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心的事碰到一起,就會讓人容易動怒。
即便天寒地凍,魏意都覺得此刻她怒的熱血翻騰。
「魏姑娘!」陳煜突然出聲。
魏意不明所以的看向他,「陳大人可有話要說。」
然陳煜目光卻落在起起伏伏的大軍身上,面露難色,眉間緊叩,「聞聽謝將軍與烏將軍用兵如神,可瞧著他們後退的速度,情況恐怕不容樂觀。」
魏意順著他的目光一望,高舉的「謝、烏」大旗起起伏伏,殘破不堪,這讓她不禁心中一緊,「就怕,他們退回來時,被這城門與韃靼人困在中間。」
「不錯!」陳煜臉色極沉,「後方還有諸多百姓未曾入城,以大軍後退的速度絕對撐不到援軍來。」
他回望一眼,聲音輕顫,「屆時,屆時百姓便為魚肉,任人宰割!大幽從未做過此等傷天害理的事,也不能有此先例!可,現下情況緊急,必須有一人敲開城門,放百姓通行!」
他激情昂揚,眼神直直盯著魏意。
「百姓們手無寸鐵,若不進城,他們都會死的!」范琛胸腔起伏,跟著陳煜附和道:「我們三人中,唯有魏姑娘你最為合適。我與陳大哥怎麼說也是七尺男兒,遇上韃靼人還能過幾招,可你……」
他欲言又止,看一眼陳煜才又道:「你是姑娘家,在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出現在韃靼人面前,無論如何,大人他,絕對不想看著你出事!」
魏意眼眶泛酸,喉頭哽的說不出話。
「現在只有你,可以替百姓出頭,敲開城門,帶他們逃出生天!」陳煜一字一句,仿佛咬牙切齒,「也算是,替大人護你周全!」
再次聞聽宋知逸名諱,魏意竟覺得恍然如夢,她堅信他還在世,所以,此戰,她要贏,必須要贏!她還要回京去見他。
「如此,我定不負重託!」她拱手行禮,淚不受控制奪眶而出。
這麼多年來,從未如此鬥志昂揚過。
戰爭之下,百姓無辜。今日她不論如何,都要敲開荊州城的門!
三人對望,眸中被風雪吹的霧蒙蒙一片。
「二位大人,前路艱險,萬事小心!」
陳煜范琛互看一眼,異口同聲道:「此去若無虞,定凱旋而歸!」
「告辭!」
「告辭!!」
魏意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肩上會有如此重擔,不論是百姓也好,還是謝烏大軍也罷,這荊州城門,都是他們唯一的退路。
她策馬回到城下,眼前一幕幕卻激起了心中千層怒浪。
白雪之上,殷紅的鮮血散的猶如開的正艷的牡丹,朵朵炫目,卻讓人難以直視。
「這是怎麼了?怎麼成了這副模樣?!」她翻身下馬,飛快跑近一個婦人身邊。
婦人懷中抱著的,是已經沒了體溫的屍體,她雙眸無神,聞聲抬頭,聲音縹緲入雲,「怎麼了?此話你不該來問我。」
她垂眸落在懷中沒有血色的面上,咬牙切齒,「你該問的,應當是這錦荊州高高在上的狗官,他視人命如草芥,說殺就殺,我的丈夫,不過是與他們一起反抗了幾句!他竟然,下令將他們都射殺了!!」
婦人幾近瘋魔,血紅的手驟然抓住魏意,雙眸紅的仿佛要滴血,憤怒地,「為什麼?!又憑什麼?他憑什麼這麼做?我們又做錯了什麼?」
話到此處,魏意早已忍不住心中的不快,冷眼起身,朝著城門大步而去。
餘下的百姓表情各異,忽然有人高聲提醒道:「不要去!不要過去,他們會殺了你的!」
聞聲魏意腳下一頓,回眸時對上的,是數不清紅了的眼。不論男女老少,都那麼切切的看著她,擔心的、期待的、惋惜的。
種種目光皆向她投來。
她身後的不僅僅是荊州城的門,也是他們的生門,如此重任交於她之手,又豈敢逃生怕死而棄之。
