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sminex54
茶室里很安靜,花雕的軒窗近在咫尺,窗外竹葉探進來,微風拂過,悉率作響。
許茉坐在沈老爺子對面,視線落在他斟茶的動作上。
熱水暈開,一小縷細煙騰空而上,緩緩升起,散在空中。
兩人一直無話,是針落也能聽見的沉寂。
沈老爺子往她面前推來一杯熱茶,茶葉還在起伏旋轉,幾片略輕的遊蕩在上層,不願沉下去。
許茉的心也同那懸浮的茶葉一般,在水中晃悠掙扎,生生拉拽一般。
片刻後,茶葉終是落了下去,她的心也緊跟著落了下去,穩穩噹噹地停泊好。
靜默半晌,許茉似是想好什麼,睫毛輕顫了一會兒,長吁了一口氣。
她端起那杯茶,輕輕地說,「謝謝爺爺。」
然後唇微微抿了一口,茶味入吼,苦澀異常,半點甘冽也無。
許茉皺了皺眉,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斂了下去,眉眼舒緩。
沈老爺子不動聲色地觀察,捋了捋自己花白的鬍鬚,語氣不明,「你倒是很能吃苦。」
許茉輕輕一笑,沒有再繼續回答。
沈老爺子矍鑠的雙眼打量了一會兒,繼而低下頭,去尋自己的那杯茶。
他不緩不慢地啜了一口,繼續說道,「你確實是很漂亮,也難怪我孫子被你迷得神魂顛倒。」
許茉將茶放置在桌上,脊背挺得很直,臉微微側著,垂在臉側的長髮被她盡數別在了耳後。
「長相受之於父母,天生如此,我也沒有辦法,謝謝爺爺誇獎了。」
她落落大方地答道,仿佛沒有聽清楚他話里的刁難,不卑不亢。
沈老爺子抬眼望過來,視線如鷹隼一樣銳利,直直朝她射過來。
「不說那些客套話了,我也開門見山,你們現在怎麼談我都不介意,只有一點,你進不來我沈家的門。」
沈老爺子敲了敲桌面,「所以,為了你日後考慮,我建議你現在就認清現實,不要做夢了。」
許茉一直垂眸聽著,面上沒有任何波動,聞言輕輕一笑,「我了解,這個您不用擔心。
就是沈慎前幾日說要入贅,我勸說過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攔得住。」
沈老爺子眉心一跳,拄著拐杖的手握緊,恨不得現在就飛去沈慎公司那兒,揍他一拐!
這個孽孫!
老頭子脾氣上來了,哼了一聲,將許茉面前那杯茶移回來。
意思很明顯,他給泡的茶,現在不想給她喝了,碰都別想碰。
許茉沒動作,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
沈老爺子感知到了她的打量,「小姑娘倒是很會忍啊。」
許茉搖了搖頭,「有時候會,有時候不會,對人不對事。」
她嗓音糯糯的,眉眼澄澈,話里行間卻儘是懟人的勁兒。
沈老爺子面色不虞,覺得她不知好歹,悖了他意思不說,還駁了他的面子。
在沈宅,便是沈慎這般肆意的人,也不敢明面上懟他。
「那你倒是跟我說說,對的都是些什麼人?」
「爺爺,我也不瞞您了,您知道我的意思。」
說完許茉斂眸,手抬起一旁的茶壺,將茶具按照行列擺好,給沈老爺子面前的那一杯續了茶水。
她動作如行雲流水般流暢,細嫩潔白的手指微微一擰,茶蓋被旋好,整整齊齊地放回原地。
「學得倒是有模有樣。
你想來討好我,以為我會吃你這一套嗎?」
沈老爺子年少時叱吒商場,翻手覆雲,什麼人沒見過,最愛揣摩他人心思,度他人所想。
許茉輕輕地搖搖頭,「我爺爺還在世的時候,我在一旁看了點。」
沈老爺子早已摸清許茉家世,聞言卻是沒再說什麼了。
他沒去動許茉給他續的那杯茶,只是說道,「這般輕狂不懂事,也不過是仗著沈慎護著你,有朝一日他對你不感興趣了,你還能在這裡和我說大話嗎?」
許茉抬起頭,盯住他,「爺爺,您應該對我倆之間發生的事情最為熟悉吧,我要的就是當下,就是未來。
