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亢的聲音響徹暗夜,知縣卻依舊閉門不出。
眾將士嫉惡如仇之際,天欲泛白時節,韃靼的軍隊又捲土重來,伴著黎明破曉的白線,猶如衝破牢籠的猛獸,直逼荊州城!
「烏將軍!現在恐怕顧不上謝將軍了!」陳煜提著劍,衝上前去叫醒一時呆愣的人。
突然的變故,讓烏將軍腦中短暫空白一瞬。
隨即他才反應過來,趕忙召集謝烏兩軍將士,前去阻擋韃靼人一二。
「今日,咱們恐怕要殉在這兒了……」范琛直直盯著南下而來的韃靼人。
魏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密密麻麻的人影高低起伏在灰白之中,比先前的任何一支隊伍都來勢洶洶。
她先前想過自己需無數種死法,卻不曾想過會是在這種地方。
刀劍碰撞的聲音入耳,被風一刮,她竟不自覺流下眼淚來。
「魏姑娘……你,還是留下來護著百姓。」陳煜啞著嗓子,聲音卻鏗鏘有力,「我信你,信你說的,大人必定還活著,所以,此戰,陳某必將拼盡全力!」
人活著,才能去見想見的人。
儘管現在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之際,依然想拼一把。
拼一條生路!拼一條能撐到援軍來的生路。
「陳大人!」魏意恍惚間,下意識拽住陳煜的衣袖,「陳大人,與范大人,你們……倘若二位在此戰後無虞,而我命隕,請轉告他,我心悅於他!始終!」
她眼神脈脈,就此一瞬便又銷聲匿跡。
范琛眼眶酸的刺痛,他努力眨幾下眼,抬眼時與陳煜對視,二人相看一陣,又堅定不移的看向魏意,重重點了點頭,卻一句話也說出來。
此戰兇險萬分,誰也不能保證能活著,更是不敢保證這些話能傳達出去。
寒風將三人臉色刮的十分難看,卻又各個眸中蘊含著無限希望。
陳煜與范琛頭也不回地拔劍上了戰場,魏意則領著眾百姓再次叩響荊州城門。
百姓哀嚎一片,絕望而痛苦的聲音響徹天際。密密麻麻的咒罵聲一句一句穿破高牆,落入城內的將士耳中。
「開吧!」少年拳頭緊握,咬牙切齒道:「不開的話,烏將軍和百姓都會死的!!」
「……」另一人眸中泛紅,牆外嘶啞的聲音聽得他毛骨悚然,好似到了人間煉獄,。
然而,他卻痛苦道:「遲了……現在已經遲了,現在城門一開,我荊州城裡十萬百姓將萬劫不復,此果,不是你我能承擔的了的!」
「可是……他們……」
「開不得!真的開不得!」他閉眼搖頭,神情痛苦,「遲了……太遲了……我們……」
「撲通」一聲,身後厚重的城門被撲的接二連三巨響,嚇得他們當即屏住呼吸,呆若木雞回身,望著黑漆漆的大門。
一牆之外,尖叫聲四溢!
那失了丈夫的婦人滿手是血,伏在門縫處瞪著猩紅的眼往裡窺探,尖叫道;「狗官!!!狗官!!天殺的狗官!!喪盡天良!你喪盡天良!!草菅人命!你不得好死!」
「知縣大人!知縣大人!開開門,開開門讓我們進去吧……」
又一人驚慌失措,哀叫哭嚎著,「我做鬼也不會放了他,不會放了他的!!」
「……」
城門內二人呆怔著,渾身顫抖,門外的哀嚎猶如尖刺,聲聲入耳!
「開吧……」少年欲要伸手,卻被另一人一把將人拉回來按住,痛哭道:「不能……不能開……我們不能開……」
他回身看去,把守城門的將士各個不敢睜眼去看,即便灰濛濛的的光亮下,又有城門之隔,他們依舊不願意去看。
城中靜悄悄的,靜得能聽得見暗處傳來的抽泣聲。
然而城外,鐵器碰撞聲中,是此起彼伏的驚聲尖叫。尖叫聲下,是大幽將士與百姓,為了苟活而迫不得已的奮力一搏!