「這門,我今日開定了。」
「不要過去,他們真的會殺了你的!」
話音剛落,一隻羽箭「咻」一聲便落在了魏意腳前。
她冷眼看去,城牆之上,弓如滿月,就那麼赤裸裸對著她。
「你也學他們那些莽夫的執拗?」知縣高高在上,垂眸看著她,聲音叫人厭惡。
魏意直勾勾盯著他,長劍緊握一瞬又迅速鬆了松,她聲音略軟,「知縣大人,與其在此浪費時間,不如趁著韃靼人還未來,將城門打開,讓百姓進去避一避。」
此話一出,知縣卻哼笑一聲,朝魏意豎起食指,左右搖一搖,「不可,不可。謝烏大軍這才去了幾日,就被人追到了此處,你說這個速度,我怎麼敢開。」
「若開了,到時候說不定百姓進來不了多少,倒是給韃靼人行了個方便。屆時我城中十萬百姓,豈不是跟著你們遭了殃!」
魏意忍著的怒火頓時衝出,當即拿劍指著他,「為官則為民!知縣倒是將這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要是讓陛下知道你這麼對待百姓,即便你有十個九族,也一個都不剩!」
「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這也是為了大局著想,總不能為著你們萬兒八千的,棄我荊州城十萬百姓而不顧。倘若陛下知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應對!」
「卑鄙小人!!」魏意怒罵道:「如你這般,與草菅人命有何區別!你這樣,是會遭到天譴的!」
知縣鐵了心不想開門,聞聽魏意的話便變了臉色,抬手一揮,羽箭便如紛飛的大雪一樣落下。
魏意被逼的後退,幾次都差點命中要害。
果然,這知縣與她想的一樣。
說是他自己貪生怕死也不為過。
她身在城牆之下,即便身手了的也無法拿捏住在城牆上的人。如今的法子,只能用軟,不能用硬。
可她還未來的及說話,便瞧見知縣臉色微變,轉身離去。
「認命吧,他不會開的。」方才那婦人呆呆地看著地面,有氣無力道:「等我做了鬼,就夜夜尋他索命,叫他不得安生……」
她語氣絕望,卻也不甘,仿佛恨不得立刻化身為厲鬼,將那知縣的狗命拿去地獄!
此時魏意只恨自己沒有將飛檐走壁學會,手段用時方恨少,可她不能叫百姓無辜慘死。
「你不會死的……不會。」她一咬牙,飛身往城門處撲去。
城牆上的人一時沒反應過來,魏意已經隱在門處。
黑漆漆的大門關的嚴嚴實實,連風都透不出來。
她知道自己力量弱,但她肩上的擔子是那麼沉重,不甘客死他鄉,更不甘心死韃靼人的刀下。
肩上傳來城門冰涼的感覺,好似渾身裹滿了厚厚的雪,她用力抵著門往裡推,直到乏力也無濟於事。
許是一直用力散了力氣,魏意就那麼抵著門,卻使不上什麼力,身後的百姓好似在輕聲細語,嗡嗡聲入耳,卻沒有一句聽的清。
「救不了,我誰也救不了……」她腦袋抵著門,指甲在黑漆漆的門上刮出一道道印子。
就在她有心無力之際,頭頂忽而傳來知縣暴躁急切的聲音,「別推了!你當你是天神下凡,擁有神力啊!城外又不是只有你一人,那麼拼命做什麼?」
知縣收回腦袋,氣得山羊鬍左抽右抽,「真當自己能開了這門不成,當自己是神仙麼?就算天王老子來了,這門你也開不了!!」
底下的百姓惡狠狠瞧著知縣,又有幾人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恍惚間,魏意好似聽見了刀劍碰撞之聲,伴著風雪一路飄向了耳中。
「有聲音。」她愣在原地,不確定的回首去看,唯有白雪從眼前落下,蜷縮在一起的百姓雖都看著她,卻不曾有聲音傳出。
莫不是幻聽?
