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漢
「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船里看姣姣。」
清明。
朝霞泛金,皇家林苑金明池外,翹首以盼的士庶挨肩並足。
晨鐘敲過之後,林苑放行,意味著從此刻起的一整個春天,金明池對外開放,不再是汴京城中那一副束之高閣的畫卷。
一時歡聲雷動,萬數車馬、如織遊人魚貫而入。
喧囂中,有人唱起那首熱騰騰的童謠,唱:「船里看姣姣①……」
有人便起鬨:「今日官家領著後宮和百官入園訪春,有嘉儀帝姬在,還去看什麼船里的姣姣?」
有人很興奮:「嘉儀帝姬就是汴京城裡最美的姣姣!」
剎那間,深紅淺綠里哄聲如潮,有附和,有調侃,也有沮喪:「可那最美的姣姣,眨眼就該成別人的嬌嬌嘍……」
正所謂,金屋藏嬌。
日跌,金明池內已然人滿為患。
汴京城中最美的姣姣此刻正黯然神傷,愁眉鎖眼地向同胞弟弟吐苦水,訴衷腸。
金明池分東、西兩岸,東岸最熱鬧,西岸最冷清。
做這種掏心掏肺的事,自然得選在屋宇寥落、遊人罕至的西岸。
趙彭坐在小虹橋上闔目垂釣,聞言眉也沒抬:「你那眼光,不是一直就這樣差?」
垂楊綠蔭里,紅衣綠鬢的少女泫然欲泣,楚楚憐人。
侍女荼白於心不忍,上前勸道:「王公子用情不專,帝姬已是肝腸寸斷,三殿下就莫再火上澆油了……」
趙彭雙眉終於一動,微開的雙眸里寫滿驚疑:「肝,腸,寸,斷?」
帝姬凝望雲天:「有過之,無不及。」
趙彭唇角一抽。
嘉儀帝姬趙容央年十六,蘭質蕙心,國色天香,除眼神不大好以外,渾身上下處處是寶。
趙彭回想此人這一年來相中過的貨色,誠懇道:「以我之見,這駙馬,你還是交給爹爹欽定吧。」
嘉儀帝姬及笄那日,官家龍顏大悅,承諾帝姬可以親選駙馬,並且不必顧及門第,無需牽扯利益,只管尋個兩情相悅之人長相廝守。
尋常人家待字閨中的小娘子尚且沒有權利決定終生,向來用以聯姻的一國帝姬卻能自定姻緣,不管最後落不落實,於當事人而言,都是一份極大的尊榮和體面。
要捨棄這份尊榮和體面,並非容易的事。
果然容央道:「不。」
趙彭也不急,手上拋竿微抬:「那不妨選回上次那方公子,處處留情的宋玉潘安,總比處處留情的歪瓜裂棗強。」
水中天光雲影被釣線劃開,那位處處留情的「宋玉潘安」的臉緊跟著浮現在眼前,容央眸底淚霧凝冰,漫開寒氣。
「其實,我也沒親眼瞧見他用情不專。」
有道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有名副其實的風流公子方仲雲珠玉在前,那罪名尚未坐實的「歪瓜裂棗」突然可愛起來。
容央袒護道:「只一些閒言碎語罷了。」
「……」趙彭皮笑肉不笑。
容央抹去眼角寥寥無幾的淚點兒,道:「再者,他身為王家的嫡長子,已經是敗絮其外,總不能還敗絮其中。
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世間的男兒,多半徒有其表,只要他王忱能矢忠不二,一心待我,便是歪瓜裂棗,又有何妨?」
趙彭實在是很費解女人的心思,她前來找他吐苦水,言之鑿鑿地責備一個男人這這不行,那那不好,他不過附和一句,她便又開始為那男人辯護了。
還什麼歪瓜裂棗有何妨……
趙彭答:「那生出來的孩子,恐怕是不好看。」
容央蹙眉,深想下去,眉頭愈發蹙緊:「目睫之論!」
被直諷眼皮淺,趙彭也不惱,仍是專心注視著水下情形,慢聲道:「無風不起浪。