您也不用想著讓我知難而退。
我承認當初那三年我們倆之間有問題,但是現在又是新的開始,您沒必要插手這些閒事。」
沈老爺子雙眼微眯,「你口氣不小啊,話說得倒是好聽,但是當年你弟弟的病,你和壹千的簽約,哪樣花的不是沈家的錢?」
許茉大大方方地回應,「這一點我承認,也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我也在盡我可能去對沈慎好,雖然不是以同樣金錢的方式回報他,但是他願意如此。」
「我們兩人之間,沒有計較那麼多。
在一段感情中,有回報也就有付出,同樣的,也會有遺憾。
在生活中也是如此,您這樣緊緊逼著我逼著他,也不過是不願相信。」
許茉定定地望著他,「明明我們倆才剛剛開始,您就迫不及待找上門來,是不是連爺爺您都覺得我們倆不會分開。」
「既然您都篤定如此,我也可以告訴您,事實就是如此。」
沈老爺子自她剛開始說話起便一言不發,諱莫如深的模樣。
此刻見她說完,他陰沉著張臉,將拐杖重重地往桌上一敲,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嗓音也是兇巴巴的,「夠了,一張嘴倒是伶牙俐齒的!」
許茉毫無防備,被老頭子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
老頭子收回拐杖,「膽子這么小,也不知道小慎看上了你什麼。」
許茉低垂著頭,沒回答。
她剛才一時激動,把該講的話都講完了,現下回過神來,有點後悔。
她那番話都是肺腑之言,無論如何,她也不想和沈慎分開。
她還有很多想說的,她會努力賺錢,好好賺錢,讓自己站到一個足夠高的角度,去彌補兩人之間的空缺。
不為任何人,只為兩人自己。
「剛才不是還很會說,脾氣也很大嗎,怎麼,現在蔫了?」
沈老爺子不以為意,緩緩開口。
他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坐姿,順手撈過許茉剛才為他斟的那杯茶,輕輕地品了一口。
「反正你倆的事我管定了,等時日長了,你還能再站在我面前說出這番話,那才是我重新思量你倆關係的時刻。」
許茉點點頭,鬆了口氣,覺得這沈老爺子一點也不和藹,和她爺爺不能相比就算了,脾氣還沒秦伯好呢。
她站起身,彎腰鞠了個躬,「那爺爺,我先走了。」
走之前,她還不忘噎沈老爺子,「按照您的說法,時日長了,沈慎真要入贅,爺爺您不要怪我沒提醒您。」
她這番話說得一本正經,瑩潤的小臉滿是嚴肅之色。
沈老爺子的臉登時黑如鍋底。
秦伯在旁邊圍觀了一會兒,忍俊不禁。
等到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茶室之外,沈老爺子捋了捋自己的鬍鬚,久久地盯著面前那盞茶,半晌都沒說話。
餘光瞥到秦伯的身影,他不自然地咳了咳,「她……平常都這樣?」
秦伯微微頷首,「老爺,許小姐平時十分安然恬靜,性子溫順乖巧,待我們也是十分有禮貌的。
今天大概身體有些不舒服。」
沈老爺子從鼻子裡哼了出來,什麼不舒服,合著就是只對著他不舒服!
他今天就是單純來嚇唬人的,真要把人拆散了,沈慎那個臭小子怕是要把屋頂掀翻了。
想起許茉剛剛的話,沈老爺子若有所思。
他再不想承認也得承認,從內心深處來看,他潛意識裡,還是很相信沈慎眼光的。
只不過他倔,一家人都說好的時候,他偏偏不覺得好。
許茉現在就能和他叫板,那以後真要進了家門,還得了。
更別提還有個沈慎給她撐腰。
沈老爺子還想再說些什麼,秦伯卻越過他,匆匆往外去了,撂下一句,「老爺,我先去送一下許小姐,她應該不知道回去的路。」
沈老頭:
他鬍鬚又氣得一翹一翹的,一個個的,是真的反了!