忽然一個成年男子的聲音道:「咱們……咱們也去吧,她一人,怎可能推開那麼大一扇門。」
「就是,方才她站出來,也不全是為了自己吧。」
一群人面面相覷,眸中神情多有不定。
此時魏意也顧不得他們是否願意來助她,只得盡力的撐著。
就在此時,百姓後方一陣騷動,烏泱泱一群人忽然拔坐而起,驚恐地邊跑邊往身後瞧,高呼道:「韃靼人打來了!他們打來了!」
只此一聲,原本仿佛沒了聲息人群忽然炸起,推搡著往城門的方向去。
「韃靼人打來了!快跑!往城門那裡去。」
壯年男子爭先恐後往城門上撲,魏意見著如此情形,當護最後面的百姓才對。
她輕身躲過人群,拔刀站在人前。
韃靼人高舉旗幟,像極了山裡的野猴子,明晃晃的彎刀揮舞著。
此時謝烏二人的軍隊只剩了一半,即便他們渾身是傷,卻依舊在奮力抵抗。
「大家一定要在韃靼人來之前推開門!一定要!」魏意回首瞧一眼城牆上手足無措的知縣,與牆下拼了命想要開門的百姓。
生死一瞬,全在此刻。
謝褚策馬飛身而過,魏意只掃了一眼,便看見他眸中怒火衝天。
知縣見謝褚來,當即變了臉色,他難為地,「將軍息怒!將軍息怒,現在這個狀況,開門實在是不妥啊。」
謝褚頓時黑了臉,怒罵道:「枉我大軍上陣殺敵,不幸遭了埋伏,現下還要被你這個狗官擋在城外!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知縣窺一眼謝褚,嘴上嘟嘟囔囔道:「等你有命再與我說這些吧。」
下一瞬便又變了臉色,假裝哭道:「將軍,我城中還有十萬百姓,總不能,總不能也一起陪葬吧。」
謝褚叫不開門,便只能原路返回,沖在最前面。
魏意外方才便到了陣前,韃靼人高大的木轆車上正是他們的將軍,將軍身邊的一個身影讓她一愣。
「穆嬋……」
而穆嬋顯然也看見了她。
四目相對,一時間竟都有些難言。
魏意當穆嬋那日便身死於韃靼人之手。
而穆嬋當魏意自離開後便一路南下,早已回了榮京。
穆嬋驚訝過後,整個人迅速換上痛顏捂著心口,身子一軟便倒在了那將軍懷中。
穆嬋的確是在與那將軍說著什麼,可距離太遠,魏意又在與韃靼士兵交手,全然聽不見她說了什麼。
大幽士兵被逼的節節敗退之際,那將軍卻一揮手,用韃靼語高聲呼喊幾句,隨即韃靼士兵便紛紛停手。
一個士兵瞧著如此局面,頓時有些不知所措的迷茫,「他們、他們停下了……」
「不打了……他們……」
眾說紛紜中,卻無一人知道原因。
唯獨魏意瞧著被帶走的穆嬋,心中明白幾分緣由。
是穆嬋保住了他們!即便是暫時保住,也是來之不易的機會。
魏意來不及多想,趕緊在人群中搜尋陳煜與范琛的身影。
瞧著此戰的兇險,以及剩餘的兵力,魏意忽然心中躁動,她急切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終於看見了陳煜手持長劍,無力地杵在地上,垂首半跪著。
「陳大人!陳大人!」她飛快跑過去。
聞聲陳煜抬眸,猩紅的雙眼在看見是魏意時,殺意才逐漸退卻。
「城門開了?」
魏意頹然垂首,搖搖頭,「是我無能,沒開得了。」
用來抵禦外敵的城門,豈是她一人能開得了的。陳煜已知結果,對魏意的回答並不見外,他無力地,「並非你無能,本就是荊州城知縣鐵了心不開,不論誰去,也都會是一個結果。」
魏意不言,倘若她與宋知逸那般,會飛檐走壁,她定然殺了狗官開了城門。
「韃靼人現下雖先退去,卻不知何時又會打回來。」她扶起陳煜,卻不見范琛,「范大人呢?不與大人同路?」
陳煜站穩後,往周圍掃一圈,隨即搖搖頭,「我與他走散了,不知他在何處。」
他們二人趕到時,正是韃靼人進攻最猛烈的時候,范琛嫉惡如仇,照著韃靼人就劈。
戰況混亂不堪,他們便也顧不上對方。
不過范琛身手了的,魏意尋到他時,手臂受了輕傷,其餘部位倒是沒什麼大礙。
「狗官!!大幽……怎麼出了這麼一個……狗官!!」范琛靠著陳煜的背,仰頭望著灰戚戚的天,「等我逮到他,一定要、要殺了他!骨頭……就用來餵狗,腦袋當蹴鞠踢……」
他這話又何其不是在場所有人想說的,想將狗官千刀萬剮,暴曬在烈日之下!
魏意抿唇不言,眼底淚光盈盈。
她初見范琛時,還是個俊朗的少年郎,但是現在下,原本白皙的面龐被風霜刮出了許多皺紋來,明明才不到弱冠的年紀,此時卻像個三四十的中年人。
可偏偏是眾矢之的狗官,位居在高牆之上,連謝褚都沒辦法!
而荊州、潞州、乾州三城,呈八字分布。荊州在前,潞州與乾州在後,且距離此地相距甚遠。
以韃靼人追擊的速度,不等他們退回本州,恐怕無一人生還,所以目下最好的辦法就是進荊州城躲避。
可唯一生還之路,卻被人以各種理由拒不開門!
