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時雨

2024-08-15 13:47:14 作者: 之知
  「這是哪兒?」沈妤一開口,才發現自己聲如蚊蠅,喉嚨干啞得厲害。

  「是傷兵營,」老大夫說:「你被人從戰場上抬下來的。」

  沈妤靜了靜,想要翻身起來,剛離開床面又倒了下去。

  「別動。」

  沈妤喘著氣,「我……不,沈將軍,的遺體呢?」

  大夫道:「這你不用擔心,世子殿下專門給沈將軍設了靈,如今就停在帳子裡呢。」

  沈妤鬆了口氣,此刻才發現掌中觸感有些不對。

  手裡是一條綴著雲紋的斷帛,一側斷面相當整齊,像是被利刃斬斷。

  「這是什麼?」她問。

  藥童剛巧端著藥進來,說:「我們也不知道,你被送進來的時候就握著呢,我們怎麼扯都扯不動。」

  那一戰後第五天,經過這幾日的醫治,沈妤終於能夠下床。

  據聞這一戰傷兵三千,有許多撐不下去的,日日都有屍體被抬出傷兵營。

  藥童沒能攔住沈妤,讓她遛出了帳子,整個傷兵營找遍,也沒有找到沈昭和孔青。

  她知道最大的可能便是人已經沒了,或許被埋在屍體下面,或許已經被砍得沒了人形,但她根本不敢往這方面想,只要一日沒找到屍首,她就只當沈昭還活著。

  這一找也不是全無收穫。

  她在傷兵營里見到了受傷的尤大嘴和楊邦,尤大嘴輕傷,楊邦傷重一些,身上挨了好幾刀,算是撿回來一條命。

  「狗日的博達,」尤大嘴唾罵道:「北臨世子就該殺過去,燒他們的土地,殺他們的親人。」

  「管好你這張大嘴,」楊邦躺在床上虛弱地說:「你這條命都是世子撿回來的,就別指揮別人該怎麼做事了。」

  沈妤垂著頭,整個人都提不起勁,「大軍不繼續進攻是對的,再往北作戰更難。」

  大家都沒有說話,不一會兒,軍帳里響起了低低的啜泣聲。

  尤大嘴抹了把臉說:「阿虎他們都沒了,我眼睜睜看著西厥人把他的腦袋砍下來,嗚嗚——」

  他這一聲像是個引子,不一會兒帳子裡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哭聲。

  都是七尺熱血男兒,在戰場上面對生死沒哭,卻在這樣的慘烈下忍不住淚。

  沈妤撐著腿緩緩站起來,這幾日她覺得壓抑得厲害,無數次的懷疑自己,無數次從噩夢中醒來。

  父親和哥哥的仇還沒有報,始作俑者還躲在背後逍遙快活,他們怎能瞑目?

  她不能再繼續聽這些喪氣的話,否則她怕自己會瘋,她很希望有一個人能像夢裡的父親一樣拉她一把,替她指明前進的路。

  從傷兵營里出來,天色已經暗了。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等停下來才發覺自己走到了父親停屍的營帳外。

  燕涼關的冬日太冷了,屍體停靈多日也不會壞。

  上輩子她千里迢迢從盛京趕來扶靈,這輩子,她想按父親的心愿將他葬在關外,沿著石馬河順流而下,爹和娘便能團聚了。

  營帳前守著士兵,她進不去,於是一撩衣擺,在帳前跪了下來。

  「爹,我替您守靈。」她在心裡輕聲說。

  虎帳的燈光一直亮到第二聲暮鼓聲響起。

  幾名副將在謝停舟帳中談完事,陸陸續續走出來。

  常衡在最後沒走,說:「盛京那群孬貨,打仗的時候人不知道去了哪裡,現如今打完了八百里加急倒是來了。」

  謝停舟兩指壓了壓眉心,「河州陸氏的動向如何?」

  兮風回道:「陸氏之前送糧來被梁建方壓在城外不讓進,如今糧草都已進城,陸氏當家人沒來,但是他們主事的說想要見一見殿下。」

  常衡道:「殿下哪能是區區商戶說見就見的?」

  謝停舟橫眉看去,「若不是梁建方封城,你口中的區區商戶能救下數萬將士。」

  常衡自知失言,埋著頭不敢說話了。

  帳門口帘子忽然掀開,季武探了個頭進來,「老常,外面有人找你。」

  常衡對謝停舟行禮退出去,帳外的聲音隱隱傳來。

  「將軍,您讓我們照看的那個人,可他實在不是個消停的,這才剛能下地呢,白日裡就在傷兵營里轉悠了一圈,這麼冷的天又跪在那裡,肯定得跪出病來了。」


  常衡說話間嘴裡哈著氣,「那小子有病是不是?他沒事跪什麼跪?」

  大夫解釋道:「他是沈將軍的兵,跪的是沈將軍的靈帳。」

  「這麼忠心,至少得是個親兵吧?」

  「那您看……」

  帳簾再次掀開,兮風托著帘子,謝停舟從裡面走出來,徑直朝沈仲安停靈的帳子走去。

  常衡趕緊跟上,「這事屬下去解決就好,怎能勞殿下親自去。」

  謝停舟淡淡道:「此戰疑點過多,若是沈仲安的親兵,應當知道一些東西。」

  帳前點著火把,火星子被風吹得亂濺。

  那個單薄的身影跪在地上,面朝營帳的方向一動不動。

  謝停舟走過去,斂了眸子看地上的人,「你叫什麼?」

  沈妤抬起頭,第一次看見了謝停舟的臉。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

  潑墨的底綴上眉眼的艷,卻又被眼角那一尾弧度硬生生壓出了冷淡,多一分則太艷,少一分則太冷。

  可以入畫的皮囊下藏著的,怕是醉人的艷骨。

  謝停舟果真如傳聞那般絕艷,可沈妤此刻沒有功夫去欣賞他的臉。

  看到謝停舟的同時,她忽然想通了一些關節。

  她得站到權利的中心去,否則以她自己的力量就是螳臂當車,而眼前這個人,無疑是現目前最方便的一條路子。

  「時雨。」她說:「我叫時雨。」

  她早年以女子之身在軍中行走不便,便化名時雨。

  「時,雨。」謝停舟重複了一遍。

  那兩個字從他的薄唇間吐出來,竟憑添了幾分旖麗。

  他看向營帳,「你為何要跪他?」

  沈妤咬了咬牙,「我是沈將軍的兵,理應替他送終。」

  「是他的親兵?」

  沈妤斟酌著這個問題應該如何作答。

  沈仲安的親兵都造過冊,沒她這麼年輕的親兵,可如若只是個普通的小兵,她便失去了價值。

  「我是少將軍沈昭的親兵。」

  謝停舟微微頷首,吩咐道:「帶他過來,我有話要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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