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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苗兒

2024-08-28 22:50:02 作者: 木英
  豆苗長到腳腕高的時候孟宇星開始鋤草,拿著鋤頭鏟地,真像老大爺說的一樣,好不容易鏟了幾天回過頭來一看,剛鏟過的地頭又有小草冒出頭來,孟宇星接著又鏟。

  等到豆苗長到膝蓋那麼高的時候就鏟不了了,孟宇星就用手薅,把大的草拔出來,扔到地頭上去,不然一下雨稍微有根搭上土,就又能活過來。每當孟宇星累了的時候,就佝僂著站起身來,眺望遠方的山,還有更遠的天和雲彩,他不知道余舟對他如今周邊的環境和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的感受。他現在雙手布滿稚嫩的繭,清瘦又結實,穿著寬鬆的棉質短袖,一雙農田鞋。他覺得自己又年輕了,又變回去了,回到了那個年少不知愁滋味的舊時光,一秒一秒放肆地嘀嘀嗒嗒。

  如今他眼裡只有這小几畝的田地還有綿延不斷的山以及清澈的天空還有讓人貪婪的空氣,在這裡他思念余舟的方式也不同,就是單純地想,沒有太多祈盼或者其它情緒在裡面,青山綠水把他安撫得很好。他明白一切都有定數,該爭的時候要爭,該放的時候要放。地里的草再怎麼頑強,他說要連根拔了,不過彎腰抬手的事。

  當豆苗長成豆秧,豆葉下面起了一層密蟲,老劉大爺過來對孟宇星說:「這回好了,不打農藥,這你一點點摳吧!不整利索豆葉幾天就都黃了。」

  沒辦法,在劉大爺的指導下,孟宇星背著噴壺,打了殺蟲的農藥。

  孟宇星心想,造物主也有不得不的苦衷呀!

  大爺問孟宇星:「你啥時候走?」

  孟宇星回答:「收完莊稼。」

  大爺又問:「收完你放哪?」

  孟宇星說:「放倉房裡呀!」

  「然後呢?」

  「然後?」

  「放裡面爛著?那你還不如不收。」

  「給你吧劉大爺。」

  「給我?我可不要,我要那幹啥?」

  「賣錢唄!」

  「賣那些錢窮不了我也富不了我,再說了,無功不受祿,我幹嘛收你的錢。」

  「就當我孝敬您的,買兩瓶酒喝。」

  「我用不著。」

  「那我就賣了錢自己留著。」

  「留著幹嗎?」

  「嗯……留著沒事的時候拿出來看看,有些錢是這樣賺的,有些日子是這樣過的。」

  「哎,這麼說來倒是還有點兒用處。」

  ......

  當陽光逐漸熾熱起來的時候,余舟終於穿上了她喜歡的小裙子,隨著走路的起伏像朵花兒一樣綻放又含苞。

  吳銘來過幾次,每次來都帶好多東西,他喝過的酒的空缺也都被他新帶來的酒給填補上。

  往店裡搬酒的時候吳銘莫名地讓搬酒的小男孩過來和余舟打招呼,當他把男孩叫到余舟面前來的時候余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來,我介紹一下——這兒的老闆娘,余舟姐,你就是她男朋友介紹來的。」吳銘說。

  「余舟姐,這是小韓,大名韓小寶。你可能不知道,星哥走之前交待過我,說如果有合適的地方給這小伙子介紹個工作,我聯繫他的時候他正在飯店刷盤子呢,我就把他叫過來了,現在他在我們公司做銷售呢。小老弟不錯,善良,樸實,能幹。」吳銘一口氣說了一大堆。

  余舟急忙站起身來,伸出了手,「你好小韓,我叫余舟。」

  韓小寶一臉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受寵若驚,面前的這個天仙一樣的姑娘把他也抬上了神台,給了他高貴的光環。

  「哎!余舟姐。」他慌亂地彎著腰點著頭。

  「嗯,沒事常來玩。」

  「嗯!」韓小寶真的像個小孩子一樣。

  韓小寶走了以後余舟問吳銘:「你怎麼讓人家幹這樣的活?雖然是員工,但不能把人家當苦力用啊!你這有點壓榨員工啊!」

  吳銘說:「不是,他自己要來的!我都跟他說了星哥不在這,他還是要來。」

  「哦,你還真按孟宇星說的,把他找來了?」余舟接著問。

  「嗯,剛好我有合適的工作要招人的,而且小寶人品很好,我願意讓他跟著我一起工作。」

  余舟說:「那,我替孟宇星和小韓謝謝你!」

  吳銘說:「謝啥呀!我巴不得小寶這樣的人多一點呢!」


  ......