謝褚與烏將軍在城牆下與知縣對峙,待夜幕降臨也毫無進展。
烏將軍臉色鐵青,拉著謝褚大步離開。他四下一望,悄然道:「謝將軍,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自然講得。」謝褚面色凝重道。
得了謝褚的回答,烏將心下便坦然幾分,「眼下這荊州城肯定是指望不了了,在等下去,你我二人僅剩的五千大軍都會葬身於此!」
謝褚叩眉,「烏將軍何意?」
「你我二人交好,我便有話直說了。」烏將軍折身背對眾人道:「眼下韃靼人暫退,我們與其在這裡等,不如趁著夜色回我乾州一避。我乾州雖遠,但也比潞州近些。」
「你說呢?」
烏將軍靜靜等著謝褚回話,無人言語的時刻,夜都寂靜了幾分,斷斷續續的哀嚎聲此起彼伏,聽著叫人心裡一顫。
謝褚咬牙靜靜思忖一陣,隨即搖頭道:「烏將軍說的雖有理,可你瞧瞧,」他回身拉著烏將軍轉過去,「我們這五千人中,一半都是帶傷之人,還不算那些傷的重的。」
「乾州雖近,但也是有些距離的,倘若韃靼人追來,我軍又因趕路傷了根基,屆時該如何是好。」
烏將軍一時沉默,他又何嘗沒有想到會如此,「謝將軍說的在理,只是,我想著,若儘快趕往乾州,最起碼我軍還有一線生機,不至於再次腹背受敵,成瓮中之鱉,任人宰割!」
謝褚目光落向城牆之上,昏黃的燈籠隨風瘋狂擺動,城牆處除了幾個守衛,依舊不見知縣的影子。
腰間的佩劍被他捏的嘎吱作響,氣沖沖之下,憤怒地,「本將軍就不信叫不開這門!我大幽有這麼個狗官,真是遭了天劫!」
話罷便拔步就走,烏將軍在後愣了一瞬才跟上去。
路過抱團取暖的百姓時,烏將軍默默將人一一掃過,每個人面上都瞧不出什麼血色,也沒什麼表情。
此刻他們已經是在苟延殘喘,又怎麼還有力氣與他們一起趕往乾州呢?
方才心中篤定的想法,在此刻驀地便灰飛煙滅,生而為將,就當護百姓周全。
二人仰著腦袋對著城樓喊了一陣,知縣終於妥協,邀謝褚與烏將軍進城商討安置百姓與將士事宜。
烏將軍怕他們進去後百姓與將士們恐慌,便推拒了知縣,自己留在城外,由謝褚進城商討。
見此,魏意、范琛、陳煜三人心思各異,面面相覷下,唯有范琛一人面露輕鬆之色。
在城外等候多日的百姓瞧見還有回談的餘地,各個翹首以盼,仿佛下一瞬就會見到勝利的曙光。
「狗官!要是早早妥協,也不至於讓我們吹這麼久的冷風!」范琛暗暗啐罵一句。
然陳煜卻嘆氣道:「說此話為時尚早,還是警惕為妙。」
「此話何意?」范琛叩眉,不理解陳煜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的意思。
魏意盯著城樓處搖擺的紗燈,冷聲道:「倘若知縣一早就同意咱們進去,根本用不著攔這麼久,狗官興許不是妥協,是牽制。」
「牽制什麼?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范琛不解地看向魏意。
「他根本不想讓我們進去,邀謝將軍進城商討,不過是安撫我們的手段罷了。如此緊急的情況下,哪裡還需要商討才做決定!」
她又不是初見知縣,能做出不分青紅皂白就將無辜百姓射殺的人,哪有那麼好心現在妥協。
周遭的哀嚎聲漸漸隱去,大風之下全是抱團取暖的將士與百姓。
謝褚進城少說也有兩個時辰,方才仿佛看見曙光的百姓也漸漸蔫兒了下去,一個個沒了聲響,眸中的光也微乎其微。
烏將軍在城下急得來回踱步,滿臉焦急。
城牆之上一如既往,安靜的不像話,仿佛謝褚不曾去過。
魏意、陳煜、范琛三人在之前談論時便有所警惕,現下已經過了這麼久,都不見謝褚出城,八成與他們想的一樣。
「烏將軍!」魏意抵風向前,仰頭望一眼忽明忽暗的紗燈,「今夜謝將軍怕是出不來了。」
「胡說什麼?」烏將軍眉頭緊鎖,不明所以的看魏意一眼,「你怎麼知道他出不來了?」
魏意三人互看一眼,將之前談論過的與烏將軍一一言明,烏將軍頓時氣紅了眼。
「宵小鼠輩!!如此猖狂!」他抽出長劍,大步上前對著城門一頓亂砍。
他行軍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不開門便罷,還把將軍扣留,這叫諸將士何以心安?
倘若他們用行軍之法破開城門也並非不可,可後有韃靼,又豈敢這麼做。
一時間眾人陷入寸步難行之地。
幾個時辰過去,依舊不見謝褚的身影。
殘餘的謝軍將士,一時間慌了神,左右去見烏將軍,要救謝褚出水火兩難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