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閒談,幾盞茶喝下去,秦念月東拉西扯說得盡興,阿嫣念她是將門遺孤,便也耐心陪著,又取京城帶來的蜜餞給她嘗。
秦念月自是誇讚,似極喜歡這表嫂。
末了,又甜甜笑道:「表嫂既嫁過來,往後就是一家人了。表哥待我都能那樣好,想必這兩日新婚燕爾,待表嫂也極體貼周到,用不著旁人操心。我也是怕表嫂身邊沒個人說話,會想家,才過來這一趟。若是叨擾了,表嫂可別見怪。」
「怎麼會,多謝表妹還來不及。」
「那我就放心了,表嫂忙吧,不打擾了。往後若想找人說話,只管叫我就好。」秦念月熱情說著,領了隨身的兩個丫鬟動身告辭。
阿嫣承她大老遠來探望,親自相送。
春波苑裡遊廊交錯,廊下皆由青磚鋪地,平整潔淨。兩人各由丫鬟簇擁著徐徐往外走,到一處台階時,秦念月忽然「唉喲」一聲,身子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慌得丫鬟僕婦趕緊去扶。
阿嫣也心頭微緊,道:「沒傷著吧?」
「只是崴了下,無妨。」
「還是到旁邊屋子歇歇,我請個郎中過來瞧瞧。」阿嫣不放心。
秦念月卻擠出個笑,道:「不必興師動眾,傷得不重。出來大半天,外祖母該尋我了,不如表嫂找個肩輿或是春凳,我坐著回去,緩緩就好。」說話間,輕瘸著走到旁邊,坐在鵝頸靠椅上歇息,還有心思整理裙擺。
阿嫣瞧她行動無礙,稍稍放心,遂命人去取小肩輿將她送回,盧嬤嬤親自相陪。
盧嬤嬤知道她的意思,將人安穩送到老太妃跟前,稟明經過請了罪,才告退而回。
秦念月一路沉默,看似無恙。
直到盧嬤嬤出了屋子,她的眼圈立時泛起了紅,攥著老太妃的手,「嘶」的吸了口涼氣,輕聲呼痛。
鄭氏心疼極了,「怎麼樣,痛嗎?」
「有點痛。」秦念月輕聲,眼睛裡幾乎浮起淚花,「外祖母幫我請個郎中瞧瞧吧,怕是得敷點藥才好。」
鄭氏連忙讓人去請,又嗔道:「既是傷著了,你就該在春波苑歇會兒,讓郎中儘快趕過去,哪能這樣拖著呢。」
「我是怕鬧太大,惹表嫂擔心。」
「她是春波苑的主母,又是做嫂子的,既崴傷了你,合該操心照顧,你何必為了她委屈自己。」鄭氏原就對著婚事心存不滿,瞧著外孫女這般懂事體貼,忍不住抱怨道:「你舅母添了不少人手在那裡,又都是府里的老人了,怎麼還如此不當心,連個台階都掃不乾淨。」
「外祖母也別怪表嫂,院子很乾淨。」
秦念月勸完,又遲疑了片刻,才低聲道:「我只是覺得奇怪。那台階平整得很,地下又乾淨,原本不該崴腳的。也不知怎麼回事,聽說這兩日那院子裡還有旁人平白無故地摔倒。畢竟是新婚的院子,這樣終歸有點不吉利。」
鄭氏疼她極深,聽見這話不由嘆了口氣。
她自幼享福,一生尊榮,到了這年紀愈發相信鬼神之論。但凡想到阿嫣替嫁而來,白費了她先前祭告神明祖先的禱文,心裡就如同擰著疙瘩,不舒服得很。
這會兒又生出新的刺來,愈發不喜。
隔著紗屏,抄經的謝淑筆尖微頓。
她才剛被老太妃叫來幫著抄寫《無量壽經》,因怕失了恭敬,端正執筆時半絲兒動靜都沒發出來。
想必秦念月還不知道她也在。
那些無稽的話隱約入耳,謝淑側眼覷向紗屏外祖孫相依的身影,唇邊浮起嘲諷的笑。
難怪從前表姐妹相處,她總是無緣無故背黑鍋,在長輩跟前受責備,秦念月即使犯了錯也輕輕帶過,只留滿口誇讚。原以為是長輩們想著孤女可憐,捨不得責備半句,有意偏疼,卻原來背地裡秦念月這張嘴竟這麼會鬼扯,當真是草蛇灰線,脈伏千里。
從前是她,如今又換成新娶的王妃。
她和堂嫂也算同病相憐了。
……
春波苑裡,阿嫣並沒錯過這隱秘的消息。
睡前盧嬤嬤照看床鋪,低聲跟她說了所謂的不吉之語,阿嫣立時覺得不對勁,「是外頭都傳開了,還是單告訴你的?」
「倒沒四處傳開,是兩個婆子私下裡議論,碰巧讓我聽見了。」
「這樣啊……」
阿嫣低喃,覺得這事兒挺有意思。
秦念月先來賣好後進讒言,看來當時的感覺沒錯,這位表妹並不是瞧起來那樣甜美單純。
不過表妹既背後說嘴,定不願她知道。
照月堂里住著的是老太妃,那位當了幾十年的王妃主母,身邊絕不是隨意泄露風聲的篩子。既然不是滿府張揚,話又借著僕婦的嘴傳到她這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新婦耳邊,自是有人傳遞消息,有點通風報信的意思。
那人能知道照月堂的動靜,又支使得動春波苑的僕婦,來頭必定不小。
看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王府也不例外。
事已至此,她總不能巴巴跑去跟老太妃解釋,那位先入為主心存偏見,也未必聽她的。
倒是這背後遞消息的……
長輩妯娌不少,阿嫣摸不準是誰,卻覺得裝聾作啞並非上策。
翌日清晨去照月堂問安時,她特地關懷起了秦念月的腳傷,又說昨日照顧不周,甚是歉疚。
那位如她所料,噙著甜美乖巧的笑,將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說是不小心才崴的。
阿嫣遂嘆氣道:「表妹走後我特地讓人清掃台階遊廊,瞧那兒平整乾淨得很,實在沒想到,竟還能崴到腳。」
秦念月心裡有鬼,聽了這話,只覺阿嫣是在暗示她故意崴傷。她有點心虛,趕緊往別的由頭上扯,「興許是我近來運氣不好吧。」
阿嫣便抿唇輕笑,在袖袋中摸了半天,最後掏出個精巧的福袋。
「這是我在福恩寺求的平安符,聽人說最是靈驗,今日便轉送給表妹,也是聊表歉意。」她滿目和善地說著,裙衫搖漾,走到秦念月身邊,將平安符親自遞到她手裡。
秦念月嘴角抽了抽。
這還真把她當成運勢不佳的倒霉鬼了?
