不見余舟了阿姨!你別嚇我阿姨!」孟宇星看著不斷湧出的鮮血和那個刺眼的刀把,肋骨一陣陣刺痛,仿佛他的肋下也插著一把刀。
余舟母親的眼睛像微風中的一盞燭火一樣漸明漸暗,一閃一閃地扯著孟宇星的心臟。
孟宇星用手托著余舟母親的後腦,跪在那裡,用瑣碎不知所以的話祈求著這個靈魂不要離開自己面前的軀體,仿佛要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詞句說完,用儘可能。
余舟的母親摸索著抓住孟宇星的左手,透過眼神和手上的力度,吞吞吐吐地傳達著訊息,訊息的末尾,跟著一個淺淺的笑。
信息是被趕來的救護人員和警察強行中斷的,孟宇星被拉開的瞬間,那雙同樣看著他的雙眼,灼傷了孟宇星的心,讓他恍惚了很久。
那當然不是怨恨的眼神,那眼神粗壯而堅定,傷感又溫情,好像很多五顏六色的繩子揉成的一根粗壯的實心圓柱,孟宇星剝了又剝,依然沒有看見最中心的顏色。
孟宇星向救護車撲去,卻被警察攔住塞進了警車裡。
孟宇星祈求,「讓我去醫院陪著阿姨,求你......」他沒聽見警察在說什麼,也聽不見,甚至連自己的聲音都被模糊掉。
後面離救護車越來越遠,他便失去了理智,開始暴力掙脫扣押他的手,剛一掙脫就被兩邊又趕來的四名警察像漁網一樣罩住。
孟宇星大喊:「放開我!抓我幹什麼啊!放開我!你他媽的!你們他媽的!我要去找她!」
孟宇星像一個正在犯病的精神病人,給了警察更多抓捕他的理由。
後來孟宇星才知道抓他的原因,有一個報警人原話是這樣的——「喂,110嗎?飯店裡有人打起來了,那個女的好像不行了......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好像有個學生把那女的騙過來讓一群小混混搶錢的,那女的不給,他們就拿刀給那女的捅了......嗯吶你們快來吧!哎媽太嚇人了!王記飯店,對......」
「你老老實實待在這兒!在事情搞清楚之前你哪裡也去不了,年紀不大,膽子倒是不小!」警察呵斥著近乎絕望的孟宇星。
孟宇星大吼:「不是我乾的!我都說了不是我,有四個小混混,你去抓他們啊!找他們啊!」
「是不是你乾的等事情搞清楚了就知道了,你就老老實實地在這待著!」
「我要去醫院,我要去看她!」
「事情搞清楚之前你哪裡也去不了!」
孟宇星被帶到派出所關在一個密閉的房間,內心特別慌亂,整個人像是在懸崖邊上飄著,他害怕聽不到余舟母親的消息,又對即將要到來的消息感到恐懼。他坐在椅子上,將頭埋下去,希望這是一場夢,想趕緊把自己叫醒,他的頭腦負擔不了這麼多事情和重量。
所以,孟宇星想,「就這樣一直把我關著吧!時間就這樣停止吧!世界就這樣毀滅了吧!」
到最後,他也累了,身體虛脫了一樣地搭在椅子上,嘴裡不停地哼唧著,「阿姨......對不起......你別有事阿姨,你有事余舟怎麼辦呀......我怎麼辦呀......」
「你可以出來了。」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戴眼鏡的警察開門示意孟宇星出去。
「受傷的人怎麼樣了?你們調查清楚了?」孟宇星急忙問。
「嗯,兇手還沒抓到,但確定不是你了,不過你還不能走,得再把細節以及那幾個嫌疑人的長相和我們仔細說說。」孟宇星跟在他的後面邊走邊聽他說話,當兇手這兩個字出現的時候,他的心裡湧上一股極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幾乎讓他昏厥。
「那個女的呢?送去醫院的那個女的!她有事沒有?」
他們沿著走廊經過一道鐵柵欄,剛路過大廳還沒有進另外一個房間的門......孟宇星還沒有聽到戴眼鏡警察的回話,整個腦袋忽然嗡的一聲響,跟著就是清脆的耳鳴混著玻璃碎裂的聲音,感覺半個腦袋濕漉漉的,細微的痛癢感慢慢放大,變得具象。
孟宇星本能地回過頭去一臉疑惑地看向周圍,透過殷紅的鮮血,看見余舟站在他的面前,右手被碎玻璃劃傷正在流血。