你要是這樣看好他,那就趁早命人去多方考察,萬一是個敗絮其外、敗絮其中的,還有時間另擇良婿。
眼下北邊剛吃了敗仗,大鄞要和談,難保不波及內廷帝姬,屆時遼王指定要帝姬和親,你該如何是好?」
大鄞毗鄰遼、夏諸國,打太*祖皇帝問鼎天下起,大小戰事就沒停過,而朝中重文,雖然民殷國富,但兵力並不強大,加上前朝丟失的燕雲十六州至今尚未收復,是以這些年來一逢戰事,多半是勝少敗多。
照理說,就這形勢,年前那一役吃了虧也算不上什麼震天動地的事情,然而癥結就在這次敗北於外敵蹄下的不是普通邊防軍,而是大鄞最能打的忠義侯府。
忠義侯府褚氏一族鎮守河北邊境,抗敵衛國六十餘年,堪稱中原北方最堅固的一道銅牆鐵壁。
可這回金坡關一役,褚家軍非但大敗虧輸,還差點兒連丟三城,狼狽之狀,前所未有,很是嚇壞了朝中一貫「從容不迫」、「榮辱不驚」的肱骨大臣。
和親的風聲不是沒有。
趙彭提起這茬,是想勸趙容央儘快落實婚事,莫再朝三暮四,挑挑揀揀,哪想當事人聽完,比那肱骨大臣還有大臣風範,氣定神閒地道:「就算要帝姬和親,也絕對輪不上我,我只管選我的駙馬就是,何必杞人憂天?」
趙彭張口結舌。
當事人這樣有恃無恐也是有緣由的,官家一生摯愛的皇后齊氏留在世上的血脈就她和趙彭這對龍鳳胎,因對齊氏思慕之深,官家連皇后都不肯再立,又哪裡捨得拿自己和齊氏唯一的女兒去和親?
何況在此之前,大鄞還從來沒有把帝女下嫁鄰國的先例。
趙彭想了想,道:「可四姐傾城傾國,盛名在外,我實在憂心。」
容央狐疑。
趙彭瞄她一眼:「不信?」
容央本來肯定是不大信的,可是想到自己確實「傾城傾國,盛名在外」,一時又有點拿不準。
趙彭看到她顰眉蹙頞,得逞一笑。
容央心知被戲弄了,雙眸燃火。
趙彭立刻正襟危坐:「不過,即便真有那一日,就算是犧牲色相替你,我也絕對不會讓你受那和親之苦的。」
濃蔭匝地,少年郎精緻的臉上灑落著兩點金輝,一處在眼梢,一處在下頜,言語間,墨睫眨動,丹唇翕合,矜貴之態,昳麗之色,與邊上的嘉儀帝姬如出一轍。
對著這樣美的一張臉,容央到底發不出脾氣,冷哼道:「我是姐姐,你是弟弟,從來只有我護你的道理,和親大遼既是苦事一樁,我又哪裡捨得讓你來替?」
趙彭道:「無妨,也不是頭回替你受苦受難。」
容央上前,趙彭忙喝止:「噓,別驚著我的魚。」
容央不耐地朝橋底下瞪一眼,趙彭趁勢道:「言歸正傳,選駙馬一事,還是儘快落實的好,不說夜長夢多,就你如今這挑法,不是跳入火坑,就是把自己挑成個半老徐娘。
『紅顏留不住,春風道薄情。
』天生麗質的嘉儀帝姬若是年老色衰了,還有哪個翩翩公子願意矢忠不二,一心相待?」
和風拂動河岸垂柳,條條綠絛拖著碎金在水波里飄來盪去,如夢如幻,很是有一番白駒過隙、歲月無痕的惘然。
容央卻無比清明地盯著趙彭:「不可能的。」
趙彭側目。
容央皓腕微抬,荼白立刻扶上去,那邊雪青撐開小傘,替容央遮住樹外艷陽。
白生生的小虹橋上,美人玉立,丰韻無雙。
「天生麗質的嘉儀帝姬就是年老色衰了,也一樣是大鄞男兒心中的洛神,願矢忠不二,一心相待的翩翩公子,只會多,不會少。」
容央宣告完,迤迤然走下虹橋。
趙彭盯著那抹倨傲倩影,啞然一笑。
橋下,垂柳鋪堤,綠影如屏,一艘畫舫靜靜泊於小虹橋畔。
荼白的小心臟還在因容央的慷慨豪言突動不休,由衷夸道:「殿下神氣,放眼汴京,能把剛剛那番話說得人心服口服的,也就只有您了。」
雪青不同於荼白的跳脫,聞言卻也笑:「能把阿諛奉承之辭說得如此讓人心服口服的,放眼汴京,也只有你了。」
荼白揚眉:「哪有奉承?