  春天剛開始,孟宇星在田地里播種的時候,余舟也在店裡養了許多花花草草,余舟精心地照顧它們像孟宇星照顧豆苗一樣。

  夏天才熱起來,整個滿月海鮮店便像個花店了。

  余舟覺得孟宇星一定會喜歡,她想在鮮花盛開的地方擁抱孟宇星。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有點冷血,孟宇星沒有現在這樣重要的時候她心裡連個像樣的人都沒有,大家都一樣,空空如也,說起來誰都挺重要,但少了誰都行。以前的余舟是很柔軟的,偶然間看到個什麼溫情都會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她覺得這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情,把雞蛋全部放到了孟宇星這一個籃子裡了,孟宇星要是不在,她就和一塊石頭沒什麼兩樣了。

  奇怪的是,孟宇星走後,她一次都沒有碰到過孟宇星記錄的來講故事的人,男女老少都沒有,仿佛孟宇星把他們的心事帶走了,把他們的不舍帶走了,把他們的感情也帶走了。

  原本余舟盼孟宇星,盼著盼著沒盼到,想著盼個講故事的人也行,孟宇星記錄過那麼多,可講故事的人也沒有盼到過。

  她學著孟宇星盯著窗外消磨時間的時候琢磨了一下原因——她更像是一個講述者而非一個傾聽者,孟宇星剛好相反,他吞進去的故事像是被扔進了深井,不管是他自己的還是他聽來的,都成了他厚重個性的一部分,變不成語言出來了。所以,她想,那些進來欲言又止又略微慌張出去了的人,肯定因為在店裡坐著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孟宇星。

  她一遍遍地看孟宇星留下的筆記本,自從看了這本筆記,余舟感覺又多認識了孟宇星好幾年,填補了她與孟宇星因為疏於溝通而出現的空缺。她偶爾還是會有對於人生的懷疑,質疑當初的自己是不是自己記憶中的自己。

  為什麼會在很多瞬間那樣決絕呢?現在她想到的回憶,真的是過去發生過的現實麼?她把這一切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攪合到時間裡,讓時間有點味道可以品嘗。

  余舟拿出手機,想給孟宇星發個信息,但剛拿起,又放下去。她想,孟宇星在這想她的時候也沒有聯繫她呀!他甚至都沒有打聽過她的聯繫方式,況且,信息早就發過不止一條了,孟宇星如果能看到早就回來了。

  於是,她把一切又放下去。

  ......

  七月的日頭把地面曬得冒干煙,綠化帶里的蚯蚓都耐不住熱紛紛從土裡鑽出來自殺身亡,讓太陽把他們變成了標本,在螞蟻還沒有來得及把它們肉乎乎的身軀變成美味佳肴之前就已經幹得只剩一層皮了。圍繞在它們周圍的那些忙碌的螞蟻仿佛在說:「哎呀!菜糊啦!吃不了啦!」

  但這是余舟的七月,不是孟宇星的七月。

  孟宇星的七月被大雨淋得濕漉漉的。

  一連下了小一個星期的雨,孟宇星實在坐不住了,便披上雨衣去地里看莊稼。剛走到坡上,孟宇星遠遠地就看到,原本的旱田現在都變成水田了,北大河的河水已經與孫老五家溝塘子裡的水相匯,成了池水與河水的混血,而相匯的地點正是中間孟宇星的莊稼地,他的豆秧泡在水裡面,被水流帶著來回擺動,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地呼救。

  這滿地的秧苗全在水裡掙扎著,呼救聲連成一片,吵得孟宇星頭疼,但他一株都救不了。

  那些秧苗幾乎在用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孟宇星的眼裡一株株地蔫下去,沉入水中,被水淹死。

