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章呢?」宋知玄從書房出來,沒找到想找的人。
「回公子,頌章被夫人叫走了,」久夏放下手中的事,「我這就去尋他。」
宋知玄嘆氣,也不知道母親叫他書童作甚。
「不必了,」宋知玄擺手,「驕月隨我去便可。」
久夏與魏意雙雙詫異。
不等魏意回應,宋知玄已轉身回了書房,她也連忙跟上。
路過庭院,她瞥見小小的景笙拿著比自己還高的掃帚掃著落葉。見她路過,景笙不自覺停下手的動作,眼神里有些慌張,正要上前追趕她,被站在一旁眼疾手快的見微一把扯住。
魏意只能給了景笙一個安心的微笑。
宋府外已經備好了馬車,宋知玄自顧上車坐穩,從車簾下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纖長白淨的手,聲音拒人千里之外,「拿來。」
從肩上卸下沉重的包袱遞上去,魏意輕輕轉動了一下自己的右肩。不知道裡頭裝了何物,總歸重的如同背了兩塊磚頭一般。
車夫一揚鞭,馬兒甩了甩鼻子,噠噠噠邁出了腳步。
熱浪撲面而來,汗水如同細雨一般早已浸濕了後背,魏意抬手用衣袖擦乾臉頰上的汗珠,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烈日,只覺得頭暈腦脹。
好在沒多久就走到了有樹木的地方。
高大的樹木遮住大部分陽光,迎面吹來微風,只讓人覺得身心都十分涼爽。
「吁,」車夫勒住韁繩,「公子,演武場到了。」
半晌後那隻纖白玉手撈起車簾,兩三步已跳下馬車,身上原本溫潤淡雅的淺色長衫,已換成了墨色練功服。
魏意看到宋知玄手裡的東西,怪不得那麼重,裡頭竟然還有一把短劍。
演武場上兩個少年看見宋知玄到來,立馬笑臉相迎。
其中一位少年瞧見馬車旁的魏意,很是吃驚,「你怎得帶了個丫頭來,頌章呢?」
「頌章被我母親叫走了,」宋知玄眼瞼一掀,「她是新入府的丫頭,不會亂說的。」
「如此甚好,」少年笑容更甚,「那宋兄快與我過幾招,方才我與無漾兄打了個平手,心裡甚是不服。」
一旁正在擦劍的薛無漾哼了一聲,「祈寧兄你說話可得有良心,我還讓了你幾招。」
「正是因為這樣,本公子才更不服!」
薛無漾被堵住了話口,喉頭上下滾動了兩下,終於憋出了大招,「你連我都打不過,還想打贏知玄兄?」
「你……」不會說就少說。
「來吧,」宋知玄被兩人的過家家式鬥嘴惹得忍俊不禁,忙岔開二人,「祈寧兄,拔劍吧。」
話罷,越祈寧立刻收斂神色,眼神中透出些許凜冽,從劍鞘中拔出那把他引以為傲的長劍,「出招吧!」
「你先。」
「…………」
越祈寧瞬間被宋知玄輕飄飄甩過來的兩個字打的體無完膚。
薛無漾捂著臉轉過身去,此時要是笑了越祈寧,他可是會被追著打的。
在越祈寧未動手前,宋知玄將手裡的短劍丟給了魏意。
短劍是玄鐵打造,劍鞘上刻著的是一隻看起來極其兇猛的白虎,劍柄上則鑲嵌著兩顆通體發光的白玉,兩種風格極不相同的東西放在一起,竟別有韻味。
魏意小心地將短劍抱在懷裡,識趣的退到樹蔭下。
場上的二人劍拔弩張,越祈寧見宋知玄連短劍都不用了,臉色更是不好看。
隨即腳下一用力,大喝一聲接招,整個人便沖了過去。
宋知玄倒是一點不慌,在越祈寧的劍逼近自己的胸膛時,腳尖一捻,一個側身便躲了過去。
他好似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越祈寧出的每一劍他都能輕易躲開。