殿下本就容色無雙,美麗動人,大鄞男兒無人不愛!」
扭頭朝容央:「是也不是?」
容央意氣風發:「是!」
荼白笑聲如鈴,喜滋滋扶人上船。
容央腳下一頓。
有風從湖上吹來,譁然穿岸而過,容央扭頭,定睛望向虹橋底下的一叢綠草。
一根拋竿從草叢裡探出,釣線如銀絲,拋入橋底水下,在湖光反射里忽隱忽現。
草叢外,一雙男人的小腿扎入眼帘。
「那兒……有個人?
!」
荼白一驚。
容央雙眸一眯,上前兩步,登上畫舫。
視野移動,那人的形象從垂柳綠草里顯出。
長手長腳,枕臂平躺,臉蓋一頂笠帽,嘴叼一根春草,腰邊一根魚竿深扎入土,竿下一個魚簍水光瀲灩。
不聲不言,囂張又內斂。
「哪兒來的莽漢,竟一聲不吭地躲在橋底下偷聽……」荼白小臉臊紅,回想先前所言,心跳慌亂,不及誶完,雪青示意噤聲。
斑駁碎金鋪陳四周,橋底愈顯晦暗模糊,容央眼神冷然,視線自男人唇間移開,定格在那雙被斜陽照射的黑靴上。
一雙緊扎的、漆黑雲紋長統軟靴。
「走。」
湖風陣陣,珠簾翠幕的畫舫漸行漸遠。
雪青端來一杯剛沏好的香茗,容央接過,垂眸輕抿一口,回想先前所遇,臉上依然微熱。
幸而艙內光線昏暗,一如那男人模糊的輪廓,並不至於令人無所遁形。
容央擱下茶盅,扭頭朝窗外,春水瀲灩,菸草鋪堤,東岸的如雷歡聲已近在耳畔了。
「今日開園,上午有博*彩節目,下午有龍舟爭標,士庶商民都在東岸爭看,對麼?」
容央望著叢叢綠柳後的雕甍畫棟,聲音低低,如自言自語。
然雪青知道這不是自言自語,順著答:「是。
如非三殿下這般不愛熱鬧,又被迫入園的,恐怕不會鑽到那冷冷清清的西岸去。」
艙內一時沉默,少頃,容央轉回頭來,鬢邊珠釵光華流轉,襯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暗室生輝。
「是吧?」
語調上揚,倨傲,嬌俏。
雪青淺笑。
容央斂眸,繼續凝神。
那男人穿的是官靴,武官的黑革雲紋長靴,緊緊地裹著一雙小腿,把那肌肉輪廓突顯得流暢而硬朗,即便一動不動,也散發著賁張的、令人不敢冒犯的力量。
「除護駕的金、銀槍班直外,今日都來了哪些武官?」
班直各司其職,不可能有空至西岸垂釣,容央捋著思緒,補充,「年輕的。」
並沒有看到男人的臉,但就是有種直覺,那是個年輕的。
「三衙中六品以上的官員,馮太尉家中的大小公子,還有近日剛回京的忠義侯府褚四爺及大郎君,據說今日都有來的。」
雪青一一道來,細察容央神色,知道沒有再藏著的必要了,直言道,「殿下可要去查那人身份?」
平白被一人聽去那麼多私房話,多少有些難堪,何況容央還大喇喇應了荼白的那句「是也不是」。
如遇上個不知分寸的流傳出去,再給人誇大其詞,恣意編排,必然有損帝姬風評。
找出來叮囑一二,總是保險的。
容央欲言又止,不快道:「走都走了,再折回去,像什麼樣子。」
欲蓋彌彰。
湖上金箔晃在眼底,晃得人有些暈,容央歪頭支頤,懶洋洋闔目:「再者,我也沒說錯什麼。」
嘉儀帝姬趙容央本就是大鄞首屈一指的皇室美人,她應一聲「是」,有什麼錯?
雪青忍俊不禁,連連稱「是」,又寬慰:「我瞧那人一動不動躺在岸上,八成早已夢遊天外,殿下倒也不必多心。」
容央聞言,纖長的睫毛底下,瞳仁一黯。
那男人並沒有睡。
金輝下,他嘴裡叼著的那根狗尾巴草明顯動過,平直的唇線也明顯上揚過。
他在取笑她。
她看得很清楚。