許茉回到住處的時候,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
窗戶半掩著,潮濕陰涼之氣隨著風帶了進來。
窗外景色暗黃,時至暮分,因著下雨的關係,天陰沉沉的,烏雲也低低壓著。
她回來以後便沒什麼力氣,剛才在回來的路上,她便想些雜七雜八的,思緒混亂,紛擾著她。
許茉走上前,關好窗,便脫了外衫,整個人躺進了被子中,將自己裹得緊緊的。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她自己都沒意料到。
也不是說傷心,她只是想安靜地躺一會兒。
聞著枕間熟悉的那股子男性清冽的味道,她闔上眸,很快便睡了過去。
沈慎接到消息的時候,便飆了車,一路往沈宅趕。
稀薄的雨水沖刷在車窗前,因為車速快,又是在臨海的盤山公路上,雨跡斜斜地刮在玻璃上。
他心緒不寧,一直緊皺著眉,擔心許茉聽到了點什麼不好的。
要說他最擔心的,便是許茉聽了以後心中有想法。
本來她上次就想著拖延點時間去見家長,這下子倒好,沈爺爺直接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車利落地在大院裡打了個拐,堪堪停下來,他便下了車,冒著雨往大門走。
進了門,他鞋也未脫,直接闖了進去,神色凌厲。
周嫂剛想迎上來,就被沈慎那張面無表情,甚至帶著點怒意的臉給嚇著了。
沈慎視線逡巡一周,家中沒有其他人,觸及到沈老爺子的背影,他便大步跨上前。
周嫂被他的氣勢逼迫住,也沒敢上前阻攔。
沈老爺子聽到動靜,頭也未抬,「來了?
你消息倒是挺快。」
說完,他緩緩抬眼,神色狠狠地一怔。
沈慎淋了雨,臉上沾著的水珠也未擦,就這麼直直地跪在他面前。
沈老爺子又驚又懼,瞪大眼睛,死死地瞪住面前的沈慎。
周嫂眼眶一紅,竟是莫名心酸。
二少爺從小狂妄放肆,最是不羈。
小時候做錯了事被鞭子抽打,也無半分懼色。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別說跪,就是要沈慎低頭,那也是從未有過的事。
「你這樣是做什麼!」
沈老爺子想拉起他,被沈慎躲過。
周嫂湊上前,拿著浴巾想給他擦拭,也被沈慎抬手避開。
「爺爺,算我求你了,我真的很喜歡小茉,今天我跪在這兒,是想和你說一件事,不管你同不同意,今後我是娶定她了。」
他慵懶散漫的氣質消散,目光堅定,像極了當年的老爺子。
沈老爺子沉默半晌,聲音還是抖的,「她就這麼值得你這樣做?」
老頭子現在也是悔不當初,他就是突然抽了個風,想去搞個破壞,說說狠話嚇嚇人家,怎料沈慎的回擊如此直接,直接像把刀刃,直接刺進了他年邁的心。
要說管教沈慎最嚴,老頭子內心中也是喜愛他的,所以事事都想幫他圖個最好,然而他從小便不領情。
長大以後更加瀟灑恣意,皆是按照自己的性子來。
他知道沈慎的心思,但怎知家裡這個囂張的孫子,竟是珍惜人家到了這種地步。
聯想到許茉所說的入贅,沈老爺子兩眼一黑,差點撅過去。
自家兒子是這樣!兩個孫子也是這樣!為了女人,鬧得轟轟烈烈的。
沈老爺子愈想愈來氣,然後絲毫不客氣,照著沈慎寬勁的背,直刷刷地就將拐杖揮了過去。
以往要打他,沈慎都逃脫得快,如今他直挺挺跪在這兒,這就是找打!
按照往前,他這一拐杖下去,沈慎都要抱怨著痛,埋怨一番。
而今卻是一聲不吭,悶哼著受著。
沈老爺子閉了閉眼,到底是不忍心。
「你起來。」
他睜開眼,緩緩開口。
沈慎緊抿著薄唇,慢慢地站了起來。
「老爺子,我敬你尊你,不過這跪真的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她和我自己。」
沈老爺子驀地睜眼,仔細琢磨著沈慎的話。
這兩個人,說話都這麼像。
都是說得好聽,但卻都狠戳他的心窩。
沈老爺子十分不爽,擺了擺手,「隨你們去吧,我只有一點要求,不要入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