「我怎麼感覺知玄兄也在羞辱我!」
「你攻我守,正常戰術。」
越祈寧一噎,手上出劍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打到最後越祈寧忽然一個轉身,那一劍刺的十分刁鑽,眼看就要刺進宋知玄腰間。
魏意觀望的眼睛驀然睜大,抱著劍的手臂不自覺收緊,下意識脫口而出,「公子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宋知玄手落在腰間,隨著轉動的身體,從腰間抽出一把極其軟的長劍,劍身彎曲時煽動空氣的聲音如同狂風,在越祈寧的劍刺來時,劍身回彈,是劍尖劃破空氣的摩擦聲,隨即猙的一聲,越祈寧的劍被彈開。
就在這一瞬,魏意心裡陡然生起一個念頭,她想要學會這種劍法。
越祈寧呆在原地,未曾想宋知玄還留有後招。
「知玄兄可真是深藏不露啊,」薛無漾鼓掌,「竟然還留了一手。」
「不留一手,早就被祈寧兄刺個對穿了。」
聽宋知玄這麼說,越祈寧剛剛被打擊的幼小心靈得到了絲絲安慰。
打完這場,二人只算是熱身。
宋知玄伸出右手,眼神看向魏意,手輕輕一揮,她便抱著短劍快步走到他身旁,並將劍遞給了他。
「與他們過招本公子有分寸,」少年接過劍,依舊是有些慵懶的聲音,「記得下次別喊,若實在怕我受傷,記得帶藥。」
「啊?」
魏意猛的回神,不相信剛剛那個疑惑聲是她發出來的。
宋知玄挑眉,轉過身眼神落在魏意有些疑惑又似尷尬的面容上。她的臉被熱的有些微紅,眸子裡泛著些愚蠢的光。
「太笨了。」他說。
魏意更是一頭霧水,她只是疑惑,今日不過是頂替頌章罷了,哪裡還有下次。
好在宋知玄說完她笨以後就不再理她,在涼亭下喝過茶後,就繼續與越祈寧和薛無漾切磋去了。
見他們三人切磋的難捨難分,魏意便悄悄退到了馬車後面。她低頭在地上尋了根食指一般粗的棍子,彎腰撿起,捏在手裡感受了一番,隨後便模仿起越祈寧剛剛使的劍法。
沒有真劍,她也從沒接觸過這些,全憑感覺在空中一頓亂舞,最後頹氣地將棍子折成了好幾段扔在了腳下。
她不行,她一點都不會。
消沉片刻,魏意腦海中閃過宋知玄腰間抽出的那把軟劍,二者相比,應該是軟劍更好操縱些。
她隨手在路邊的草叢中折下一支軟條,將葉子扒乾淨,然後在空中揮舞幾下,枝條發出咻咻咻的聲音,與那軟劍像極了。
再用越祈寧的劍法打出來,力道加以控制,魏意覺得用的甚是順手。
從慢慢模仿,到孰能生巧,再到行雲流水,對她來說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若是有人教的話,那就另說了。
「在做什麼?」
宋知玄清晰又清冷的聲音,驚的魏意胸腔一沉。她忙回過身,對上他探究的眼神時,將手中的枝條藏於身後。
「稟公子,奴婢沒做什麼。」她面上十分平靜,絲毫沒有被戳破秘密的慌亂感。
宋知玄不語,目光落在她藏在身後的手,還有顯露出來的枝條上他便猜出了七八分。
「將準備的吃食拿到涼亭下。」宋知玄語氣中帶著不滿,目光在如玉的臉龐與枝條上又轉了幾個來回,才兀自轉身離去。
魏意鬆了口氣,待宋知玄不愉的走遠後,趕緊將手裡的燙手山芋丟進了草叢。再爬上馬車拿出一早準備好的吃食扛在肩上,再一手提上食盒,小心翼翼地跳下馬車,頂著烈日快速趕往涼亭。
打開食盒,上層是用小盤盛著幾碟小菜,魏意恭敬地從食盒中拿出來擺在桌上,再拿出下層的主食,放在宋知玄跟前。