烏將軍散了髮髻,鎧甲上被彎刀刮出裂口,血肉外露,猙獰萬分,而他手中的長槍卻依然大刀闊步飛撲向韃靼人的胸膛,再用力一撥,劃出一道血口。
他腳下踉蹌幾步,嘴角的山羊鬍在此時顫抖如篩,回首望去,大幽將士奮力抵抗間,卻被彎刀刮破腹腸,身首異處。
大雪肆意飛舞,灰濛濛的天逐漸拔了亮,知縣躲在城樓之上,單掃一眼牆下便抱頭縮了回去。
「放箭放箭!快放箭!再等就要打進來了!」
「大人!可底下還有我大幽將士和百姓啊!」
知縣當即跳起來給說話的打人一巴掌,「叫你放你就放!屁話怎麼這麼多!我要是想叫他們活,早就開門放他們進來了!」
他眼珠一轉,語氣略軟,「我荊州本就不富裕,他們來得吃我多少糧食,屆時城中一亂,韃靼人再犯,我荊州如何自保。」
「但是烏將軍……」
「閉嘴!!你是知縣還是我是知縣,你就將他們全殺了,那也是韃靼人的錯!!實在要怪,就、就怪他們命不好!」
士兵面露難色,知縣揮起大掌拍在他腦袋上,「放啊!!老子叫你放啊!」
士兵眸中染淚,哽咽之餘,眼眸掃過城下,幾千人的大幽軍隊,早已頹敗的僅剩百人,且被韃靼人步步緊逼,正逐漸退於城門之下。
烏將軍在外圍揮著長槍,護著將士後退。
陳煜左臂已廢,鮮血淋漓下,身軀跌跌撞撞,然右手依舊揮著長劍,抵抗著向他劈來的彎刀!
范琛單膝跪地,嘴角鮮血如瀑,雙眼充斥著通紅的血絲,幾經努力,卻再也沒爬起來。
「范琛!范琛!!你起來啊!」魏意雙手持刀,抵著彎刀,屆時才有空去看范琛。
然范琛像是沒了筋骨的皮囊,軟趴趴被亂腳掀翻在地,一動不動,任她如何喊都沒再動一下。
眼睜睜看著自己熟悉的人被吞噬,魏意終究還是有些瘋魔,不可置信地忘了動作!
「嗖」一聲,一隻羽箭穿破韃靼人的喉嚨,鮮血濺了她一身。
短短一息間,她就知道荊州知縣想要做何!
烏將軍回首一望,高聳的城樓上整整齊齊排列著將士,手中的弓箭彎如滿月。
「退!!快退!!!往後退!!」他沙啞的聲音穿透雲霄,叫醒了還在奮力廝殺的將士。
大幽將士迅速後退,屆時城牆上的士兵才下令放箭。知縣指著他痛罵道:「你死了娘啊!做什麼!你這麼做是要反了天了!!」
他氣哄哄地來回踱步。
這麼做的目的不過是為了不讓外人知道他不開城門的事。屆時援軍前來,也至少有開脫的理由。
但人死在城門下,他又怎麼開脫!
魏意手臂抬的有些麻木,眼前血肉橫飛的場景,讓她忘了嘔吐。
她只想活著,活著,活著去見想見的人!
但偏偏,彎刀好似長了眼睛一般,從長刀偏離的縫隙中穿過,直直剜進了她的肩頭。
疼痛讓她不自覺後退,一直退,仿佛這一步就要退入無盡深淵。
腦袋嗡嗡聲中,她好似聽見有人高呼,但不知道為了什麼而高呼。
身後黑漆漆的木門,忽然吱吱呀呀開始吼叫,剎那間高呼聲驟然清晰,但彎刀壓著她,無法讓她回頭!
忽然,耳邊刮過急促的風聲,眼前的人脖頸處被一隻羽箭穿透,一股溫熱直直落在她眼眸中。
頓時,天地血紅一片。
在她還未來的及反應之時,一聲馬兒的嘶鳴在頭頂響徹雲霄。驚慌之下抬眼看去時,竟讓她恍然如夢。
可她還未來的及說話,一隻大手從她腰間攬過,轉瞬便與人面對面在馬背上落坐。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如鯁在喉。
然魏意忍著喉頭與肩上的刺痛,從眼前的人手中奪過長弓,三箭拉至滿弦,對準城牆上正在吃驚的荊州知縣,擰弦、平脫、放……
三箭正中知縣心臟。
這三箭,為三。
一為,城外無辜百姓;二為,大幽抵抗韃靼慘死將士;三為,被亂馬踏實屍的范琛,與不見屍首的謝將軍……
一切,皆為民!