但眾目睽睽,她也只能道謝。
老太妃一身秋香色錦衣端坐在短榻,見狀不由暗自皺眉,覺得這新婦真是好賴話都聽不出來,不想著替嫁晦氣,還把旁人的謙虛之詞當了真,實在蠢笨。
倒是下首坐著的謝淑樂了,強壓著笑,轉身拈糕點的間隙里,朝身側丫鬟低聲道:「這二嫂還挺有意思。」
被秦念月瞧見,暗自瞪了一眼。
滿廳女眷各有所思,誰都沒瞧見太妃武氏眼底一閃而過的讚賞,就連阿嫣都沒從婆母臉上覺出端倪來。
不過數日相處,她瞧得出武氏的態度。
春波苑裡秩序井然,自田嬤嬤往下各司其職,並未因她門第遜於謝家、千里遠嫁而有半分怠慢。新婚敬茶時,婆母的態度頗為溫和,這兩日阿嫣去她住的碧風堂,武氏也絲毫不擺婆母的架子,偶爾還能流露出打量女兒般的疼惜神色。
這般態度,足以讓阿嫣感激。
因謝袞戰死後武氏曾幫著謝珽料理軍政的事,至今仍是長史府的常客,內外諸事都壓在肩上,阿嫣見她忙碌,沒敢過太打攪。每日從照月堂出來,陪婆母走到碧風堂,瞧著沒什麼事,都會回住處,先料理好身邊的事。
今日走到碧風堂時,武氏卻留了她吃茶。
阿嫣自是欣然,進去乖順伺候。
武氏也沒讓她端茶遞水,只讓人取些簿冊過來,說阿嫣既嫁為王妃,哪怕年歲尚弱不宜管事,也該大約知道王府內宅有哪些事,外頭有哪些往來的人家,可不能兩眼一抹黑,萬事不知。
屆時若有應酬,王妃還須得體應對。
阿嫣應了,就著那邊嬤嬤的指點翻看簿冊,了解大概,不知不覺間日影挪動,直到晌午時武氏要歇小覺,才辭別出來。
回到春波苑,仍是滿庭安靜。
田嬤嬤說謝珽這兩日忙著演兵的事,幾乎腳不沾地,連長史府都不怎麼能瞧見他的身影,也沒什麼話遞到內院。
阿嫣連著數夜獨守空房,料想謝珽忙成這樣,應當沒空來後院歇腳,後晌同田嬤嬤問了些家宅之事,晚飯過後便讓人備水鋪床,打算早點歇息。
等待的間隙里,拿了話本來解悶。
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就見玉露小碎步跑了進來,低聲道:「王爺來了,就在菱花門外的遊廊上,沒幾步就能這兒,快別看了!」說話間接了阿嫣遞來的話本,趕緊藏在床頭櫃裡,又幫她穿鞋理裙,邊往外去迎接,邊幫她扶好慵懶斜墜的釵簪。
還沒到屏風處,就見謝珽走了進來。
他像是剛從外頭回府,眉宇間藏了幾分疲憊,玄色的蜀錦袍角上還有層淡淡的塵土,應是校場上染的。
忙成那樣,怎突然有空來後院?
阿嫣不敢問,只堆起了笑,「殿下。」
「吃過飯了?」謝珽成婚未久,問得生疏。
阿嫣點了點頭,又關懷道:「殿下回來得這樣晚,不知可曾用飯?我讓人做些夜宵吧。」
「不必。在外吃過了。」
謝珽淡聲說罷,走到衣架旁,抻開雙臂。
阿嫣愣了一瞬才明白過來,忙趕上前幫他去解白玉蹀躞。
這東西瞧著簡單,其實功用不小,因要隨手掛些東西在上頭,玉扣做得也緊實。她既嫁為人婦要照顧起居,寬衣解帶的事都曾學過,甚至偷偷尋了個蹀躞練手。只不過謝珽習武之人,這蹀躞幾乎嚴絲合縫,要費的手勁兒實在不小。
男人的氣息陌生而冷硬,身上還有股校場馳馬後的塵土味兒,足見在軍政公務上事必躬親,不辭勞苦。
阿嫣垂首擺弄,無端有點緊張。
玉露才斟了熱茶端過來,瞧見這樣子,忙悄然退出去。
而後去廚下讓人多備些熱水。
——既已寬衣解帶,王爺今晚多半是打算歇在這裡的。春波苑自打成婚後就頗冷清,今晚主君既至,新婚的洞房裡添了人,自然是要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