孟宇星趕緊向前走了兩步想看看她的手怎麼樣,傷得嚴不嚴重,還沒來得及開口問余舟疼不疼,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在他的臉上,打的他左臉火辣辣的疼。
余舟站在那兒惡狠狠地盯著他,眼神一根根刺向孟宇星,手上殘留的碎玻璃在刮破了她手的同時同樣劃破了孟宇星的臉。
這一巴掌,結結實實,沒半點人情。
孟宇星整個頭上的神經都麻木了,也不知道哪裡疼,臉上頭上都是血,被引力向下拉著一朵朵鮮紅地在潔白的瓷磚地面上綻放。
孟宇星看向余舟,余舟的所有尖銳他都照單全收,眼神間很頻繁地被一層又一層水幕隔開。無論是孟宇星的抱歉和愛,還是余舟的憤怒與恨,都被這一層厚實的模糊遮擋,一層模糊墜落很快又有另外一層模糊砌起來。
「小姑娘你幹什麼!我們都查清楚了,你母親的死和他沒有直接關係,他也是受害者!」旁邊的警察一邊攔著余舟一邊觀察孟宇星頭上的傷口問:「你沒事吧?」
「你害死了我媽媽!她是因為你才死的!」余舟惡狠狠地看著孟宇星,除了長得像余舟外,沒有半點余舟平常的影子,眼裡的孟宇星像是她從未認識過的人。
孟宇星看著余舟,胸口熱辣辣地疼,像是卡了個狼牙棒,喘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死這個字在他的腦袋裡不斷地膨脹,撐得頭骨如乾燥的樹枝斷裂一樣嘎巴響,隨時都要炸裂,他逐漸看不清東西,周圍發生的一切開始像夢一樣混沌。
孟宇星剛要用盡全力開口說那句今天說了好多遍的對不起,卻被余舟一句話硬生生地懟了回去——「為什麼?為什麼害死我媽?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孟宇星眼睛裡老早就形成的漩渦此刻傾瀉而出,早就壓抑到極致的嘔吐感此刻再也忍不住,身子一縮,哇地一口吐了一地,口腔里腥甜的血腥味讓他更加噁心,緊接著又吐了兩口。
這味道,似曾相識......好像......余舟給他魷魚絲那天早上的味道。
眼睛因為傷心和嘔吐引發的淚水讓孟宇星幾乎失明,周圍縮過來好多奇形怪狀的影子攙扶孟宇星。
孟宇星把眼淚造成的模糊擠掉,笑了笑,示意自己沒事,讓圍過來的人散開,不要拿他當作一個廢物一樣地攙著。
沒能保護余舟的母親,他已經夠無能了。
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嘴裡的那個好字,除了余舟。
很多孟宇星推開的人靠向余舟向她解釋的時候,孟宇星突然撿起地上的兩塊碎玻璃,向自己的脖子抹去。
這次,他沒有猶豫,也沒有一隻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安撫他。
那鋒利的玻璃碎片不知刺破了孟宇星脖子上多深的皮膚,旁邊的警察迅速地撲到孟宇星身邊,兩隻手死死地拽著孟宇星的胳膊大喊著,「攔住他!」那一剎,孟宇星還能嗅到警察口腔里的煙味,但很快,他就什麼都聞不到了。
另外一隻手上的玻璃,被他深深地插進肋下的肚子裡,和記憶中余舟母親肋下插進去的刀子位置一樣。
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混亂中孟宇星想最後再看一眼余舟,他皺著眉頭,在慌亂的人影中間找尋那張美麗的臉,那張被他傷透了的臉,那張他第一次見的時候就迷戀的臉,那張曾經甜甜的臉,那張恨透了他的臉。
直至他閉眼的最後一刻,孟宇星終於在人群的縫隙中看到了那張臉,那張漠然得有些驚慌的臉,那張透露著不安和緊張的臉,那張害怕可依然堅定的臉,那張像是失去了一切的臉,那張悲傷到極致卻又面無表情的臉,那張無比美麗的臉。
孟宇星在最後一刻將嘴角上揚了些,那是他覺得離開這個世界最後應該有的表情,他暫且在那一瞬間把所有的執念和喧囂都放下了,他在最後一刻看見了余舟,沒理由要很痛苦的。
孟宇星固執地認為他的深情依然完美——如余舟的願,他也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