  終於,孟宇星聽不見秧苗的呼救聲了。

  此刻他明白了兩件事——風調雨順的重要以及為什麼池塘里有魚。

  「唉……」他用一聲嘆息,祭奠了地里秧苗的亡魂。

  孟宇星本想挖個排水的溝,讓地里的秧苗喘喘氣,可到地里看到那幅景象後他放下了手裡的鐵鍬,就站在高處行注目禮。

  一片汪洋之中,他只能修橋。

  雨停了之後,北大河的水與孫老五家溝塘子裡的水終於結束了鵲橋相會般的纏綿,彼此劃清了界限。北大河依然向西流,孫老五家溝塘子則靜靜地孕育河水裡帶來的生命,污黃的像一面古銅鏡。

  孟宇星這個時候開始挖排水溝,水順著溝槽像小溪一樣地流。村裡的其它土地都沒有孟宇星這一小塊這樣嚴重,大多數的地都在山上,有坡度,存不住水,不像孟宇星這裡挨著河,大旱的年頭這塊地就是個寶,趕上這樣澇的年頭,這裡就是秧苗的墳。

  老劉大爺也來地頭看這塊地,來找孟宇星。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讓他比孟宇星還要無聊,所以雨一停,他就來找嗑嘮。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平平安安過一年四季的草木,就算有福嘍!你這苗啊,算是廢了,不用等到秋天嘍!」老劉大爺手搭著個乾燥些的樹枝,站在地邊看著孟宇星拿鐵鍬挖排水溝。

  「大爺,我這苗沒救了嗎?現在把水排出去也不行?」

  「沒救了,都爛根了,現在也晚了,要是早點兒,還能換點其它的種一種重新播種,這都幾月了,太晚了,種啥也趕不上了,過兩天撒點白菜籽兒吧!」

  孟宇星站在原地,看著前兩天還鬱鬱蔥蔥挺拔的秧苗,如今全部爛蔥一樣地泡在泥濘的地里,心裡在短短地嘆氣。

  他雙手拄著鐵鍬把,把下巴墊在上面,看著滿目濕漉漉的一切,空曠地發著呆。他不知道要做什麼,能做什麼,也不知道怎麼辦——不是對這塊土地,而是自己,他不知道如何安頓自己。這一小塊莊稼地是他給自己找的待在這兒的理由,沒了這一小塊莊稼地他只能每天在炕上打坐,把窗外的風景變成畫一樣地看著。

  老劉大爺走了過來,嘆了口氣說:「九八年的時候我的地就是這樣的狀態,雨水相當無情,把我們家一年的口糧和盼頭全部溺死了。那個時候我就像你一樣站在地邊上,心裡像是破了個洞,總有一頭栽在泥水裡把自己給沁死的衝動,對於一個農民來講沒有比這更憋屈的事了。現在,這幾畝田泡水了就泡水了,和泡方便麵一樣,對你有啥影響?沒影響!沒收成就沒收成嘛!你又不指望它吃飯。這回好,靜心了,該回哪回哪去吧!」

  「我走了誰陪您聊天啊?」孟宇星依舊拄著下巴。

  「臥槽!你大爺我這幾十年怎麼過的?指望你解悶吶?我是來陪你嘮嗑的,你以為你關愛老人呢擱這?」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這也沒秋上啊!」孟宇星嘆了口氣。

  「人也有半道兒就走的,壽終正寢那都是福分,啥都是命。」

  「大爺,這地給你吧!」

  「哎,給我吧!讓它給我養老送終吧!」

  「我那片白菜葉,就是從這塊地里刨出來的。」

  孟宇星這下沒了著落,拄著個鐵鍬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幾次頭一點一點的,像是睡著了。

  劉大爺望著這塊泥濘的田,眼神里藏了個世界,幽深又廣袤,像沒有重力的太空。

  「劉大爺,走之前我請您喝頓酒吧!」

  「那你可得準備幾個好菜。」

  「行,今天晚上,您到我姥那去,咱爺倆喝點。」

  「你是要給我送走?」

  「不是,我姥住過的老房子。」

  「哈哈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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