此時城牆上驀地又亂成一片,然卻有人在這個時候,忽然高喊道:「援軍到了!是朝廷的援軍!!有救了,大家有救了!」
短短一句,卻救活了瀕臨潰敗的謝烏二軍。
城門後的兩位少年喜極而泣,抱頭痛哭。
戰馬飛馳,冰鋒刺骨,伴著逐漸凝固的血液,魏意被扎的睜不開眼。即便如此,卻依舊阻擋不住她想要奮力睜開眼的倔強。
「你,就是那個,薛驤……」
他一點都沒變,一如既往。
「嗯……對不起……」宋知逸滿眼心疼,喉結上下滾動,半晌才繼續道:「是我愚鈍,我早該知道……你在此處……」
「活著、活著就好。」魏意雙眸不自覺往一起黏,她微微側首,看著某個方向,嘶啞著聲音,「范琛,隕了……」
隨著一串眼淚落下,她緩緩闔上了眼。
宋知逸呆愣一瞬,瞬間慌了神,大手攬著她的後背,用力相擁,好似要把人擁進骨頭裡。
「……我沒死,困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害怕……」他聲音顫抖,轉瞬瞧見朝魏意飛撲來的彎刀,當即變了臉色。
手中玄鐵長劍應聲化為軟劍,將飛來的劍刃纏繞,隨即一揮,拐了個彎便插入彎刀主人的心臟。
面對突如其來的援軍,韃靼軍隊頓時慌了陣腳。高大的轆車上,韃靼將軍笑意全失,望著被大幽將士突破的豁口,高舉的長槍仿佛被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毫無畏懼直衝在前。
如此局面,他反應一瞬當即明了,回身抓住想要逃跑的穆嬋,高舉鋒利的彎刀再次落下,那張本就白皙的臉頓時沒了血色。
鮮血噴灑四濺,沒了腦袋的身軀,歪歪扭扭地便從高大的轆車上滾落。
落的毫無聲息、毫無美觀,猶如塵埃,就此落入韃靼人逃跑的腳下,被踐踏、覆蓋………
世間從此,再無穆嬋!
天大亮,久違的晴朗現於天際,金烏穿過雲層,照的白雪發出了光亮。
大幽將士嫉惡如仇,朝廷十萬大軍傾巢而出,直逼韃靼將軍的轆車而去。
見著大幽援軍已到,韃靼將軍迫不得已下令後退。
「……薛將軍!」烏將軍渾濁的目光落在宋知逸身上,喉頭哽了許久,才拱手鄭重道:「大幽!全靠你了!」
宋知逸沉著臉,重重點頭,隨即一夾馬腹,衝著韃靼人飛馳而去。
「哎!他懷中……」烏將軍往前半步,抬手一指宋知逸懷中的人。
陳煜按住他,「無礙,大人能帶著她,便能護住她。」
「她是薛將軍的人?」
陳煜望向逐漸遠去的背影,眸中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緩緩點頭,「……嗯,是……我家將軍的夫人。」
他不知他們緣分深淺,但魏意能在韃靼人趕到之前,救他與范琛一命,於他也算有恩。
眼前又見宋知逸對她拼死相護,即便前路艱難,卻依然帶著她時,那他便肯定,他們二人間,情濃遠超他所想。
烏將軍陷入沉默,怔愣半晌才下令整軍,救起受傷的將士。
荊州城黑漆漆的大門,終於能順理成章地向他們敞開,百姓互相攙扶入城,一路哭送亡人。
陳煜紅著眼去尋范琛的屍首,每一步都走的像是行屍走肉。
被亂馬踏過的屍體血肉模糊,每每翻過一個將士的屍體,他都會泣不成聲。
直到……真真切切尋到自己想尋到的人,才仰天長嘯,擁著那具早已僵硬的屍體,泣不成聲。
大戰直到年關,才接近尾聲。
勉州境內,出現了幾月未曾見過的煙火氣。裊裊青煙直上雲霄,讓灰濛濛的天多了一點別樣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