包袱里裝著些洗好的瓜果,全部擺好後,魏意就退在了宋知玄身後。
其餘兩人也帶了吃食,小菜瓜果都是不同的,越祈寧還帶了酒來。
三人吃的十分盡興,完全沒有想要顧及他們身後下人的死活。
魏意盯著自己的腳尖,忽略腹中的空蕩,舔了舔乾裂的唇,思緒一會兒就飄到了景笙那裡。
她真怕今早自己出來,會讓景笙覺得她走了,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裡了。原本只是想替景瑟照看她,可景笙實在是太聽話,不知不覺中,已經讓她有了一種景笙就是她親妹妹的錯覺。
想到這她嘆了口氣,好巧不巧這時肚子竟不爭氣的叫出了聲。
桌上的人突然安靜,魏意的思緒才又回到此處,可現在她不敢抬頭對上幾雙盯著她的眼睛,只能將頭埋的更深。
周遭蟬鳴聒噪,宋知玄清冷的聲音卻格外清晰,他微微側頭對身後的人說,「過來倒酒。」
魏意輕嘆了口氣,邁著小步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琉璃樽,繞著桌分別給三人倒滿了酒。
宋知玄若無其事地動著筷子,等快到他身旁時,夾起棗泥酥的手突然一抖,那塊精美無比的糕點竟掉在了桌上。
他眸色微沉,用筷子將糕點撥到魏意跟前,「賞你了。」
魏意知曉這些貴人的習性,掉桌上的東西是不會再入嘴的,一般要麼不管,要麼扔掉。
她迅速為宋知玄倒滿酒,輕放下手中的琉璃樽,又小心地拾起棗泥酥,恭敬道:「謝公子。」
宋知玄輕嗯了一聲,就去聽對座二人聊天去了。
「京中前日出現命案,你們可知曉?」越祈寧放下手中的檀木筷子,一臉凝重地詢問桌上二人。
「這還用聽說,城中到處貼了告示,」薛無漾說,「只是聽聞這人死的十分詭異,現場並未留下任何線索,很多人說是鬼神所為。」
「哪有什麼鬼神,」越祈寧搖頭,「八成是有人謀財害命,你想,那秦頌是什麼人,是如今京中為數不多的大鹽商,不說有金山銀山,怎麼也得家財萬貫吧。」
魏意白淨的手拿著棗泥糕,小口小口地吃著,再聽到死的人也是鹽商,手輕微一頓,很快恢復如常。
「不像是,」宋知玄開口,「即便秦頌家財萬貫,他若死了還有妻兒老母繼承家業,謀財說不通。況且秦頌是在自家院子裡焚燒死亡的,像自殺,但常人又不會以自焚的方式自戕,所以才出有鬼神一說。」
聽聞是鬼神所為,魏意紅唇一動,她自然不信這世間有鬼神一說。
越祈寧接著道:「那誰說的准,指不定是秦頌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事後過意不去,才出此下策自戕。」
宋知玄搖頭,「兄長這幾日正在查此案,已經排除了自殺可能。」
在宋府這麼久,魏意偶爾聽到有人提起大公子,只是還未有幸見過,也沒人提起這大公子是做什麼的。若如宋知玄所說,八成是與他父親一同在大理寺就職。
「原來如此,」薛無漾點頭,「即是錦衣衛所查,定然不會有錯。有錦衣衛在,相信此案會很快水落石出。」
錦衣衛三個字陡然入耳,魏意只覺得心口一抽,她只聽聞宋大人就職大理寺,卻從未聞聽宋府大公子在錦衣衛就職。
她面色微微煞白,胸口的位置如同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緊緊箍住,藏在衣袖下的手緊緊握拳,半晌後又突然鬆開。
她現在叫驕月。
魏意已經死在了梨樹下的井裡!
「兄長已經問過秦家夫人以及小斯丫鬟了,雖排除了自殺可能,卻找不到其他線索證實是他殺,目前案子毫無進展。」
桌上一片沉寂,錦衣衛都辦不了的事,他們想再多也是徒勞。
魏意指腹輕輕摩擦著虎口,深深吸了口氣,比起在大理寺的宋大人,貌似找這位在錦衣衛的兄長才對。
以前在撫香齋不外出,眼下除了宋夫人和宋知玄兩個宋府主人外,其餘人還沒有機會見到。
她明眸微側,思索片刻,又忽然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先不論能否見到大公子,即便見到了,她又要以誰的身份向大公子提魏家冤案,又怎得確定,魏家的就是冤案!
暖陽已傾斜至樹梢後,天邊的晚霞紅如烈火。蜿蜒的小道上三輛馬車依次前行,待進城後便各自分開,行去不同的小道。
回到琳琅閣宋知玄便由久夏伺候去沐浴,魏意趕忙去尋了景笙。
「姐姐!」景笙蹭的從台階上站起來,飛撲進魏意懷裡,嗚咽道:「我以為你走了,不要我了,嗚嗚嗚……」
「我說過不會丟下你的,」魏意擁緊懷裡的人,「今日只是代替公子的書童而已,明日便不去了。」
「不要丟下我……」景笙呢喃。
魏意眼眶一酸,實在不知說些什麼好。
轉眼夜幕降臨,晚風如紗,絲絲涼意透過薄薄的襦裙進入脊背,魏意站在門口,冷的打了個寒顫。
久夏從長廊一轉過來,就看見魏意站在廊下,借著有些暗淡的燭光,見她面無表情兩眼無神,似是發著呆。見此她腳下便加快了步伐,快速走到魏意跟前,聲音有些大,夾雜著些許指責,「杵在這裡作甚,隨我一起去伺候公子。」
魏意快速拉回思緒,舒展開皺著的眉頭。
「走吧,」久夏已經邁出步子,「景笙我已經讓見微替你看著了,你放心。」
「謝久夏姐照顧。」魏意開口致謝。
久夏語氣稍微緩和,「沒什麼好謝的,我只是見她年紀小罷了。」
魏意沒再說話,順從的跟在久夏身後,一直到宋知玄的臥房處,她才覺得有些不對,難道她往後要同久夏一樣,伺候宋知玄就寢?
「進去後我做什麼,你站在一旁學著些。」久夏聲音淡淡。
「嗯。」
屋內,燭光搖曳。
二人進屋後,魏意就站在一旁,目光隨著久夏而動。
只見久夏先是關上了窗戶,又將堂屋的蠟燭吹滅,只留了薄紗後的幾束微光。接著輕手輕腳走進薄紗後,為躺在貴妃椅上的少年散去青絲間的木簪。三千青絲宛如瀑布,直直落下,發梢處水珠圓潤,吧嗒一聲,滴入薄薄的蠶絲地毯中。
久夏從木架上拿了手巾,半跪在地上,用手巾包裹住長發輕輕擦拭。明亮的燭光微動,床幔上印著那半臥少年隨光而動的影子。
魏意眨了眨有些睏乏的眼睛,慢慢散去焦距,腦中忽然閃過秦頌這個人。
她有些好奇傳說中被鬼神所殺的人。
一刻鐘過去,魏意回神時,久夏才從地上起身,再用帕子擦乾淨手,上前替宋知玄揉著太陽穴。除卻屋外微風陣陣,屋內實在安靜的有些可怕,她想嘆口氣都怕宋知玄發現。
終於,宋知玄慢慢抬起左手示意,久夏才停下手中的動作。
少年撐著軟榻起身,身著雪白中衣,昏暗中睜開酸澀的眼睛,一轉身就看見薄紗後的魏意。
倒是不懂避嫌,直勾勾地盯著他瞧,換做以前,恐怕她早已是雙眼空空。
不管外頭站著的人,宋知玄漫步到桌前坐下,又閉上雙眼小憩。久夏拿出木梳,又開始為他梳著有些打結的青絲。
魏意雙腿發顫,她以前倒是不知道貴人睡前有這麼多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